第83章 劫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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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盛光凝視著銅鏡裏自己的身體。
她剛沐浴過,身上未著片褸,實際上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認真得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身體——少女的心永遠是羞澀的,就她這個年紀,直視內心比直視自己的身體容易多了。
這具身體無疑是美麗的,從頭到腳,到每一根頭發絲兒,侍女們在為她沐浴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發出這樣的讚歎,公主真美啊,該潤的地方飽滿豐潤,該收的地方險險得收緊,奴婢們真是羨也羨慕死了!
其實自己何嚐不知道並暗暗為這樣的美麗得意,虞盛光怔忡得看著銅鏡裏的人,在銅鏡裏,她帶了一些金黃的模糊和幻化,真的像是在畫卷裏一樣。這樣的她是熟悉的,卻同時無比陌生,虞盛光記起,她曾經夢到過申時軼偷看她洗澡,那映在屏風上的影子,即使在夢中,也是那般的栩栩如生,讓人覺得新奇又驚恐,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從軀殼以外的角度來看自己——那時候她甚至還不大認識他!但是這少女的一顆心啊,就像一朵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開了。
但是現在呢,可以讓鏡子裏的這個人脫開本心,去嫁給另一個人嗎?被冠以他的姓氏,與那個人歡好,甚至還可能會有孩子……
她無法再想,猛得抓起旁邊的東西砸到鏡子上,是水勺子,鏡裏的人立刻漉漉的模糊了,虞盛光發出一聲低低的叫聲,雙手捂臉,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她不想再看鏡子裏的女子,那美麗的*仿佛是醜陋而邪惡的,抓起一旁的衣衫穿好,披上大氅,匆匆向外麵走去。
太月的主殿,夜幕已經降臨,燈火也調暗了,女皇預備休息。
薑影兒正囑咐小宮女熄滅又一排燈燭,突然間內殿的宮門開了,虞盛光披散著長發,像風一樣得快步進來。
“殿下,”薑影兒攔住她,“陛下已經準備將息了。”
“我要見母皇,”少女的臉色蒼白,眼角處隱隱有淚痕,向她道。
薑影兒大概能猜到她要來說什麽,霍煌下午求親,當時她就隨侍在女皇身側,輕聲勸解道,“殿下,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女皇的聲音在裏麵道,“是阿圓嗎?”
“是我!”虞盛光止住薑影兒欲要攔阻的手臂,應道。
說罷,快步走到寢殿內——那薑影兒望著她的背影,輕輕歎可口氣。
寢殿內,女皇已經卸下釵環,花白的長發披散在腦後,坐在床榻上。虞盛光拜伏到她腳下,她是一鼓作氣而來的,這樣一拜下去,頭沾在羊毛毯上,頓時有些哽咽了。
“母皇,陛下,我不要嫁給濟寧侯!您把我,把我也廢了吧,我要嫁給申時軼,我要去找他!去邊疆,去打仗,吃糠咽菜,風沙塵土,我想去和他一處!”她說著,眼淚流了下來,說到最後,情緒控製不住,伏在手背上,死死咬住手,說不出話來。
女皇沒有發怒,看著埋首跪在自己腳下的少女許久,沉沉道,“崇元,你起來。”
虞盛光搖頭,女皇道,“朕命令你。”
她克製了一下,勉強抬起頭。女皇抬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許久,對她道,“我書案左手邊第一個抽屜,裏麵有一本冊子,藏青色封皮,你去把它拿來。”
虞盛光不解,用衣袖拭幹淨眼淚,起身到書案旁,果然有一本冊子在抽屜裏,她將它取出來,捧到女皇麵前。
女皇起身,調亮了床榻前的燭光。
她接給冊子,把它打開,第一頁即是洛陽城昭陽宮女皇寢殿裏屏風畫像上的那名少女,她問虞盛光,“阿圓,你覺得這畫上的女子,美不美?”
屏風少女,虞盛光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她第一次到寢殿拜見女皇時,女皇就問她,你看這女子是不是有些兒像你?
她沒說話,女皇繼續往後翻,第二頁卻是另一名少女的圖像,生的明眸皓齒,眉目濃豔,神情端麗,如一株剛開的牡丹,豔冠群芳,卻是比第一頁的屏風少女更多出幾分凜然的大氣。
“這是……”虞盛光抬起頭,從女皇現在的眉眼中,依稀可見與這畫像中少女同樣的神似,“是陛下您嗎?”
女皇沒有再往後翻,合上畫冊,將它放到床榻邊的台子上。
虞盛光卻猛然間又發覺到了什麽,霍昭道,“不錯,這本畫冊,正是你的師傅薑無涯所畫。”
虞盛光看著她,不知道師傅從前,與女皇姐妹和那屏風上的少女,到底有過一段怎樣的過往?
霍昭向虞盛光道,“阿圓,愛是什麽呢?它不過是讓你快活和牽掛的東西,並沒有實質的用途。”她伸出手,它雖然保養得當,但依然是一雙老人的手了,“時間把我變成了這樣,畫像裏的我,隻存在於當時的那一刻,和我們的記憶裏。你會慢慢忘了他的。”
“那麽您呢,您忘了薑無涯嗎?”虞盛光大膽得問。
霍昭一笑,“傻孩子,我們彼此相憎,不過我還願意記住那些美好——”她看過來,仿佛在透過麵前的少女去看他。
“我不會忘掉申時軼,永遠不會!”虞盛光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愛是可以穿透時間的東西,所以您還記著師傅,您才願意對我這麽好……”
“那麽就向我證明它吧!”霍昭沉沉道,聲音猶若青銅,“崇元,你已身為我大晉的公主,不可再以凡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快活是短暫的,唯有責任才是永恒的,忘了他,或是把他埋在心裏,你現在隻有這兩種選擇。還有,”她頓了一頓,“申庶人桀驁頑固,傷了朕的心,你以後不要再在朕的麵前提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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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少女靈韻光彩的眼睛,在暗夜裏黯淡了,她問春衫,“我是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剛才我去求陛下,可是我……”做不到像申時軼那樣,有承受天子之怒的勇氣。
春衫道,“殿下,您和西平殿下怎麽能一樣呢?他畢竟是陛下的子孫,先太子的摘瓜歌裏唱,一摘再可得,再摘子離離——陛下的心裏,其實比誰都清楚。
而且,已經有西平殿下拒婚在先,陛下是疼愛您的,可是霍大人偏偏要娶你——如果您再一意拒絕,恐怕要遭殃的,不止是您,連西平殿下都會再受牽連……”
虞盛光無言以對,忽然想到以前薑無涯說的一句話,彼時他望著青山,即使以她十分稚嫩的年紀,也看得出一向瀟灑的師傅,那一刻肩上仿佛有千斤重——大道將至,唯有先順,心如磐石,方現崢嶸。
“師傅,什麽叫大道降至,唯有先順?不是應當逆流而上,不進則退嗎?”
“小阿圓哪,自古說儒、道不兩立,但師傅卻覺得是統一的。事態有千變萬化,各方博弈,但若成大勢,那便是命道了,強行逆之,不僅需要決心、勇氣,更需要能力和自己身處的勢態,否則就是粉身碎骨,逞一時之孤勇,孤勇隻能揚己之名,於大勢無助也。
大勢所趨,唯有讓那強的先強去,守住本心,做好自己的事,集聚自己的力量,等事態再起變化,方可再圖!”
虞盛光將臉埋在自己的手心裏,這道理都在那,紙上談兵,誰都可以侃侃而談,可是真的身臨其境時,鏡子裏那光潔美麗的身體映都眼前,這一刻它還是純潔幹淨的,可是以後呢?霍煌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她想到他看她時的眼睛,頓時一陣不寒而栗。
她怕他!她怕他!!
這種怕和以往對申時軼不同,對申時軼是像水滴墜落大地,充滿了浮光琉璃的少女不可說的心事,隻怕自己墜落的太快、陷的太深。而霍煌,他好像是她命裏的一個劫數,她怕自己與他一道,墜入地獄的烈火之中,她必要踏過這火,或許之後會麵目全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