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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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木把雙手撐在身後看向窗外,窗外有一株不知道多少歲的老槐樹,自從他來到福利院那天就是這麽濃蔭蔽日的,六月的時候會開出滿樹的白花,馥鬱襲人。現在槐花已經謝了,隻剩下巨大濃翠的樹冠染綠了一麵窗戶。丁子木就這麽靜靜地看著這一樹的綠葉,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也不知道該怎麽去跟一個心理老師解釋。其實,在他生命中,他習慣於“聽從”而非“傾訴”。
小的時候,為了能讓日子好過一點兒,他絲毫不敢違逆地聽從母親,後來……來到福利院以後,他聽從老師的,等上學了、工作了,為了博得眾人的歡心,他一路都是服從。房東大嬸說要加房租,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同意過,但是他仍然服從地點點頭。
現在,楊老師讓他“說”給他聽,丁子木覺得千言萬語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開口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楊一鳴也不著急,他微微眯著眼睛,懶散地靠在牆上,把自己的一雙腳伸進陽光裏曬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楊一鳴的眼睛越閉越緊,一副隨時可以睡過去的樣子。丁子木在暖暖的陽光中瞥一眼楊一鳴,自己的心也莫名地靜了下來。
但事實上楊一鳴非常的緊張,他知道丁子木其實並不信任他。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從來都是需要條件的,他和丁子木之間不具備這個條件。他能做的隻是盡力緩和丁子木的情緒,他讓要丁子木覺得他是真的想幫助他而非窺伺他的*,他希望丁子木能有安全感而非壓迫感。
他不提示也不追問,就那麽懶散地靠著牆,可後背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
“楊老師,”丁子木輕聲說,“精神分裂是種什麽樣的病?”
“精神分裂?”楊一鳴睜開眼睛上下掃了丁子木一圈,“為什麽?”
“我……”丁子木咬咬牙說,“我會失憶,有時候別人說我做過的事兒我自己完全沒有印象,而且,我最近還出現了幻視。”
“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楊一鳴淡淡地說,“就好像醉酒的人從來不說自己喝醉了,精神分裂的人從來不會說自己‘幻視’,他們會非常確定自己‘真的’看到了。”
“可是……我也真的看到了。”
“但是你的理智告訴你,那是‘幻覺’不是真實的,所以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楊一鳴睜開眼睛,看到丁子木攥緊的拳頭在慢慢放鬆,泛白的指關節在一點點變回原來的顏色。
“哪些事兒是你別人告訴你,而你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
“嗯,以前在蛋糕店的時候,店長說我跟顧客打架,但是我沒有印象;有一次,他們告訴我,有一個小姑娘跟她媽媽走散了,站在店門口哭,我給了她一塊蛋糕把她哄進店裏,讓她喝了一杯牛奶,陪她玩了一會兒。店裏的人一直取笑我說我有當幼兒園老師的潛力,但是這件事我完全不記得了。”
楊一鳴含義不明地點點頭,神色淡淡的,丁子木似乎從這個細微的動作中得到了鼓勵和信心,他頓了頓繼續說:“我之前在蛋糕店工作,因為打架前後被三個蛋糕店炒魷魚了。我……我覺得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了,我覺得……我可能真的有精神分裂。”
“你可能有點兒失憶,但絕對沒有精神分裂。”楊一鳴更加確信了,他說,“精神分裂主要的症狀包括思考、知覺、情感、行為等多方麵之廣泛障礙。說簡單點兒就是發病時會舉止怪異、胡言亂語,毫無理智可言,瘋瘋癲癲的。那個樣子別說哄孩子了,瘋起來不把孩子嚇死就不錯。”
“還有……房東大嬸說我同意她漲房租,可是我也沒印象。”丁子木又搬出一條。
“嗯,這倒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症狀,同意漲房租這麽喪心病狂毫無理智的話你都說出來了。”
丁子木忍不住笑了。
“丁子木同學,”楊一鳴側過臉去看著他,“會失憶並不一定就是精神分裂,我現在都想不起來中午飯吃的是什麽,我覺得我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嗎?”
“可是,我失憶的時候幹的很多事兒我都不相信是我做的。比如店長說我打架,而且打得特別狠,嚇得他都報警了。”丁子木忽然有點兒急,他加快了語速說,“可是我從小到大別說打架了,吵架我也不會啊。”
“那倒不一定,”楊一鳴說,“吵架其實一件非常費腦子的事兒,聰明人才會吵架,笨人隻會罵街或者被人罵。你看,吵架需要你有極快的反應能力來防禦、攻擊對方,還需要你有很強的語言組織能力,更需要有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我向來覺得會吵架的人都很聰明。”
丁子木被楊一鳴的“奇談怪論”驚呆了,愣愣地聽他接著說。
“但是打架就不是這樣,打架拚的就是體力和毅力,最多加點兒身體運動神經的反應能力。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會打架的人,隻有壓製自己揍人衝動的人。你可能就是一貫的彬彬有禮,始終壓製著自己暴力的一方麵,當你暴怒的時候,會短暫的喪失理智,被情緒所控製,然後體內的暴力因子就全麵爆發,打起來也不奇怪。”
“可那也不應該事後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啊?”
楊一鳴心裏一動,他想起上個月在遊樂園門口丁子木打的那慘烈的一場架。他斟酌了一下,決定不再提這件事,丁子木的情緒剛剛才緩和下來,最好不要再讓他緊張恐懼起來。反正事情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兒,他打架了,然後又忘了,就像之前在蛋糕店發生的情況一樣。
楊一鳴把這個問題揭過去,反問道:“院長跟我說馮老師要帶你去看醫生,看的什麽科,醫生怎麽說?”
“神內。”楊一鳴說,“我們也往癲癇那個方向去查了,做了和pet檢查、腦電圖、腦ct、腦mri,反正一大堆,最後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現在還有幾個報告單沒有出來,我在等結果。”
“那倒也不一定,癲癇這種病,實驗室檢查固然重要,但是更多的還是依靠臨床症狀檢查,如果能在你發病時送去就醫,檢查出來的結果是準確的。其實你剛才說的那些症狀,癲癇患者多多少少都會有。”
丁子木的拳頭徹底放開了,他把手掌攤放在腿上,看著楊一鳴問:“癲癇其實是可以治的對吧?”
“百分之八十五治愈,百分之九十五可控。”
丁子木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楊一鳴帶著幾分笑意說:“還有,腦萎縮也可能會讓你短暫失憶,然後行為怪異。”
“腦萎縮?”丁子木又有點兒緊張,“那是什麽?”
“比如老年癡呆,”楊一鳴伸手拍了拍丁子木的後腦勺,“早發性老年癡呆。”
丁子木被這一巴掌拍得整個人都蘇醒過來了,那種溫和的笑容又浮在了臉上,他的眼睛很亮。楊一鳴微笑著又閉上眼睛靠在牆上。淡淡地說:“丁子木,別怕,沒什麽大不了的。”
丁子木看著楊一鳴懶散愜意的樣子,他相信,這真沒什麽可怕的。
***
那天後來發生了什麽丁子木一直回憶不起來,因為在暖暖的陽光中,在楊一鳴懶洋洋的聲音中,他竟然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沉,即便是在家裏,躺在床鋪上也很少能睡熟的丁子木竟然坐在地上,靠在牆角,用一個別扭的姿勢陷入了沉睡。等他醒來時,天色已經擦黑,一扇窗子半開著,滿屋涼風習習,他身上搭著楊一鳴的薄外套。
楊一鳴已經走了。
丁子木拿著楊一鳴的外套,小心地抖了抖,然後掛在了衣櫃裏。楊一鳴的衣櫃裏還放著兩件外套,一身運動服和一雙運動鞋,東西雖然不多,但是一看就是把福利院當成一個會長期停留的地方。丁子木看著櫃子裏的幾件衣服,心裏很暖,有種特別踏實的感覺。
他關上櫃門,轉身往門口走去,一眼就看到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麵有瀟灑漂亮的鋼筆字。
丁子木同學:
你公然違反校規校紀,在上心理健康課的時候睡覺,沒有認真聽講,嚴重破壞了課堂紀律,幹擾了老師的情緒和正常的授課節奏,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這是你長期缺乏自我管理、自我約束的表現,也是你長期生活作息不規律的體現。最為嚴重的是,你公然違反課堂紀律,這是對老師的極大不尊重。
在此,經過反複考量,我決定給丁子木口頭警告處分一次,望其今後能時刻警醒自己,改正缺點,爭取更大進步。
丁子木對著那張紙笑了半天,他掏出手機,把那封“處分通知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進去,隻是把所有的“你”都改成了“我”然後把最後一段的第一句話刪掉,直接把“望其”改成了“我”,把“能”改成了“要”。然後加上了“檢討書”三個字,把短信發了出去。
楊一鳴接到短信後笑了,他還沒來得及回複,一條新的短信息便又歡天喜地地擠了進來:
為了表達我承認錯誤的誠意,扭轉我給老師留下的惡劣印象,在此申請為老師製作黑森林蛋糕一塊,望批準。
楊一鳴咧著大嘴,敲下“朕準了”三個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