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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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涼夜,月朗星稀;寒鴉數點,孤燈一碗。{首發}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手握一柄兩尺七八寸長的古樸倭刀,在金陵城北、玄武湖畔的一處大宅院內、天井梅樹之下一絲不苟地反複揮刀練習。刀勢沉穩,似乎每一刀的下刀尺寸都是用尺子量出來的一樣。

    在他麵前,有石案、石凳,案上一盞油燈,提供著這黑夜中除了星月之外唯一的亮光。

    偶爾有一片梅樹落葉飄過,被揮振的刀刃切做兩段,隨後碎葉依然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飄動,直至落地;絲毫不會因為刀刃的打擊而使落葉如同陀螺那樣旋轉起來,可見其揮刀的力度和速度拿捏,已然趨近了收放自如的淡然謙衝境界。

    或許論武功和技擊的效果,這樣的刀法還無法和真正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悍將相提並論;但是如果單論對耐性和人品的修行,這樣的刀法已然深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髓。能夠揮出這樣的刀法的人,顯然是心理素質非常過硬的了。

    少年的麵容算不上驚世駭俗的俊朗;但是劍眉入鬢,鼻梁峻拔,麵部骨骼線條纖挺、棱角清爽剛毅,而劍眉之下那雙炯炯星眸既讓人莫測其深邃,又給人一種無欲赤子的錯覺;而五官麵龐巧妙地結合起來看的話,有一種勃勃英氣躍然欲出,這是常年養移體居移氣的表現。

    少年的身材已然有約莫六尺上下,骨骼英挺,身材勻稱。換做旁的南方人的話,這身材也已算是徹底長成了,而相對於他十五歲的年紀來說,則是比同齡人至少高出半個頭。

    雖然是在練習刀法,他身上穿的卻不像是習武的時候該穿的裝束。一身月白色的華貴長袍,內裏是上品的糊絲襯子,外麵的紋理則是宮廷官造的雙麵鉤針蘇繡。長袍外麵再加上一席絨背杭錦的遮風鬥篷,渾身上下居然兼具了湖絲、蘇繡、杭錦三般當時絲織品的最高水平。

    在如今這個時代,身上的服飾要同時擁有這三般宮廷官造的工藝,即使是南唐皇室也非常少見的畢竟,湖州、蘇州、杭州如今都是吳越國的地盤啊,南唐雖然同處江南,要想得到這些東西也隻能依靠貿易手段,不能自產。

    所以,結合以上特征,這個少年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他自然便是在金陵城做人質的吳越國世子錢惟昱了當然,如今需要在這個“世子”頭銜前麵加一個“前”字,因為如今坐在吳越國王位子上的,已經不是他的父王,而是是他的九叔錢弘。

    他的衣飾穿白為主,無非也是因為他父王薨逝還未滿三年罷了。

    ……

    從他來金陵的日子來算,到現在已經超過3年了,3年多前,他作為質子離開了故國來到金陵;2年零10個月之前,他的父王薨逝了。他未能在父王跟前為父王扶靈送行,讓他深以為憾;隨後,他七叔錢弘繼位,但不過一年就因為和實權的內牙軍統帥胡進思之間的矛盾,被胡進思廢黜,隨後矯詔擁立其九叔錢弘。

    如今,他九叔錢弘繼任吳越國王已有1年半了。時間,正是中原後周太祖郭威廣順元年、南唐中主李保大九年中原大漢朝的皇帝、後漢隱帝劉承佑在經曆了3年天天猜忌麾下權臣的生活之後,終於不用再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了。前一年年底,劉承佑男人了一把,把擁兵自重的郭威留在汴京的全部親屬都殺了,郭威隨後揮師回京,弑君奪位,改朝換代。國祚僅有3年的後漢就此終結,周朝建立了。

    在南唐的三年,錢惟昱覺得很有韜光養晦、把自己妝點成一個無害文弱之人形象的必要。剛來金陵的時候,他天天謹守禮法,每天隻是讓隨行的通儒院學士林克己教自己讀書作詞、書法音律。至於看的書的內容,兵法和講解為政之道的作品那是絕對不碰的,鍛煉身體也隻是用普通的養身手段,絕不習練兵器武藝。

    不過,這種情況隻持續了三四個月,在他父王的死訊傳來之後,南唐皇帝李還專門舉辦了一次朝會,召集大臣表達了對吳越王錢弘佐的哀悼之意。作為錢弘佐的獨子,錢惟昱自然也被喊去參加了朝會,接受南唐人“節哀順變”的安慰。

    錢惟昱半是真情流露,半是故意為之,在那次朝會上當場痛哭不止,直至咯血暈厥過去其實是他事先在嘴裏含了灌了血漿的糯米糖衣而已。血是真的人血,糯米糖衣又是溶於唾沫之後就化掉的東西,無形無跡,這個年代的中醫一不會化驗二不能給錢惟昱驗傷,也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南唐人對於錢惟昱孝心流露、痛哭咯血的印象非常深刻,連皇帝李都感動莫名。李想想自己的長子李弘冀,和現在錢惟昱的表現對比一番,居然還有點羨慕錢弘佐至少生的兒子比自己的孝順。

    既然都已經孝順到哀痛吐血了,此後錢惟昱“臥病數月”和“閉門謝客、一心守孝”的舉動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錢惟昱剛到金陵的那幾個月,南唐人對他的監視還比較嚴密,但是到了他死了父王、一心閉門守孝之後,也就放鬆了些。隻要每隔一兩天或者兩三天派人來問安探視一下、確認他沒有跑路也就是了,至於錢惟昱每天具體幹些什麽,再也沒有人來刺探。或許南唐人也覺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能耍出什麽花招?

    當然,覺得對方是小孩子,沒必要太過關注這隻占南唐人放鬆對錢惟昱監管的理由的很小一部分。更主要的原因是,南唐覺得這個質子的質量大不如前,已經過了保質期了。

    就好像六百年後,韃靼太師也先在土木堡俘獲明英宗朱祁鎮做人質的時候,一開始還意淫著靠南朝皇帝這個人質大大勒索一筆。但是在明廷大臣於謙主持、另立代宗朱祁鈺之後,韃靼人手上的明英宗人質就尷尬了、不值錢了因為他的皇位已經過期了,而新皇巴不得“先帝”死在韃靼人手上呢。

    皇帝這種職業有保質期,世子就更加有保質期了。如果坐在吳越國王王位上的人是錢惟昱的老爹,錢惟昱這個人質自然值錢。可是當他老爹掛了之後換上他叔叔,錢惟昱的人質價值自然也就過了保質期了。這一切,導致了南唐人目前對錢惟昱的看管漸漸趨於“放養政策”放走又舍不得,捏著又沒什麽大的價值,無非養他在那兒吃口白飯以觀後效而已。

    ……

    “鏘”“嘎吱”一聲收刀入鞘的幹脆龍吟,和院門被推開的木軸輕響,兩個聲音先後發出,間隔不過一息,顯得錢惟昱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的機警。錢惟昱頭臉不轉,隻是用眼神的餘光一掃院門,見進來的是跟隨保護了自己數年的心腹侍衛統領顧長風,也就不再注意。

    顧長風在四年前吳越吞並閩地的戰爭中,就已經積功升到了一個指揮使,麾下掌管著五百侍衛精兵。後來偷襲泉州一役他指揮了先登偷襲的死士,更是讓人覺得不凡。如果不是因為當時他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往上提多了將來沒上升空間的話,說不定還有額外加賞。

    後來,因為錢惟昱來南唐當人質的時候不能帶太多護衛,所以顧長風的職權隻能被壓到了一個都頭的級別,隻帶著一個營百餘人的親從都侍衛,跟著錢惟昱來金陵。

    當然,官位的高低升降,很多情況下並不代表一個人的仕途前景。以顧長風現在寧可被實際上降低職權也要跟著錢惟昱來金陵擔任侍衛長的狀態,如果有朝一日錢惟昱回去重登大位了,那升官發財還不是分分鍾的事情。

    “小王爺,小王爺,大喜啊!剛剛從國內傳來的消息,卑職好不容易探聽來的。”顧長風掩好院門,轉身就如是對錢惟昱低聲興奮地說道。

    雖然錢惟昱已經過氣了,如今算不上吳越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但是他對錢惟昱的稱呼依然是“小王爺”,這些細微之處的差異,如果是勢利之人的話,肯定是會很小心謹慎的。

    “怎麽,難道還能是我九叔又出什麽意外了,有人要接我回國擁立不成。”錢惟昱收好刀,用略微自嘲的語氣淡然調侃了一句。

    這話看著隨意,也一樣不是錢惟昱口沒遮攔,實在是他知道如今在他身邊的都是絕對忠於他的人。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也顯得他事事都不避忌自己的手下,可以讓屬下更加覺得自己深受主子信任。

    “呃……小王爺說笑了,”顧長風尷尬地笑了一笑,隨後續道,“是那跋扈不堪的胡進思病死了!聽說是每日驚懼害怕,這才背發毒疽而死的。”

    “喔?胡進思死了,他不是還有‘擁立之功’麽,有什麽好怕的。”

    “小王爺有所不知,這也是卑職剛剛打聽到的那胡進思自從廢黜了七王爺之後,一直心中不安,擔心可能會有人假借七王爺之名複辟。可是讓他親自下手謀害七王爺,又因為兩浙十四州都在錢氏手中,他也害怕激起各州兵馬入杭勤王,所以一直想鼓動當今大王來當這個惡人、謀害七王爺。

    胡進思本以為當今大王必然也是害怕七王爺複辟、導致自己地位不穩的;所以攛掇大王殺兄應該易如反掌。誰知大王仁義孝悌非常,縱然胡進思以武力相脅,依然屢次不允弑兄。胡進思逼得急時,大王便說甘願退位,請胡進思另尋心狠之人謀此事。

    其餘文穆王諸嫡子皆身不在杭州,胡進思如果再次廢立一來無人可以借勢,二來此事可一不可再,如果他貿然動手,必然遭致各州兵馬勤王,所以不得不暫時罷休。

    明的行不通之後,胡進思就來暗的。七王爺被廢黜之後,一直被幽禁居住在東府越州。半個月之前,胡進思假派死士刺客試圖行刺,而且密令刺客無論得手還是事敗,都要想辦法遺留下證據,偽裝成是當今大王派去刺殺七王爺的。他以為大王此前種種不願弑兄的舉動隻不過是表麵上的裝模作樣、不願承擔惡名罷了。一旦他真的得手,必然可以讓大王接受現實。

    結果,刺客在行刺七王爺的時候,雖然一開始成功避過了七王爺身邊的護衛,卻沒有料到七王爺本人居然也身有幾分武功!結果刺客一擊失手被躲過之後,再想補刀已經來不及了。七王爺在府中大聲呼喝,大王派去保護其兄的侍衛蜂擁而入,幾個刺客不是被擊斃就是被生擒,沒有一個走脫的。

    大王嚴令徹查此案後,胡進思惶惶不可終日,知道自己定然敗露,再加上他確實年事已高,今年已經八十六歲,情急之下,毒疽發背暈闕,不日就並發風疾身亡,其子在軍中權位尚淺,被大王輕易拿下處斬。”

    錢惟昱坐在石凳上,聽著顧長風把今日打探到的消息娓娓道來,麵上毫無表情,讓顧長風對小王爺的養氣功夫更加佩服了,這真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啊,這幾年來,國內發生了多少次大的變故,但是每一次小王爺好像都事不關己一般毫無驚詫之感。

    其實,錢惟昱之所以沒有覺得震驚,一方麵固然是他這幾年來的人質生涯和閉門讀書練武的淡泊生活已經把自己練得養氣功夫非常深厚,喜怒不形於色。另一方麵,卻是因為他對於這段曆史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如今的發展走勢雖然與他所知道的曆史不盡相同,但是大致的慣性還是在的。

    心急而沉不住氣的錢弘上位後又被廢了,跋扈的胡進思廢黜錢弘之後,自己又事敗病發身亡、其子被九叔錢弘斬首。按照原本的曆史軌跡的話,此後就該是他九叔連續當三十年太平國王、與世無爭的日子了。

    吳越國國內最混亂的那段時間,已經徹底過去了。同時北麵的後周也已經成功建國、並且把朝中的後漢勢力清除了出去,後麵就該是後周朝近10年的太平日子,周軍可以在淮南牽製南唐主力,即使他日南唐想對吳越動手應該也沒什麽機會了。算算自己在南唐呆的時間也已經夠久,父王亡故後守孝三年的喪期也差不多結束了。

    該是時候謀劃如何金蟬脫殼回國了吧。隻是不知道九叔會不會配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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