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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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丁把頭扭到一邊,躲開了楊一鳴的目光。
“大丁,你告訴我,丁子木小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
“……”
“為什麽不說?”楊一鳴有點兒著急,他一直卡在這個瓶頸處不得突破,每次稍有觸及丁子木都會迅速回避,楊一鳴又不敢過於追問,唯恐讓丁子木起了逆反心理,畢竟丁子木沒有大丁那樣強韌,足以保護自己甚至是他人。
“我不知道。”大丁終於被問煩了,他衝著楊一鳴大喊,“我他媽的不知道!丁子木的事情你為什麽不問他?問我有蛋用!我是他嗎?啊!你說,我是他嗎!我是嗎!”
楊一鳴被吼得有點兒耳鳴,但是他並沒有被大丁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唬住,他俯下身子,抓住大丁的手,懇切地說:“大丁,你聽我說……”
楊一鳴說了一半的話忽然噎住了,因為他發現大丁臉上的表情迅速凝固住了,他傻愣愣地低頭盯著兩雙交握在一起的手。楊一鳴訕訕地鬆了手,他笑一笑想要緩解一下這種尷尬,於是轉手拍拍大丁的頭說,“小封建,人都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麽男男也授受不親了?
大丁慢慢地抬起頭,眼底泛起一絲紅色,他的嗓子裏似乎堵著很多話卻又不知道如何去說,憋得臉色逐漸漲紅。
“怎麽了?”楊一鳴舉起雙手說,“你不是真的介意吧?”
“楊一鳴,”大丁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蹦出三個字來。這三個字聽在楊一鳴耳朵裏,仿佛是要剝皮削骨一樣,他皺皺眉,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大丁……”楊一鳴剛一開口,大丁就迅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攥得楊一鳴生疼。
“楊,楊一鳴,”大丁咽一口口水,直眉楞眼地問,“你,你能,能抱我一下嗎?”
“嗄?”楊一鳴愣住了,千算萬算沒想到大丁會蹦出這麽一句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但是那幾個字的話音似乎還回蕩在耳朵裏。大丁……剛剛說了什麽?不,應該說,他為什麽這麽說。
“大丁?”楊一鳴試探著問一句,慢慢翻轉手腕,想要把手收回來。可是不等他抽手,大丁就驟然鬆開了手。他倉皇地後退一步,踉蹌間甚至撞到了椅子。
“大丁?”楊一鳴跟著站起來想要抓住他。可是大丁連續往後退了兩步,眼底的紅色一絲絲擴大,暈得楊一鳴恍然又覺得麵對的是那頭凶殘的獨狼。但是現在的楊一鳴已經不再害怕了,他能透過那層獨狼的皮子看到底下那顆善良的心。
於是楊一鳴往前踏出去一步,雖然他並不明白大丁到底想要幹什麽,但是他想拉住他,因為隱約間,他覺得如果這次讓他跑了,自己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大概是楊一鳴的舉動驚到了大丁,大丁驟然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操!”楊一鳴猝不及防被推了一個趔趄,心裏一萬頭草泥馬狂奔而去,“搞什麽,我又沒打算強了你!”他在心裏咆哮著,整個人都往後倒下去。
大丁猛然想起來楊一鳴肩背上的傷,於是立刻往前撲過去一把抓住楊一鳴的手腕往回帶。楊一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撞進一個溫熱的懷裏。
大丁的眼眶一陣刺痛,他忍不住閉了閉眼,收緊了手臂,就著那個不怎麽舒服的姿勢,牢牢地抱住了楊一鳴。但是很短,短到楊一鳴來不及反應那算不算一個擁抱,大丁就鬆開了手。
“我……”他囁嚅一聲,到底什麽都沒說,轉身衝回了臥室。
楊一鳴拔腳跟過去,可是被一聲巨大的關門聲拍在了門外:“大丁?”他敲敲門,輕聲問,“你怎麽了?你出來,我們談談。”
“滾!”大丁一聲怒吼從門縫裏傳出來,不知道為什麽,那聲吼聽在楊一鳴的耳朵裏帶著撕心裂肺的的痛。
楊一鳴把頭頂在門板上,他閉上眼睛,第一次承認自己真的錯了,真的,他沒有那個能力接手這樣一個心理谘詢案例的。
***
大丁在屋子裏像困獸一樣團團轉了一圈,他憤怒地在空氣中揮動拳頭,撕扯著自己的頭發,他不明白自己剛剛那種蠢得出奇的舉動到底是怎麽回事,隻知道在楊一鳴的眼睛裏看到不容置疑的驚愕。
也許不是驚愕應該是厭惡吧?
大丁把拳頭塞進嘴裏,堵住自己的聲音大聲怒吼了一句。那聲音壓抑和撕裂,仿佛陷入獵人陷阱的獨狼。
他會討厭我嗎,他會離開我嗎,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他會不會更喜歡丁子木了他……還在門口嗎?
所有的問題在大丁的心裏橫衝直撞,撞得他的心髒發出撕裂般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要不要躲起來,可是……不甘心!
大丁頹然地倒在床上,頭疼欲裂,那種疼痛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但是他很多次目睹丁子木被這種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樣子。他隱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是不行,他握緊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腦門,他強迫自己醒著,不能動搖。他撲倒櫃子那裏,拿出那罐紅牛,也不知道有用沒用,直接就灌進了嘴裏。
醒著,大丁對自己說,必須醒著,我還要去找楊一鳴,我要看著他,跟他說話,守著他,也守著丁子木。
大丁摸摸自己的胸口,他能感覺到丁子木睡在自己的心底,那是一種特別奇特的感覺,沉甸甸的,特別踏實。長期以來,丁子木不是另一個自己,而是自己的至親好友,是他存在的意義。可是現在這樣,大丁想,丁子木依然可以是自己的至親好友,依然可以是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自己也還是可以擁有另外一個這樣的人。
想守著丁子木那樣守著楊一鳴,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求,就是守著他。
***
楊一鳴整整一天都沒能等到大丁出來,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下來,楊一鳴有點兒擔心。他走過去敲敲門:“大丁,你出來,至少得吃飯吧?”
屋子裏鴉雀無聲。
“大丁,你開開門,一整天了,你不能一直躲在裏麵吧?”楊一鳴耐心地說,“出來好嗎?”
房間裏依然毫無動靜。
“大丁,你知道這是我家,我其實是有備用鑰匙的。”楊一鳴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要麽你出來,要麽我用備用鑰匙開門。”
房間裏發出咣當一聲響,似乎有人踢倒了一把椅子,緊跟著又是一聲巨響。楊一鳴耐心地等在門口,有聲音就好,就怕沒聲音。
一會兒,門“呼啦”一下被拽開了,楊一鳴被丁子木的樣子嚇了一跳。他雙目赤紅,臉色青白,眼神都是直愣愣的。
“大丁?”楊一鳴問,“你怎麽了?很難受嗎?”
大丁微微眯著眼,凶狠地瞪著楊一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不管你有什麽想說的,咱們都得先吃飯。”楊一鳴柔聲說,“我叫了外賣,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再談,行嗎?”
“沒什麽可談的,”大丁嗓音嘶啞幹澀,“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知道,”楊一鳴笑一笑說,“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問你的。”
大丁測測頭,露出疑問的表情。
“對不起,”楊一鳴帶著點兒不好意思的笑容說,“這事兒賴我,我後來想明白了。你是你,他是他,他的事情你或許看到了一些,但一定不是全部,我不應該問你的,讓你為難了,抱歉。”
“我跟他……”
“你跟他不是一個人,”楊一鳴點點頭,“我懂的,大丁,你就是你。”
大丁被這句“你就是你”觸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眼睛裏*辣的痛。長久以來的孤獨或者堅強,輕易地就被這句話徹底摧毀了。
“我是我?”大丁難以置信地問,仿佛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宣言,可是太美好反而讓人難以置信。
“你是你,他是他。”楊一鳴點點頭,“就是這樣。”
“楊一鳴……”
“吃飯吧,好嗎?”
大丁越過楊一鳴的肩頭,看到桌子上放了幾個外賣盒,還冒著氤氳的熱氣。他忽然覺得自己餓得胃痛,饑腸轆轆得能吃下一整桌菜。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完一整桌菜,連菜湯都用來伴著米飯吃了。
楊一鳴靠在餐椅上說:“好在不用洗碗,我連動都懶得動。”
“我可以去洗。”
“快算了吧,外賣的盒子你還洗啊?”楊一鳴笑著說,“明天該上班了,我不想去。”
“能再請一天假嗎?”
楊一鳴搖搖頭。
兩個人就著這個話題東拉西扯,話題漫無邊際地延展開去,基本是楊一鳴在說,大丁隻是聽著,偶爾應一聲。他專心致誌地看著楊一鳴,仔細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想要把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裏,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希望自己能有回憶。
***
楊一鳴一邊鬼扯,一邊悄悄地觀察著大丁,剛剛,他無意間瞟見丁子木臥室的桌子上放著兩個空的紅牛罐子,還有兩個咖啡的空瓶子,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丁想幹什麽!
楊一鳴很害怕,大丁分明就沒想讓丁子木回來。顯然,丁子木在大丁麵前是弱勢的,遇到危險時他習慣躲在大丁後麵,而大丁出於保護的目的,也願意做個默默無聞的保護者,所以丁子木能看到那個八歲的孩子卻看不到大丁。
可是現在,大丁的“自我意識”已經覺醒,他開始考慮“我”,開始把自己放在和丁子木並排的位置上,顯然他還想和丁子木爭奪生存權。
楊一鳴很心酸,他能理解大丁的那種渴望,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生活在陽光下,有朋友有情感,有快樂也有悲傷……但是,他隻是大丁,他不是丁子木,他無權取代丁子木。
“大丁,”楊一鳴說,“你的臉色很難看,要不要早點兒去睡?”
大丁固執地搖搖頭,神色中充滿了警覺。
“不困的話,我跟你說點兒我的心裏話。”
大丁猶如驚弓之鳥一般,他對楊一鳴的話頗為忌憚。他親身領教過楊一鳴三言兩語之間就把他“叫了”出來,他擔心今天楊一鳴同樣會在三言兩語之間把丁子木叫出來。
“你很怕我?”楊一鳴覺得很可笑,在不久之前大丁還問過他同樣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我不怕。”大丁逞強地搖搖頭,“我就是不想聽你說話。”
“真遺憾,本來我還以為自己總算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了呢。”
聽楊一鳴的“心裏話”這個條件實在太具有誘惑力了,大丁其實完全抵抗不了,他狐疑地看看大丁,試探著問:“你跟我有什麽可說的?”
“跟你才有的可說啊,”楊一鳴聳聳肩,“跟你說我有安全感,反正你不可能跟別人說。”
“我從來不說長道短。”大丁哼了一聲說。
“是啊,”楊一鳴聽出了大丁口吻裏的鬆動,慢慢地說,“你知道我當初學心理的時候我媽媽和姐姐快把我打死了。”
“為什麽?”
“我是男生啊,將來要養家糊口的,挑專業肯定要優先考慮就業問題。可是心理這個專業……”楊一鳴做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然後無可奈何地說,“總之,就是那種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專業。”
“我覺得挺好。”
“一點兒也不好啊,”楊一鳴歎口氣,“我媽和我姐為了讓我改想法,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麽招數都用盡了,可我就是不同意。”
“後來她們屈服了?”
“恩,”楊一鳴點點頭,“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媽媽說,誰的路誰決定,別人最終也沒法替你做決定,你隻要別後悔就行。”
大丁的臉一下子就撂了下來,臉色極其難看地說;“你是在暗示我嗎?”
“當然不是,”楊一鳴笑了一下,“你這種人,明令都不聽,暗示更是沒用。”
“那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現在的情況真的讓我媽我姐說中了,我估計就我這收入,養活自己都勉強,老婆孩子絕對是沒影兒的事兒。”
“那你後悔嗎?”
“不後悔,”楊一鳴哈哈一笑說,“真的,不是我嘴硬,我是真的不後悔。因為這工作我喜歡,用時下流行的小文藝腔調說就是‘初心’不改。最初的夢想堅持到最後,我不後悔。”
大丁若有所思地說:“窮死也不後悔?”
楊一鳴搖搖頭:“不後悔。學心理,做一個心理谘詢師,這樣最適合我,也是我存在的價值。”
“萬一有更適合你的工作呢?”
“不會。”楊一鳴搖搖頭,“因為我沒有那種能力,我的能力隻在這個領域。”
大丁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嚐試一下,否則我一輩子都比不會甘心。”
“是嗎?”楊一鳴近乎自言自語一般說,“有時候,‘嚐試’造成的後果不是我們所能承受的。”
大丁白了一張臉,他緊緊咬著呀,下頜骨凸出來,頂得皮膚發白,可他仍然說:“如果是我,我會試試看的。”
***
第二天,楊一鳴起床時看到大丁已經站在客廳了,他的眼睛一片血紅,臉色青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似乎一陣微風就能把他吹倒。
“我去上班。”楊一鳴說,“你一個人在家行嗎?”
大丁機械地點點頭,對楊一鳴說的每一個字都要反應半天才能理解。
“去睡吧,”楊一鳴歎息一聲,“你應該明白這是沒用的。”
大丁眨眨眼,眼部的幹澀讓他皺了皺眉頭,然後他又機械地搖搖頭。
“大丁,你不可能一直這樣的。”楊一鳴說,“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如果丁子木想要回來,他隨時可以。”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
楊一鳴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躲什麽,你也不知道。我想找到那個原因,恐怕那是一切問題的根源。”
“如果找不到,”大丁咽了一口吐沫說,“他是不是就永遠回不來了?”
楊一鳴搖搖頭:“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如果再不睡我會給你下安眠藥的,真的,我不開玩笑。”
大丁晃了晃,有些驚慌。
“去睡吧,”楊一鳴再次勸他,“即使丁子木回來了,如果你願意,也能輕易地壓製住他不是嗎?”
大丁不置可否,楊一鳴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出門了。
楊一鳴出門後並沒有去學校,他直接去了福利院。馮老師幫著他又一次把丁子木的檔案翻了一遍,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文件上看到了一個報警記錄。
報警人時一個姓鄭的老太太,報警內容是丁家進賊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