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塵封的記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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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薑憐心回到山洞裏時,畫末終於恢複過來,隻是他的時間似乎還停留在方才的那一瞬。

    看著方才還依偎在他懷中的薑憐心,此刻卻立在距離他數步遠的地方,一臉凝重的看著他,畫末顯然有些不能理解。

    “怎麽了?”他滿懷關切的相問,抬起雪袖下的手臂,欲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柔荑,卻被她忽然後退,躲了開來。

    “我要走了。”薑憐心麵無表情的定定看著他,似乎要將什麽鐫刻進眼眸裏。

    “去哪裏?”他亦似不經意的隨口問著,落了空的手卻還頓在原處。

    “蓬萊。”她再次麵無表情的啟唇,語調裏卻有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

    他垂眸停頓了一刻,複又抬起頭,鎖著她的雙眼篤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還不明白嗎?”薑憐心忽然激動起來,提高聲音朝他吼道:“千年前背叛你,讓你等了千年的那個人就是我!因為有和師父一樣的這張臉,所以才把你當做了替代!”

    她說完,胸口仍劇烈的起伏喘息。

    畫末似乎並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緊蹙眉宇的清俊麵容滿是詫然與受傷。

    他再度朝她伸出手,薄唇微啟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被她再次驀地側身避開。

    她接連後退兩步,眸中的身影卻逐漸變得模糊,於是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可結滿眼簾的那一層霧氣竟越來越迷蒙,眼眶裏似乎有什麽就快要因盛裝不下而決堤。

    袖下的那隻手,指甲都嵌入了血肉裏,她努力的隱忍著,強撐著說完後麵的話:“我師父來接我了,我要跟師父一起回蓬萊,不是和你。”

    畫末陷入了沉默,抬眼朝薑憐心的身後看去。

    從他的方向恰好可以瞥見那雲端之上乘風而立的玄清天尊,與他同樣的白衣翩躚,同樣的眉眼清俊,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仙,而他是妖。

    他便猶如怔愣般,癡癡的看了許久,忽然語調清冷對她道:“可是若沒有你,我會死的。”

    那原是她往日裏,因為害怕他離開自己,故意說出來嚇唬人的。

    她每每說過後,總是得意的看著他漸漸蹙緊的眉宇,直到他再三保證了不會將她一個人扔下,才肯作罷。

    而今這話被宛若謫仙的他說來,聽著甚是別扭。

    凝望著他落寞的神情,薑憐心終於再也忍不住,再度提高聲音朝他吼道:“你死與不死,與我何幹!”

    吼完她便轉身往山洞外跑去,淚水也在那一瞬間洶湧而出。

    直到踏上雲端,她都不敢再回頭。

    無數的雲霞在她的腳底掠過,就好像遺落在過往的無數時光。

    身在凡塵的時候,她總是覺得人的一生太過短暫,總是膽戰心驚的害怕自己會死去,而今恢複仙身,不死不滅,記憶裏憑空多出了數千年,卻又莫名的覺得無措。

    在某些事上,人與仙其實沒有區別,都是一樣的反覆無常。

    回到蓬萊後,玄清尊者曾數次勸說,讓她回長極殿中閉門思過,但薑憐心卻十分堅持,下定了決心般要留在海底的寒冰監牢裏。

    見勸說無果,玄清尊者也不再堅持,將她送回個蓬萊海域巨大的漩渦中,便兀自往仙島去了。

    順著甬道往下沉去,薑憐心架著仙氣緩緩而行。

    周圍的冰壁巋然而又堅硬,攜著源自於遠古的寒冷,在黑暗中流轉幽藍的冷光。

    沉寂的黑壇深不見底,仿佛一塊鑲嵌在寒冰中的墨色玉石,結滿冰晶的水麵下看不到一絲湧動的波濤。

    這是一個絕佳的監牢,寂靜的沒有半點兒聲音,就連洶湧的波濤也被隔絕在外。

    一切恢複如常,這裏平靜的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又哪裏還有那時候打鬥的痕跡。

    起初薑憐心還四處查看了一番,然而除去那過於安靜的,沒有了鎮守巨獸的水潭,她什麽線索都沒有發現。

    她最終失望的回到冰壁前坐下,在這一刻,目光卻無意識間掃過了滿目雪白中的一抹殷紅。

    她於是慌忙起身,湊到近前查看,用指尖抹去冰晶表麵覆蓋的寒霜後,一枚粉瓣桃花便出現在眼前。

    看到這一幕,她不覺連呼吸都變得滯納,柔荑在冰壁上抓得鮮血淋漓才終於想起來自己還可以用仙法。

    薑憐心結了個仙訣將堅實的冰壁鑿開一條裂縫,伸手去觸摸那朵嬌柔的花時,它卻好似從封印裏釋放出來,緩緩升至半空。

    一時間冰室裏花香四溢,迷醉人心的香氛仿若桃色的迷霧籠上人心,讓人忘卻寒冷,頃刻間好似置身十裏桃林。

    還記得微彎了桃花眼的男子曾經說過,那是他的家鄉,有終年花開不敗的桃花林,還有甘醇甜美的桃花釀。

    “桃夭……”薑憐心在唇間喃喃著他的名,行至那粉瓣之下,舉頭仰望。

    仿佛是聽到了她的召喚,那朵盛開的桃花停了下來,忽然有桃色的光暈以那花蕊為中心,向四周彌漫開來。

    不過一瞬的時間,整個冰室都被溫暖的光暈所充盈,恍惚間仿佛到了三月的桃花境。

    迷幻的色澤映照在冰晶上,流轉回旋,似乎正在構築著某個幻象。

    很快那幻象已成形,薑憐心不可置信的掩住朱唇,雙眸之中漲滿了晶瑩。

    她伸出手去,欲觸摸那懸在半空中虛無的影,然而顫抖的指尖卻自桃色的衣擺穿透而過。

    浮在半空中的桃衫公子,眉宇間盈著暖如春風的溫雅笑意,依舊是端和翩然的模樣。

    他那般安靜的看著她,亦如過往無數次的默然而視。

    薑憐心癡癡的凝望著那雙笑眼,淚水終於禁不住自眼角滑落。

    若是過往,見到她落淚,他定要以調笑的語氣,說些臊人的話,惹得她紅了雙頰,隻顧和他爭執,連傷心事都忘了才肯作罷。

    眼下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幻影,卻再也沒有感知她喜怒的能力。

    淚眼朦朧之中,桃夭的笑意卻漸漸加深,仿佛凝望她道:“你一定又在哭了,同樣是薑家的管家,你為他落了那麽多次淚,而今是第一次為我落淚,可我卻看不到,真是可惜了呢。”

    當略帶著調笑的語調回蕩在冰晶之間,薑憐心眼眶裏的淚已然決堤。

    她又一次向他靠近,卻再也不敢伸手觸碰。

    近在眼前的桃花目緩緩低垂,他的笑容裏忽然多了些別的東西,這讓她想起那時他立於海上,說著讓她先離開的樣子。

    若知那一刻便是訣別,她又怎會甘願就此離去。

    悔恨與痛苦,宛若洪流般侵襲著她的心,薑憐心下意識的抬手攥緊了胸口。

    沉吟許久的桃夭發出一聲清淺的歎息,似是無奈,又似在懷念著什麽。

    他低聲喃語,早斂起了調笑,從來不曾這般認真的說道:“還記得那夜,你被妖怪追得狼狽跌進我懷裏,我便將你這半顆心視作囊中之物,卻不曾想在那時,真正丟了心的那個,是我。”

    他說得很輕,聲音很柔軟,浮在眼眸中的笑意卻絲毫未減。

    或許當真是宿命,自第一眼相逢便已注定。

    薑憐心已分辨不出,那句話是他的自言自語,還是對她的告別。

    他或許早已知道結局,所以才會將妖法封印在冰晶裏,留下這最後的一麵,所以才會堅持留在蓬萊,掩護他們先行離去。

    或許他接近她,是為了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而她做出了選擇,他最終也成全了她的選擇,以千年的修為作為代價。

    在桃夭說完這句話後,桃色的光暈開始變的清淺,桃色衣衫的身影仍浮著那一抹溫雅笑意,逐漸如雲霧消散。

    他傾注在那朵桃花中的妖法已然散盡,淚眼婆娑的薑憐心卻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不……”她噙著淚呼喊著朝那幻象撲去,可無論她怎樣用力,都沒有辦法留住一絲一毫的影像,那無法觸摸的無力感仿佛絕望的陰影,將她籠罩其中,不能自拔。

    狹小的空間裏,回蕩的隻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冰晶上浮動的桃色流光逐漸被幽藍的冷光所取代,一切又回歸平靜。

    薑憐心無力的跌坐在地,在淚水的衝刷下,她看到自空中飄搖的那朵桃花。

    嬌柔的花兒,緩緩遺落在她的掌心,帶來柔軟的觸感,像極了桃夭留下的最後一抹端雅笑容,凝結在不可觸摸的眼角眉梢,轉瞬即逝。

    薑憐心慌忙將那朵孱弱的桃花握進掌心,卻又小心翼翼,生怕下一刻它便會如那幻象般消散。

    畢竟這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一點兒證明。 ㊣:㊣\\、//㊣

    淚水不知在何時才流盡。

    玄清尊者曾經說過,既然選擇了修仙悟道,就該將所有的塵緣放下。

    他說緣本是劫,自有天定。

    然而守著孤寂的寒冰,薑憐心卻悟出了不一樣的箴言。

    緣由天定,而情卻在人心。

    她還有那半顆心,或許一開始就錯了,蒼生池中懵懵懂懂的六瓣蓮心,向往的並不是不死不滅、天地長存,或許從開始,她就注定了要為塵緣所糾纏。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