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隻要你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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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從遠從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他的存在,是為沙場而生,禦家出了位無冕女帝。從那時起,整個禦家就時刻膽顫心驚,每個日夜都是提著腦袋小心翼翼地活著,生怕哪一天睜眼,皇後倒了,整個禦家就再不能存活於世。
為了讓這存活的希望更大一分,多年之前,他自請來邊漠,這一呆,就是一二十年。
他打過無數的仗,大的、小的、勞功勞的、驚險的等等。然而所有的仗打下來,他幹敢說,這麽些年,他殺的人還沒樓逆殺的多。
朱雀營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每一位將士都是他的兄弟,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朱雀營,這群兄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真到戰場,浴血奮戰,橫屍遍野,也是半點都不驚慌。
然而,那一場屠殺,他親眼看見朱雀營至少有一半的兄弟殺人殺的手軟後,趴地上恐懼的嘔吐起來。
他們殺人,陸陸續續地殺過很多人。然而沒有一次就殺那般多的人,縱使是敵人,禦從遠也覺得,那是人命,況且,還有已經心生膽怯,伏跪討饒投降的。
他衝進戰場。拉住樓逆,企圖讓這人罷手,屆時,腳下的血,已經潤濕了泥土,他一腳踩踏下去,整個覆蓋了他的腳背。
然而,那人隻轉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赤紅的鳳眼,猶如九幽之地爬出來的鬼王。一身的鮮血,將那鎧甲也染成猩紅色。順著鎖子甲滴答滴答地落下,唯有他手中得長劍,是光泠泠的幹淨,映出天地一片豔紅,猶如黃泉河邊開的最繁華的曼陀羅。
“你,也要與我為敵嗎?”當時的端王,隻輕描淡寫地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
在他眨眼之間,那柄劍就逼進了他的咽喉,鋒利的刃麵,割的他肌膚生疼。
“也好,連你一並殺了,整個朱雀營就是我囊中物。”他肆無忌憚,還當著眾朱雀將士的麵就將這等心思昭告,分明不怕有人反抗。
此後的禦從遠在想,若有人站出來反對,多半那人還樂意多殺幾個。
將不服的都殺了,剩下的也就聽話了。
如此簡單又粗暴,實在叫所有的陰謀詭計都無處可施。
事實上,從那以後,禦從遠就曉得,朱雀營,不用他交出去,下麵的將士也不敢不聽那人的話,那一場血屠之戰,沒有人能忘記端王的手段,以及他那種真正視人命如草芥的眼神。
“認命吧。”身邊的許拜歎息一聲,將麵前的酒盞斟滿,推了一盞到對麵,看著那半張銀紋麵具愣了愣。
禦從遠搖頭苦笑,老實說,就是他自那日回來後,都接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就更別說手下的將士,聽聞有兄弟自那以後再不敢碰刀劍一下,且看見鮮紅之色就避之不及。
“這大夏江山,要易主了。”禦從遠不得不承認,所有的皇子裏,沒任何人能及端王半分。
許拜端起酒盞皺了皺眉,“皇後如何說?”
禦從遠瞥了他一眼,兩人在這庭院之中,秉燭把酒,這會沒外人,也就不再多掩飾什麽,“大夏之幸,大夏之不幸。”
一盞酒沒喝,許拜又放下,“如何不是呢。”
他頓了下,繼續道,“端王如此手段,邊漠蠻夷怕是十年內不敢進犯,這乃百姓之幸,至少這綏陽城就很是多欽佩的,可不幸……”
說到這,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都想起了一個人來——榮華縣主!
“野馬難馴,若有馬韁,當為良駒,若無馬韁,則為獸,獸者,傷人矣。”良久之後,禦從遠如此道。
許拜點點頭,見這人在清輝月下,臉上那麵具十分礙眼,遂探手去揭,“與我麵前,當不必如此。”
禦從遠一怔,任他揭下自己的麵具,他眉目似乎一瞬之間煥發出光彩來,叫許拜難以直視。
“此後邊漠無戰事,朱雀營怕也不會再是我禦家所有,我不是都督,且朝堂將亂,你可願辭官歸隱?與我一道,修竹屋一間,院前墾菜畦,籬牆一圈,或勞作或歇息?”禦從遠那常戴麵具的左臉,赫然有道中指長的疤,從顴骨拉向臉沿,顏色肉紅,很是顯眼,讓原本清淡的眉眼一霎就多了凶悍的匪氣。
許拜看了那道疤一眼,眼見還是十年如一日的沒消,心頭其實並不好受,但仍舊不滿的哼了聲,“為何竹屋隻一間,當兩間才是。”
哪知,禦從遠在這事上意外堅持,他微微低頭,淡淡一笑,“你我安置,一床一榻,一間足矣。”
這話讓許拜當即摔了手裏的杯盞,他將手裏的麵具扔給禦從遠,憤然拂袖而去!
眼見人走了,禦從遠這才皺起眉頭,他慢條斯理地戴上麵具,好一會低聲道,“榮華縣主,端王……馬韁不脫才是幸呢……”
而此時被念叨的鳳酌,好幾天過去,依然暈迷不醒,樓逆從沙場下來,洗了一身的血汙,這才進房間,就那麽斜靠在床沿,半坐在榻上,眼都不眨地看著鳳酌。
隨軍大夫過來,他連門都不讓人進,自個麵無表情的將鳳酌一身衣裳退的幹幹淨淨,親自擰了熱棉布,給鳳酌清洗傷口,末了傷處不深的,他細細地抹了藥,而對左肩胛那猙獰又駭人,還深刻見骨頭的傷,他照著大夫的意思,層層包裹了草藥。
然而當他才將紗布係好,那肩胛流下來的血頃刻又浸透出來,將整個白紗布染成鮮紅色。
他看著她越來越白的臉,手止不住的顫抖,滿手都是血,心頭巨大的恐慌彌漫而起,叫他生出一種他要失去她的怖意來。
後大夫建議,可如女子繡花,以長發為線,縫合傷處,再行上藥,可止血。
他想都不想,直接扯下自個一大把的長發,堂堂七尺男兒,殺人握劍的手,捏著繡花針,動作小心又輕柔地縫合那翻開的皮肉。
當最後一針落下,透頂的絕望蔓延上來,他探到她鼻息微弱,麵無雪霜般透明,一瞬間,他閉眼又睜眼,埋首到她耳邊,低聲道,“師父,你若一直不醒,弟子就去雕個玉棺,走哪都背著師父,師父以為如何?”
他沾染她血的手撫上她毫無血色的唇,將之一點一點暈染成豔紅色,“無論你成什麽模樣,是生是死,是年輕或是衰老,是紅顏亦是枯骨,可弟子隻要……”
“師父你還在。”
這樣說著,仿佛所有的恐慌和絕望,極致到了最後,都成為一種不正常,不正常的情感,不正常的占有,以及駭人聽聞的瘋狂偏執。
他甚至麵帶淡笑的給鳳酌上了傷藥,傷口因著縫合,總算少了流血,然而,那一手的血,樓逆卻是不願洗去。
血跡從粘稠到幹涸,最後成為暗紅色的血痂,凝在手指的每一處,他瞧著竟像是就與鳳酌融為一體了般,頗為愉悅。
又三日,精通醫毒的玄十六快馬加鞭趕來綏陽,與此同時,玄十五還將樓逆親自下令,一名為閔梓櫻住在偏遠山村的女子一並帶了來。狀巨投血。
玄十六身上帶了上好的藥材,當先就用這些藥材與鳳酌吊著口氣。
而閔梓櫻到來之後,樓逆倒是讓她看了傷勢,後又與玄十六商議多時,這才下筆開的方子。
且因著鳳酌那傷口太深,雖有縫合,卻還是失血過多,人此時又還暈迷不醒,不敢下猛藥,藥性弱了,又難以行之有效。
蓋因鳳酌眼下的情況,閔梓櫻當即提議以藥浴來滋補,樓逆倒是沒意見,從頭至尾,他都親眼看著,就是鳳酌藥浴之時,也是他親手給她退的衣裳,並抱人入浴桶中,完事又不厭其煩的給人攢幹身上的藥汁,動作輕柔的為鳳酌穿上鬆垮的細棉布褻衣。
大大小小的事,有關鳳酌的,他都不讓任何人插手。
且往常恨不得將人拆吃入腹,眼下每日麵對那嬌嬌軟軟的光裸身子,還上上下下地打理,他反倒眸色都不變一下,眼神平靜如死水。
而閔梓櫻也並未因著從前與樓逆的間隙,就不盡心,不管出於被權勢的壓迫,還是她的醫者父母心,之於鳳酌,她還是耗盡心力的去醫治,每天的藥浴,都是她親自熬製的藥汁。
見著樓逆對鳳酌的那般模樣,說不上緣由的,閔梓櫻竟然還是會覺得難過,甚至於,她還暗自希望過,鳳酌就此死了便罷,如此興許那俊美無雙又情深不壽的男子就會多看自己一眼。
但這樣的念頭,也隻那麽一閃而過,她自來的醫者心,也容不得她動手腳。
如此半月之後,某一日早上,依舊寸步不離的坐在榻下,單手撐頭靠在床沿小寐的樓逆,他猛然驚醒過來,看了看自己拉著的手,起先他覺得,那細細的手指尖好似動了下。
就在他以為是眼花之際,安靜擱在他掌心的粉白指尖,真的又動了下。
此刻,再多的言語,連一句話都匯不出來,他全身的力氣就在那動了一下的指尖垮下來,挺直的背脊緩緩彎起,他埋頭蹭著那隻手,語不成聲的道,“師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