箋西風驚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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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他才道:“你不知道我師姐是多要強的一個人。容貌又美,武藝又高,才氣見識遠勝須眉,皇上、皇後還有師父,一向把她當心坎上的寶貝似的捧著,我和師兄也處處聽她的,鳳衛更是敬她如神明。忽然有一天,她發現她的養父母竟是害死她全家的仇人,她當作生.母般孝順的母後不惜手段置她於死地,她原來的堅持和驕傲不過一場笑話,最後連他最喜歡的男子也為她而死,而她的母後還在追殺她……”
月光下,他抬起通紅的眼看向韓天遙,“你說,換了你,你受得住嗎?”
韓天遙眼前恍惚又是那個衣著邋遢的女子,在金桂如雨裏懶懶舉起酒壺,朦朧著醉眼向他散漫而笑,“來,再來一壺醉生夢死……郎”
深黑的眸宛如此刻的夜,他焦灼地眺著遠方,尋覓著那不可能在此時此刻出現的身影,低低道:“嗯,受不住。即便是男人,也受不住。鐦”
花濃別院被夷滅,遇害的雖有妾室和同族親友,他尚悲恨相繼,一改素日主張,決定出仕並設法報仇。十一卻是比他更尊貴更驕傲的女子,麵對的那一切更要沉重百倍……
真不明白她師父酈清江將她冒充自己女兒送入宮中時,到底在想什麽。
他忽然還覺得自己當日硬逼著十一戒酒真的很殘忍。
如果這兩年十一不曾在酒鄉裏醉生夢死,借著醉酒去尋求一時的解脫,她還能掙紮著活下來嗎?
韓天遙不敢細想下去,轉而問向齊小觀:“齊兄這時候入濟王府,是有急事?”
齊小觀眉峰皺起,“施銘遠那老兒……把我師兄給抓了!”
“就是你和朝顏郡主的師兄,路過?你們已經離開杭都,他抓你做什麽?”
路過誠如其名,雖是大師兄,一身武藝不弱,可在鳳衛裏還不如活躍俊氣的齊小觀有存在感。
他敦厚溫和,好像曾在很多人的生命裏路過,卻很少能在人心裏留下痕跡。但他當年能約束住找皇後理論的師弟,並帶著鳳衛全身而退,足見得絕非尋常庸碌之人。
齊小觀已在苦笑,“大約是那日我和你在聞家飲酒,被厲奇人發現了吧?那老兒抓不著我,竟讓施浩初設計抓了師兄!”
韓天遙立時悟出,鳳衛竟因相助他而惹禍上身。
鳳衛雖因朝顏郡主之事離京,但原來到底是皇後嫡係,又是酈清江所留,雲皇後必定希望他們繼續為自己所用,尚有籠絡之意。齊小觀自己也很小心,那夜在芳菲院雖派人出手相救,卻絲毫不肯暴露鳳衛身份,發現襲擊的黑衣人竟與官府有關,也即刻收手而去。後來去拜會韓天遙,他也是在諸官離開後才悄然到訪,可惜已經落於厲奇人眼裏。
施銘遠眼見韓天遙全身而退,且與濟王、鳳衛聯手,焉能不急?
濟王宋與泓表麵跟施家一團和氣,何況又是皇子,施銘遠奈何不得,遂找上了鳳衛的晦氣。
齊小觀得知師兄出事,明知與此事有關,擔心白天拜訪濟王會引來更多猜忌,才會夜探濟王府,不料恰好遇上韓天遙。
韓天遙並未遲疑,立刻道:“齊兄,此事由我而起,我當全力相助!”
***
“月上中天,金雁湖,芙蓉畔,舊日畫舫,候卿至。不見不歸。”
十一抓過腰間小小的映青酒壺,想飲酒,又悄然放下。
她已顯出本來麵目,眸似明星,鼻如瓊瑤,唇似紅櫻,襯著煙紫色的襖裙,整齊綰起的雲髻,愈發顯得明月般皎潔無雙。
金雁湖畔舊芙蓉,年年花開,年年花謝,算來十一也見過幾回了。
可這時節委實太冷了,憑怎樣拒傲清霜的花木,此時也已萎黃凋謝。
十一拈過一片殘留的花瓣,默默地看著,依稀還記得當年花香鳥喧陽光明燦的光景,隻是相見相隨的那些身影,連同那些溫潤明亮的笑容,似已隔了三生三世,遙不可及。
兩年,酒水泡得一顆心鬆散如沙,攏不起,抓不住。
她便獨自深陷於那荒涼的沙漠裏,專注地跋涉向沒有目標的前方,仿佛刻入骨髓的前塵往事真的隻是屬於朝顏郡主,而與韓家那個人人可欺辱可嘲笑的第十一房小妾無關。
夜半涼意深,哪裏一縷簫聲清越含愁,吹裂晚雲天;又有哪裏有人哽咽輕吟,其聲幽幽。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朝顏,我當這一生一世,再也等不到你。”
十一忽然間再也忍耐不住,一垂頭,淚落如雨。
柳下有兒郎次第跪迎,段清揚恭謹上前叩首,“郡主,殿下等候多時!”
十一抬袖拭去淚水,若無其事道:“前麵帶路!”
***
眺台盡處,果然有畫舫依舊。
曆了兩年風雨,雕欄瑣窗都已褪去原來的鮮明色彩,化作淺淡的檀紅,如被抽去精氣神的落瓣顏色。
畫舫簷角挑著燈籠,一對鳳凰形狀的“鳳”字鮮豔如昨,似隨時能帶出那個歡脫明媚的少女,以更勝男兒的盛氣在指點江山,笑傲眾生。
十一定定神,緩步踏了進去。
宋與泓坐於艙內,慢慢擱下手中白玉簫,通紅著眼圈看著她,忽而一笑,“我不敢去迎你。我怕我見了你便控製不住,跟你抱頭痛哭。”
他這樣說著,人卻已站起,張臂將十一擁入懷中,大顆的淚已滾落下來。
十一張口,竟也一個字說不出,隻伸出手回擁住他,默然將下頷靠在他肩上,剛勉強克製住的淚水無聲滑落。
雖然過得渾沌,她比兩年前居然又長高了些;而他肩膀也比先前寬厚好多,分明已任性妄為的熱血少年長成了有城府有主見的剛毅男子。
盡管,一眼看去,他依然是那個豪爽義氣仗義執言的宋與泓。
十一的心冷了冷,終於推開了他。
宋與泓微微一愕,攜她到案前坐了,替她倒剛泡好的茶。
“這是你最愛的雀舌,香幽味甘,頗耐回味,嚐嚐。”
十一接過茶,卻道:“兩年不曾好好喝過茶,這味覺都麻木了,哪還能品得出原來的味道來?又或許……是因為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模樣?”
她品茶,目光卻已尖銳,釘子般釘向他。
宋與泓麵色一紅,忙垂下眸,清咳一聲。
外麵眺台上便有人使巧勁將畫舫順著風向一推,畫舫便飄飄悠悠地離了岸,慢慢飄向湖中央。
畫舫上隻有他們二人,如今離岸而去,所有言語出彼此之口,入彼此之耳,再無第三人能聽到。
十一道:“你知曉我在韓天遙身邊,自然是因為發現韓天遙中毒失明,卻意外複明。”
宋與泓點頭,“那陣子你忽然想著也學用毒,我恰從皇宮的故紙堆裏發現了一本研製毒物的古藉,便拿去給你。你讓路過師兄幫忙找材料,配了兩三種毒藥,找了兩條狗試毒,玩了幾日便嫌配毒和解毒都麻煩,便把那古藉連那毒藥一起還給了我,沒再研究下去。” :(.*)☆\\/☆=
“對!所以我一看韓天遙中毒症狀,便知根本不是施銘遠在下手,是你在暗中布置,刻意嫁禍施銘遠。”隔著茶盞上方騰起的霧氣,十一盯著宋與泓,目光冷銳,“你為什麽那麽做?”
宋與泓被她盯得狼狽,麵色微微發白,“朝顏,我記得你很討厭韓天遙,尤其討厭他明明有十萬忠勇軍相助,卻不肯為國出力,由著那支虎狼之師蟄伏魯州,日後還不知為誰所用。”
十一恍然大悟,“你怕十萬忠勇軍落到旁人手上,想要這支虎狼之師!想來你早已設計好,一定會將這黑鍋扣到施銘遠身上?即便覆滅花濃別院的那些寧羅山山匪,也認定重金收買他們動手的人是施銘遠吧?皇上、皇後怎樣認為並不重要,隻要全立、全夫人他們認定韓天遙是施相所害,絕對不會和施相合作,那麽他們便隻能選擇投奔你,並利用你來對付施相,好為韓家報仇?”
宋與泓慢慢道:“朝顏,你我一向誌向相投,你且說說,我有沒有做錯?”
十一默然,許久才道:“大楚不能再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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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結果,應該不算驚訝吧?其實伏筆不少。妹紙們可以回頭再去看看十一救天遙時的段落,還有第68章也有提到……(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