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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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楊一鳴被鬧鍾吵醒的時候覺得自己頭疼欲裂,眼睛又酸又澀根本睜不開。昨晚盯著電腦一直寫的淩晨三點,實在熬不住了才去睡的,到現在一共也就睡了不到四個小時。

    楊一鳴痛苦地在床上打了一個滾兒,賴著不想起,可是今天要去實驗中學蹲點,實在是不能躲懶。楊一鳴在心裏把教研中心的領導從上到下挨個兒問候了一遍後,才不甘不願地爬起來洗漱,等他收拾利落準備出門時已經快要七點半了。

    買早點是來不及了,楊一鳴一邊檢查包裏的鑰匙手機一邊去敲客臥的門。

    裏麵毫無動靜。

    “睡得還挺沉的,”楊一鳴想,“昨天出了那麽多事兒,他也累了,正好可以多睡會兒。”

    楊一鳴轉身就要往外走,邁出去兩步後又站住了腳,他趴在客臥門口聽了聽,自然是什麽都聽不到的。他握著門把手猶豫:要不要進去看一眼呢?進去好像不太禮貌,但是不進去看一眼又有點兒不放心……

    楊一鳴輕輕擰動門把手,把門慢慢地推開一道縫隙。臥室不大,從縫隙裏幾乎就能一覽無餘。淡綠色的床鋪上枕頭整整齊齊地碼著,被子疊得平平整整,床單上幾乎連個褶皺都沒有,完全看不到丁子木在哪裏。

    楊一鳴下了一跳,他立刻推開房門一步邁了進去。剛一進屋,就發現丁子木在門邊的牆角裏坐著,雙手抱著膝蓋,身體蜷縮成一團,臉也埋在膝蓋裏。楊一鳴兩步就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丁子木的肩頭:“丁子木!”

    “嗯?”丁子木迷迷蒙蒙地抬起頭,眼睛通紅。

    “你幹嘛呢?”楊一鳴伸手去拉丁子木,一觸之下發現丁子木的手冰涼冰涼的。楊一鳴大驚,直接上手就去摸丁子木的額頭,還好,還沒有發燒。

    “楊老師?”丁子木明顯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他的聲音幹澀嘶啞,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帶著破碎的氣音,“出什麽事兒了?”

    “出什麽事兒?”楊一鳴苦笑一聲,“丁子木,你坐在地板上待了一宿,我還沒問你想幹嘛呢?”

    “我?”丁子木眨眨眼,目光逐漸清明起來,他環視一下屋子,自己也驚到了,“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坐在地上?”

    丁子木慌亂起來,在一片慌亂中他逐漸感到絕望,他低下頭,喃喃地說:“楊老師,精神科醫生……是不是……我需要去精神病院?”

    “別開玩笑了,”楊一鳴伸手環住丁子木的肩頭,“你快別浪費醫療衛生資源了,就您這神智和自理能力,去精神病院也是給人當護工的!”

    丁子木抬起頭看一眼楊一鳴,目光裏滿是祈求和無助,楊一鳴覺得很心疼。雖然他接觸過很多心理不健康甚至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但像丁子木這樣的卻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著手來安撫這個人的情緒,讓他有安全感,讓他願意讓自己走進內心深入。

    “走,先去床上,你會感冒的。”楊一鳴用力把丁子木從地上扶起來,那幾乎是一個摟抱的姿勢。丁子木站起來的瞬間就腳下一軟,直直地撲進了楊一鳴的懷裏。

    “腳麻了?”楊一鳴問。

    丁子木點點頭,身體有些發抖,但是仍然硬撐著努力想要站直。

    “算了,你就靠著我吧,”楊一鳴說,“別逞強了,就你這樣的可走不過去。”

    丁子木咬著牙,搖搖晃晃地居然站穩了。

    “真擰!”楊一鳴心想,不過如果不是這股子擰勁兒,恐怕大多數人都難以在那樣一個環境下生存下來吧。

    “能走嗎,要不我抱你過去吧,”楊一鳴笑著調侃,力圖讓丁子木放鬆下來,“我可以試試公主抱。”

    丁子木卻站得更直了。

    楊一鳴看看對方跟自己相差無幾的身高,無奈地說:“我也就是開開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別硬撐著了,我扶你過去。”

    說完,他就著半抱的姿勢,把丁子木連拉帶抱地弄到了床邊。

    楊一鳴說:“你上床去躺著,我去給你弄點兒熱的東西,這天多涼啊。”

    說完,他轉身去了廚房,走過客廳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給實驗中學的心理老師打電話請假,好在最近學校也沒有什麽事兒,這個假還算順利地請了下來。楊一鳴拉開冰箱的門,裏麵空蕩蕩的,索性還有兩盒牛奶。看了看生產日期,楊一鳴決定把兩盒全都煮了,因為明天就過期了。

    微波爐發出嗡嗡的聲音,楊一鳴看著杯子在微波爐裏慢悠悠地轉著,努力平穩自己的情緒。他回憶剛剛第一眼看到丁子木時的情形,本來瘦高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似乎是想把自己盡力塞進牆角。這是一個保護的姿勢,能看出丁子木是處於極端的恐懼之中,他一定是在躲避什麽外來的傷害。

    他在躲什麽?八歲那年,或者八歲以前,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叮!微波爐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將楊一鳴從深思中喚醒過來。楊一鳴從冰箱裏找出半包麵包片,他懶得看生產日期,直接拿著就回到了臥室。

    丁子木依然坐在床邊,坐得筆直,從背影就能看出來他每一條神經都是繃緊的,隨時準備跳起來。

    “丁子木,”楊一鳴把一杯牛奶塞進他的手裏,“喝了,然後去睡覺。”

    丁子木握著牛奶,垂下眼睛看著乳白色液體。

    “我給你拉上窗簾,你先睡一會兒,等睡醒了我們再談。”楊一鳴站起身來拉窗簾,顯然昨夜窗簾一直沒有拉上。

    楊一鳴拉窗簾的動作一下子就提醒了丁子木,他翕動嘴唇,輕輕地說:“他背書包,看不清顏色。穿一條黑色的條絨褲子,一件灰色運動衫,眼睛很大……可能很大。”

    他帶著氣音的聲音,毫無起伏地輕輕回響在安靜的房間裏,窗外天色大亮,楊一鳴竟然覺得很冷。

    “你在說什麽?”楊一鳴轉過頭去問,“我沒聽清。”

    “那個孩子,”丁子木抬起頭,直直地瞪著楊一鳴,“我看清他了。”

    楊一鳴微微皺眉。

    丁子木慢慢地舉起一隻手,手臂伸得筆直,指著已經拉上窗簾的窗戶:“我看到他了,就在那裏。”

    楊一鳴機靈靈地打了個哆嗦,丁子木的目光毫無神采,直直地瞪著自己,但是眼神的焦點卻茫茫然不知放在了哪裏。楊一鳴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丁子木的目光射穿了,在丁子木的眼裏,自己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楊一鳴走過去,輕輕地坐在丁子木的身邊,隨著他坐下去,床鋪凹陷了一下,丁子木的身體跟著晃了晃,往楊一鳴這邊靠了過來。楊一鳴順勢非常自然地把手按在丁子木的肩頭,然後輕輕地把人摟過來。

    “他跟你說什麽?”楊一鳴問。

    丁子木打了一個哆嗦:“我以為……”

    “以為什麽?”楊一鳴輕輕笑一聲,“以為我會跟你說‘別想了,那是幻覺’是嗎,或者‘沒事兒,去睡一覺你就忘了他了’,是嗎?”

    丁子木的頭靠在楊一鳴的肩膀上,兩個人並排坐著,這個姿勢其實非常不舒服,但是丁子木卻覺得又溫暖又安全,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有人用這種保護的姿勢抱過他,於是他下意識地動了動身體,往楊一鳴那邊靠得更近些。

    “丁子木,”楊一鳴拍拍他的肩頭,似乎通過這種方式在給他勇氣,楊一鳴說,“你知道心裏治療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什麽嗎?就是‘逃避’,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隻要你正麵它。”

    丁子木沉默了一會兒說:“楊老師,他什麽都沒說,我看到他從窗戶後麵走過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走過來的,然後他就站在我跟前了。再然後……”

    “然後什麽?”楊一鳴輕聲問,但是問得很堅決。

    “我不記得了。”丁子木茫然地扭過頭去看著楊一鳴,他距離楊一鳴很近,可以在楊一鳴的眼睛裏看到自己,這一幕非常熟悉,似乎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他也在一個同樣滿是光亮的地方看到過自己的身影。一樣的清晰,隻是那時自己感到很冷,而現在很溫暖。

    “楊老師,我真的不記得了,我不記得那個孩子跟我說什麽了,我也不明白我幹嘛要坐在地上。楊老師,我之前不會這樣的,我覺得……我病得更嚴重了。”

    “從道理上說這並不能算是病情加重,你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情緒很低落,所以出現更加嚴重的症狀也不奇怪,隻要心情轉變,情況會好得多。”

    “但是,我的確是不正常的,對嗎?”

    楊一鳴微微拉開跟丁子木的距離,他直直地看著丁子木的眼睛。丁子木的眼睛挺大,有什麽情緒都能明白無誤地從裏麵反映出來。現在這雙眼睛裏就放在這一個楊一鳴,好像這是他的救命稻草。

    “是的,”楊一鳴說,“丁子木,你的確不正常,而且很嚴重。”

    丁子木垂下眼睛,慢慢地攥緊了拳頭。

    “可是,”楊一鳴抓住丁子木的肩頭,用力把他的頭扳起來,“我會治好你的,你相信我嗎?”

    丁子木依舊垂著眼。

    楊一鳴耐心地等著,時間一秒一秒走過去,每一秒都慢得讓人厭倦和煩躁。終於,丁子木抬起頭,看著楊一鳴說:“楊老師,我信。”

    ***

    楊一鳴安撫好丁子木,盯著他喝牛奶,然後遞給他一片白色的藥片:“吃藥。”

    丁子木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把藥片丟進自己嘴裏,就著牛奶咽下去。

    “你倒真放心,萬一是□□呢?”楊一鳴把他按倒在床上,給他拉上被子,笑著說。

    “□□也挺好。”丁子木輕聲說。

    楊一鳴頓了頓,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臉頰:“你小子給我聽好了,現在起你是我的病人。你腦子裏隻許想一件事,那就是‘我是楊老師的病人,我不能砸了楊老師的招牌,我必須好起來’,聽到沒有?”

    “好。”丁子木聽話地點頭,“我不砸您的招牌。”

    楊一鳴滿意地站直身體:“家裏沒有安眠藥,所以我隻能你吃一片感冒藥,裏麵的成分可以讓你好好睡一覺。等你睡醒了,我們一起來商量一個計劃。”

    丁子木點點頭,看著楊一鳴走出房間,房門慢慢合攏。

    今天依然在下雨,天陰沉沉的,厚厚的窗簾拉上後屋子裏很黑。丁子木側過身,可以看到客廳明亮的燈光順著門縫溜進來一些,這燈光讓他安心,因為他能通過光線的晃動判斷出楊一鳴剛剛從自己的房門前走過。

    楊老師就在房間裏,自己是安全的。丁子木這麽想著,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

    楊一鳴去谘詢室翻出了一堆書,丁子木的目前的症狀符合很多種心理疾病,甚至有一些精神疾病在發病初期也具有這樣的特征,他需要找出問題所在。昨天晚上,那本榮格的書給了他靈感,他覺得應該從人格或者性格角度衡量一下丁子木。於是楊一鳴從電腦裏調出一份mmpi模型明尼蘇達多項人格測驗表,決定等丁子木醒了之後先把這個表填了,至少先判斷的一下他的心理和情緒,然後再做epq量表……

    他忙忙叨叨地折騰到快中午,摸摸早就餓扁了的肚子,推開客臥的門看了一眼,丁子木依然睡得很熟,似乎連身都沒有翻過一個。

    楊一鳴剛想關上門,忽然聽到丁子木發成微弱的一聲咳嗽,於是他又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伸手摸摸丁子木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糟糕!到底還是著涼了。楊一鳴頭疼地想,家裏似乎沒有退燒藥了。他輕手輕腳地又退了出去,抓起外套套在身上準備去樓下買退燒藥,這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小舅舅,媽媽爸爸下午加班不在家,你快來陪我玩,然後帶我吃飯,我還要吃必勝客。”許築鈞的興奮的聲音傳來,楊一鳴覺得自己也許也該生一場大病才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