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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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鳴把雨刮器的調到最大擋,路上的車越來越多,他們位於城區南部,這裏地勢比較低,每逢大暴雨時總會發生內澇,現在路麵上已經出現了大量積水。楊一鳴想到丁子木住的那片危房,估計情況不會樂觀。
路上車輛很多,稍不留神就會發生刮蹭事故,楊一鳴盯著前方的路問道:“丁子木,你家那邊沒事兒吧,會不會淹水?”
“……”
楊一鳴等了幾秒,發現丁子木沒有應聲,於是他提高嗓門又問了一遍,丁子木依然沒有反應。楊一鳴抽空瞥了丁子木一眼,驚得一腳刹車就跺了下去,身後立刻傳來一片抗議的車笛聲。
“丁子木!”楊一鳴大喝一聲,打了右轉向燈,把車慢慢地往路邊靠過去。
丁子木被這一聲驚醒了,他覺得眼前一花,那小孩子的身影迅速溶解在水汽迷蒙的車窗玻璃上,同時覺得剛剛還死壓在身上的巨大力量驟然消失了。扼在喉嚨上的力量剛一消失,丁子木立刻大力地吸氣,每一口都努力把肺部填滿,因為太過用力,他甚至嗆咳起來。
楊一鳴看到丁子木像被電擊了一樣顫動一下,然後就開始用力深呼吸,緊跟著就嗆咳得蜷作一團。楊一鳴不知道丁子木這是怎麽了,隻知道剛剛他無意間瞥到的那個人簡直不像是他認識的丁子木。在那不經意的一瞥間,他看到丁子木的眼睛瞪到最大,驚恐的神色藏都藏不住,鼻孔大漲似乎在努力呼吸,但是從他漲紅的臉色和微微發白的嘴唇上看,這個人應該是處於缺氧狀態。丁子木用一個非常僵硬的姿勢靠在椅背上,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是僵硬的,身體都能折出直角來。
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偶人。
楊一鳴騰出右手來用力拍著丁子木的後背,一邊踩下了刹車,把車子停到了路邊。
“你怎麽樣?”楊一鳴解開安全帶,靠過去扶住丁子木的身體。
丁子木搖搖手,他依然咳得抬不起頭來,眼淚控製不住地流了下來。楊一鳴吧車窗搖下來一點兒,讓外麵風涼風吹進來,車裏的空氣又流動起來,丁子木劇烈地喘息著,唇色倒是漸漸恢複了過來。
楊一鳴從紙巾盒裏拽了兩張紙巾塞進丁子木手裏,丁子木擦了擦眼睛後直起了腰。
“你怎麽了?”楊一鳴看著丁子木通紅的眼睛問。
“楊老師……”丁子木一把抓住楊一鳴的左手腕,攥得死緊,攥得楊一鳴感到疼痛,他聲音顫抖著,滿是乞求地問,“你說過……我不是精神分裂?”
“不是!”楊一鳴堅定地搖搖頭,“丁子木,你以前有沒有過精神分裂症狀我不清楚,未來會不會得精神分裂我也不敢說,但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一定不是精神分裂。”
“可是,我又看到他了。”
“誰?”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認識他,應該還很熟悉,但是我想不起來,我剛剛看到他就在車裏。”
“你‘看到’他在車裏?”楊一鳴遲疑地問,他在“看到”這個兩字上放了重音,他需要丁子木有一個準確的表述。
“我真的看到了,”丁子木控製不住地發抖,他的眼神都是散亂的,但仍然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我看到他了。”
“他什麽時候上車的?”楊一鳴試探著問。
“不,他沒上車,他就是……突然出現了,不對,是我……我忽然就看到他了,那又是幻覺嗎”
楊一鳴長長地舒口氣,丁子木的神智非常清楚,他更夠分辨得出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還是幻覺。
“丁子木,沒事兒的,別怕。就跟你上次一樣,那隻是幻覺。”楊一鳴伸出右手摟住丁子木的肩頭,用力抱緊他。丁子木一點一點鬆開死死攥著楊一鳴手腕的手,慢慢說,“楊老師,我……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次,楊一鳴沒說話。
***
等丁子木情緒平複了之後,楊一鳴想要送他回福利院。丁子木說:“算了,我還是回家吧,讓馮老師知道了會擔心的。”
“你不是要去福利院拿東西嗎?”楊一鳴問。
丁子木搖搖頭,疲憊地靠進車座裏。
楊一鳴有點兒疑惑,可還是發動車子往丁子木家的方向開過去,他幾乎能確定丁子木說了謊話,不論是他的工作還是他的住所,一定發生了什麽讓他無法麵對的事情,沒有外部的刺激,通常是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的。楊一鳴很想知道這個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助他。
車子慢慢地開進老城區,路麵的積水越來越深,楊一鳴不敢走神,全神貫注地盯著路麵,唯恐一不留神就開進了深水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車子停到了丁子木住的巷子口。
楊一鳴把火熄了,對丁子木說:“我送你進去。”
丁子木慢慢地抬起頭,仿佛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他傻愣愣的看了楊一鳴幾秒後搖搖頭:“不用了,楊老師,我自己進去就行。”
楊一鳴根本就沒有和他爭論,隻是下車從後備箱裏拿了一把傘,撐開後站在副駕駛旁邊。他拉開車門,把雨傘微微傾過去擋住,不容拒絕地說:“出來吧。”
丁子木坐在那裏,抬頭看著楊一鳴,這個姿勢讓楊一鳴一下子就想到了遊樂園門口的那一幕,隻是現在丁子木顯得特別脆弱,不像是打人的倒像是被打的。
楊一鳴衝丁子木抬抬下巴,丁子木慢慢地從車裏走出來站在傘下。
“走吧。”楊一鳴簡單地說,拽了丁子木一把,丁子木踉蹌了一下跟著往裏走去。小巷子越走越逼仄,越走越荒敗。楊一鳴打量著兩邊被拆得隻剩下一片瓦礫,長了野草和青苔的小院子,心裏特別不是滋味,他想象不出這種地方要怎麽住。
“到了,”丁子木停在一扇小門跟前,低聲說,“楊老師您回去吧,我自己一個人就行。”
楊一鳴不為所動地站在那裏,僵持了一會兒之後,丁子木無可奈何地掏出鑰匙打開了院門。小院子裏已經看不到地麵了,全是一層泥漿,中間扔了兩塊磚頭供落腳之用,空氣裏彌漫一股股的惡臭味。房屋門關著,但是估計也已經有不少泥漿順著門縫流進去了。
“怎麽回事?”楊一鳴拽著丁子木不讓他往裏走。
“前幾天下水道就堵了,那些汙水都倒灌進來了。我找了房東和居委會,他們都不管。”
楊一鳴知道,這一定又是逼人搬走的新招數,斷水斷電斷有線,實在不行就堵下水道,反正總有一款能讓你呆不下去。
“你昨晚住哪兒了?”楊一鳴問。
“福利院。”丁子木老老實實地答道。
“今天打算住哪兒?”
“福……福利院。”
“你不怕馮老師知道了傷心?”
丁子木沒吭聲。
“走。”楊一鳴一腳把院門踹上,拉著丁子木就往巷子口走,“這地兒沒法住,你今晚先住我家吧,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丁子木張了張嘴想要拒絕卻被楊一鳴打斷了:“我又不圖財又不圖色,更不會把你賣了,你擔心什麽?”
於是丁子木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不吭聲了。
***
楊一鳴家在城市的另一頭,一片高樓林立。
丁子木站在放門口楞了半天神,囁嚅著問:“楊老師,這是……你家?”
“對啊,”楊一鳴隨手把鑰匙扔在玄關上,“怎麽樣,挺棒的吧?”
“嗯。”丁子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含混地點點頭。平心而論,房子還是不錯的。北三環的這片住宅區是前幾年新建的,戶型和內外裝修都不錯,如果是普通住家應該非常的舒服。可是楊一鳴拿這房子開了個心理谘詢室,這麽一來的話客廳就成了接待室,除了一組沙發,一個放滿了各種雜誌、漫畫、校園青春小說的書架子以外,房間裏就剩下一個飲水機了,空蕩蕩的,一副公事公辦的生疏冰冷樣兒。
“寬敞。”楊一鳴聳聳肩,“你可以跳繩。”
“您……還看這個?”丁子木指著書架上的一溜兒書問,書脊上赫然印著“調|教我的小野貓秘書”。
“我的病人年齡在13-18歲之間。”楊一鳴說,“他們還看《朕的小狐狸精愛妃》呢,你要看嗎?”
丁子木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離書架遠遠的,仿佛生怕被小野貓或者小狐狸精叼走,生吞活剝了。
“過來,我給你找件衣服。”楊一鳴帶著丁子木往主臥走過去,丁子木跟了兩步在臥室門口停住了腳步。
“沒事兒,進來吧,沒那麽多講究。”楊一鳴笑著說,“倒是你做好心理準備啊,我一個單身男人,房間的情況不會太樂觀。”
丁子木有點兒緊張,他扯著嘴角笑一笑,跟了進去。
楊一鳴說“不太樂觀”實在是太“樂觀”的說法了,這個房間跟災後廢墟已經差不多了。被子肯定是沒疊的,衣服肯定是扔在床上的,地上肯定是放著水杯的,各種書籍資料……丁子木環視了一下,說:
“楊老師……您……真愛讀書。”
楊一鳴的臉微不可見地紅了一下。他挺胸抬頭地硬是裝出一副寵辱不驚的資料走到衣櫃前,拉開櫃門前想了一下,似乎前兩天楊雙明剛來幫他收拾過一次,於是他用足勇氣拉開了櫃門,還好,裏麵的衣服沒掉出來。
“給你,先換一下吧,你那身都濕的差不多了。”楊一鳴遞過去一身居家服,“洗過的,別嫌棄。”
丁子木接過衣服來站在原地沒動。
“去呀,”楊一鳴指指主臥裏配的衛生間,說,“裏麵還是挺幹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丁子木咽下了後半句話,拿著衣服去了衛生間。
楊一鳴看著衛生間的門關上,然後飛速地開始收拾,居然也在一分鍾內把床和書桌整理出了個大概樣子。
他把一摞子塞進書櫃裏時,一本奧爾伯特的書忽然閃進視線內,一道靈光閃過,楊一鳴一下子愣住了。
***
丁子木在衛生間裏換上衣服,那是一身挺舊的家居服,但就是因為舊,布料摸起來特別柔軟,摩挲著皮膚有種特別溫柔特別居家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是他渴求的,小時候沒得到過,在福利院時,隻有跟馮老師在一起時才能體會到這種感覺,可惜馮老師並不是他一個人的。
現在,他摩挲著這件舊舊的衣服,忽然就有了這種最普通,但是也是最溫暖的居家的感覺。
丁子木抬頭看了一眼浴室的鏡子,覺得裏麵的那個人很陌生,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問題,即便不是精神分裂也是差不多的問題。
丁子木很絕望,他可以忍受貧窮、艱難、甚至死亡,畢竟相較於他兒時的生活,隻要在陽光下自由地活著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兒。他想要慢慢營造自己的生活,這個過程就好像蓋房子,會很慢很辛苦,但卻可以自由地掌握自己,不會被欺淩和虐待。他相信在今後的人生裏,他至少會是安全的。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瘋!
他見過瘋子是什麽樣的,以前住在“那邊”時,鄰居就是個瘋子,四十多歲看起來就好像六十歲一樣,不發病的時候就坐在房門口發呆,發病的時候……那種讓人作嘔的不堪場麵簡直回憶起來都能讓人毛骨悚然。
丁子木擰開水龍頭,一捧涼水潑到自己臉上,他抬起頭,瞪著鏡子裏的那個人。很年輕但是很狼狽,目光有些慌亂,臉色蒼白,惶惶如喪家之犬。
瘋狗一樣的人生不是他要的,他寧可去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