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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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一鳴,”大丁一邊拍著楊一鳴的後背一邊說,“你到底要咳到什麽時候?差不多了吧?”

    楊一鳴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心想大丁你這情商真是堪憂,幸虧你不算個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人”,要不然估計你分分鍾被人打死。

    楊一鳴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直起身子,喘了半天氣之後說:“大丁,吃飯時不能開這種玩笑。”

    大丁聳聳肩:“我沒開玩笑啊,我覺得你說的那人就是丁子木。”

    “丁子木是男的!”

    “男的怎麽了?”大丁詫異地說,“反正生孩子又不在你的標準之內。”

    楊一鳴噎住了,的確,既然不要求必須能生孩子,男的自然也可以。

    “再說,你本來就挺喜歡丁子木的。”大丁淡淡地說,“我能看出來,你很喜歡他。”

    楊一鳴瞪大了眼睛,特別想撲過去滅口。他一直以為丁子木才是個細膩的人,而大丁粗獷得就好像荒野;可萬萬沒想到,最早發現的竟然是大丁。

    承認嗎?當然不能承認!心理谘詢師一旦和病人產生情感,治療必須停止,這是所有的執業谘詢師必須要遵守的規定。因為那樣會嚴重幹擾到治療,帶來不可預估的嚴重後果,對病人是不可逆的傷害,於自己,執照也會被吊銷。這是一份不能和愛情共生的職業。

    如果把丁子木移交給別的谘詢師呢?這個問題楊一鳴掙紮過很多次,也被否認過很多次,到今天仍然沒有答案。

    可是,即便否認了又能如何?自己就真的不喜歡了嗎?就不會影響到治療了嗎?別虛偽了,你早就動心了!楊一鳴在心裏狠狠地唾罵著自己,可麵對大丁探尋的目光時,他還是在轉瞬間做了決定:“我當然喜歡他啊,可我也挺喜歡你的,我喜歡的人多了,總不能個個都娶回家吧?”

    同樣的話,他搪塞過楊雙明,換來一聲冷笑;當他說給大丁聽時,大丁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真的?”他急切地俯下||身子靠進楊一鳴,緊張得嘴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所以我是挺喜歡丁子木的,但是那種喜歡跟娶老婆的喜歡不一樣,你別瞎想,也別擔心,我不會把你的寶貝木木怎麽樣的。”楊一鳴開著玩笑說。他很早就看出來了,大丁對丁子木有種異常強烈的保護欲,隨時準備衝出來幫他解決一些可能的麻煩。但是這並不好,丁子木太過於依賴大丁了,雖然他本人意識不到,但是長期以來丁子木沒有什麽機會獨立麵對困難和威脅,這讓他的人格越來越不健全,任何一點小的挫折都有可能打敗他。

    得讓大丁控製住,最好不要出現,讓丁子木學會自己解決問題。楊一鳴想。

    大丁使勁兒搖搖頭:“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句。”

    “哎?”楊一鳴楞了一下,“你說的是哪句?”

    “你之前……”大丁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嘴,他從旁邊的小桌子上端過那碗麵條,“給,還吃嗎?”

    楊一鳴搖搖頭,狐疑地看著丁子木:“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挺高興的,你說你喜歡丁子木,我很高興,喜歡他的人不多。”大丁從容不迫地說,“你喜歡他就行,娶不娶回家也無所謂,你本來也不可能把他娶回家。”大丁說的是實話,他把楊一鳴那句“我也喜歡你”小心翼翼地藏進心底不露分毫。揣著這份“喜歡”,他覺得自己就可以踏踏實實地待在丁子木身邊,也待在楊一鳴身邊。

    楊一鳴在腦子裏把自己剛剛說的話倒帶了一遍,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也就接受了大丁的解釋,他說:“所以你放心,我會幫他的。”

    大丁瞪著他問:“治好是什麽意思?”

    楊一鳴一驚,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對於一個did來說,所謂“治好”就是讓副人格消失或者不出現,那豈不是意味著……

    楊一鳴有點兒尷尬,感覺自己是個挺變態的殺手,正在對被害人說:“你放心,我一定盡心力盡力,保證能殺死你。”

    大丁不放鬆地追問:“我一直想要問你,治好了丁子木,我們會在哪裏?”

    楊一鳴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如果按照心理學原理來講,你……會躲起來。”

    楊一鳴說的很含蓄,事實上,如果非常成功的治療,副人格是會徹底消失的,大丁,這個“人”會消失,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他存在過的痕跡,除了自己,恐怕連丁子木本人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那樣一個人,拚盡全力日夜守護,隻為了保護他。

    “什麽叫躲起來?”

    “躲起來就是……”楊一鳴想了想,“像現在這樣,藏在丁子木的身體裏,你可以守著他,看到他,但是如果丁子木不同意,你可能……出不來。”

    大丁沉默了,這就好像是他之前的生活,甚至比那個更糟!

    楊一鳴安慰地拍拍大丁的手說:“別擔心,事實上就我收集到的案例來看,大部分的案例都顯示主人格和副人格最好能融為一體,和諧共處。”

    “什麽叫做‘融為一體’?”

    楊一鳴想了想,覺得這個解釋起來也挺傷人,事實上,作為副人格,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多餘”,所有的治療目的就是使其“消失”。楊一鳴看著大丁,斟酌了一下說:“具體怎麽能‘和諧共處’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沒有接觸過真實的案例,但是你放心,丁子木會好起來,比現在更好。”

    “那我呢?”

    “你……也會比現在更好。”楊一鳴覺得很心疼,他第一次在丁子木的臉上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大丁”。那張自己已經非常熟悉的臉上有著全然陌生的神情,以至於眼角眉梢全都變了樣,現在麵對著這張臉,即便大丁一句話也不說,他也不可能把他錯認為是“丁子木”。

    此時此刻的大丁,已經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占據了丁子木的身體。

    楊一鳴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他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感。他覺得自己正在逐漸失去丁子木,那個會做很好吃的甜點的丁子木;那個非常溫和,笑起來能讓人安心的丁子木;那個細心又善良,夢想開一家小小的咖啡廳,與世無爭的丁子木。

    那個丁子木是自己喜歡的,不能也不敢說的喜歡,寧願就那麽靜靜地在一邊看著他,偶爾吃他做的抹茶卷,喝一杯他煮的咖啡,然後看著他溫暖的笑。

    他想留住那個丁子木!

    “大丁,”楊一鳴試探著說,“你累不累?今天打了一架,又給我做飯,都那麽晚了你也去睡吧。”

    大丁慢慢地搖搖頭:“我看著你。”

    “我沒事兒,”楊一鳴努力笑得有說服力一些,“我睡一覺就好了,明天請兩天假在家歇歇也就沒事兒了。”

    大丁依舊搖搖頭:“我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楊一鳴隻好躺下來,把被子拉高遮住半張臉:“那我先睡了,你走的時候幫我關燈。”

    大丁“嗯”一聲。

    楊一鳴閉上眼睛,聽到大丁站起身來走到門邊,然後“啪”的一聲,屋子裏的燈熄滅了,然後在一片黑暗中,他聽到大丁摸索著坐在了床邊。

    怎麽辦?楊一鳴頭疼地想,事情好像更複雜了。

    ***

    大丁在黑暗裏靜靜坐著,他很安靜也很踏實,事實上他非常習慣在黑暗中待著,他的生命中有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這麽靜靜地待在一片黑暗中的。況且,身邊有楊一鳴,他可以聽到楊一鳴的呼吸,可以隱約看到楊一鳴身體的輪廓,這讓他非常愉悅,他願意就這麽一直靜靜地坐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一鳴終於睡著了,黑暗中能聽到他輕微的鼾聲。大丁悄悄地站起身,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他翻了翻衣服口袋,拿著丁子木的錢包去樓下的24小時便利店買了半打咖啡和幾罐紅牛。

    他喝了兩罐咖啡,然後把剩下飲料放在丁子木臥室的櫃子裏,又去衛生間衝了一個涼水澡。從浴室出來後,一絲睡意都沒有了,整個人精神得不行。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臥室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的漆黑的天色。

    大丁對自己說:不能睡,睡著了,就會消失不見。

    ***

    第二天,楊一鳴睡醒之後頭疼欲裂,他做了一夜的噩夢,夢中丁奎強手裏攥著的不再是隨波裏片,而是一把鋒利的匕首。而這次,他沒能擋住。他眼睜睜地看著丁子木倒下去,渾身都是血,然後他拉著自己的衣襟說:“楊老師,救我。”

    夢中,自己驚慌失措心痛欲死,他崩潰著抱著丁子木大叫,但是丁子木還是閉上了眼睛。然後轉瞬間,另外一個丁子木站在自己身邊,淡淡地說:“楊一鳴,你嚷嚷什麽呢?”

    楊一鳴低頭看看,自己懷裏的丁子木不見了,但是有一個八歲大的孩子靠在他胸口哀哀地哭泣著。楊一鳴把那個孩子的頭抬起來,卻看到一張空白的臉……

    楊一鳴揉揉自己的眉心,覺得有必要去找片止疼片吃,經過這一夜,傷口和頭全都劇烈地疼起來,讓人坐立不安。他穿了衣服下床洗漱,打開房門出去時看到餐桌上有幾個倒扣著的大碗。

    “丁子木?”楊一鳴揚聲喊一句。

    從廚房裏出來一個人,手裏還拿著一個空碗:“幹嘛?”

    “大丁啊,”楊一鳴歎息一聲,“你起的真早。”

    “你怎麽知道是我?”大丁皺著眉頭問。

    楊一鳴聳聳肩:“直覺。”其實他沒好意思告訴大丁,如果是丁子木,口吻不會這麽冷冰冰不耐煩的。

    “過來吃飯,”大丁抿抿嘴角,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來,“我買的早點,應該還挺好吃的。”

    楊一鳴坐下來,把倒扣著的大碗掀開,一屜包子和一碗豆腐腦,還冒著熱氣。他拿過勺子問:“你的呢?”

    “我吃完了,”大丁擦擦手坐在他身邊,順手遞給他一個小碟子,“你要醋嗎?”

    楊一鳴搖搖頭,心裏有點兒奇怪為什麽大丁還在找這裏,但是礙於昨晚那場尷尬的談話,他實在沒臉去問人家什麽時候放丁子木回來。

    反正人在這裏,正好有些問題可以好好地問問他。楊一鳴唏哩呼嚕地吃完早飯,一抹嘴說:“大丁,我有點兒事兒想問問你,行嗎?”

    大丁低著頭收拾桌子,悶聲不響地表示了自己的拒絕。

    可楊一鳴並未放棄,他執拗地看著大丁說:“有些事兒我必須知道,要不然我沒辦法幫丁子木也沒辦法幫你,你告訴我行嗎?”

    “我去洗碗。”大丁小聲說了一句之後溜進了廚房。

    楊一鳴坐在餐桌邊上琢磨,他總覺得自從昨天起大丁身上發生了某種讓人措手不及的變化,眼前的這個大丁似乎不再是之前認識的那個大丁,而且大丁對丁子木的態度似乎也發生了變化。

    之前的大丁仿佛一個母雞一樣保護著丁子木,緊張兮兮極具攻擊力;可現在的大丁似乎不願意提及丁子木,而且更加注重“自我”意識了。

    楊一鳴非常緊張,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大丁開始“覺醒”了,他開始爭取自己作為一個“獨立人”的生存和利益。

    那丁子木會去哪裏?楊一鳴暗暗握緊拳頭,這樣的案例不是沒有,副人格最後會反噬,將主人格完全壓製住,然後占據整個軀體……

    楊一鳴定定神,跟著大丁走進廚房:“大丁,你認識丁子木多久了?”

    “不記得了。”

    “那你關於丁子木最早的記憶什麽?”

    “忘了。”

    於是楊一鳴不再追問下去,隻是靠著廚房門,耐心地等著大丁用極其緩慢的速度洗完那三個碗。

    “大丁,”楊一鳴說,“我們來談談,有事兒不是不談就能逃避的,問題總要解決的,不管是你的還是丁子木的。”

    大丁橫了楊一鳴一眼說:“那你說,我的問題怎麽解決?”

    “你的問題怎麽解決取決我了解你和丁子木多少,你現在這樣什麽都不說,你讓我怎麽想辦法?”

    “你為什麽不去問丁子木?”

    楊一鳴笑了一下:“如果丁子木記得所有的事兒,也就不會有你了。”

    大丁把目光扭向窗外,一言不發地瞪著天上慢悠悠地飄過的一片雲。

    的確,did產生的原因大多是因為“逃避”,遭遇到了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情,於是假想出來個一個“分|身”幫自己承受或者抵禦這種傷害,久而久之,那部分潛意識也就逐漸完善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格”。這個“人格”的存在接管了他一切不想承受或者麵對的東西,包括那些記憶和往事。

    “所以,跟我說說吧。”楊一鳴鼓勵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們的。”

    “我真的不記得。”大丁帶著幾分譏諷的笑容說,“我認識丁子木的時間長並意味著就能了解他的一切。”

    “那你記得什麽?”

    “挨揍!”大丁聳聳肩膀,“沒完沒了的打,棍子、鞭子、掃帚……反正什麽順手拿什麽打。”

    楊一鳴心裏一緊,他繼續問:“為什麽挨打?”

    “挨打還有什麽為什麽的?”大丁哈哈一笑,“想打就打了唄。”

    “所以丁子木很怕挨打?”

    “難道你不怕?”

    “那天,接到丁奎強電話的那天,你並沒有來。是不是因為丁子木其實並不怕電話那頭的丁奎強?”楊一鳴推測著說,“可是昨天,丁奎強本人出現在丁子木麵前,所以把丁子木嚇壞了,他想到了以前挨的打,所以你來幫他?”

    大丁冷笑一聲:“你以為就憑丁奎強現在那副樣子能把丁子木嚇成那樣?”

    楊一鳴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木了。

    “你的意思是……丁子木怕的並不單純是挨揍?”楊一鳴喘口氣問,他想象不到,遭到長期那樣的毒打後,最讓丁子木恐懼的竟然還不是挨揍!

    那是什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