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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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老師,為什麽報警記錄會在丁子木的檔案裏?”楊一鳴指著檔案紙奇怪地問。
馮老師想了想,搖搖頭:“記不得了,時間太久了。不過這些孩子來福利院的時候都要求手續完備,檔案完整,有時候為了保證今後可以聯係到親人,也會盡可能把一切跟他相關的東西收集在一起。”
馮老師算了算時間:“十四年前的報警記錄,現在恐怕去派出所查都查不出所以然了。不過丁子木小時候住的那片地方是城中村,情況非常複雜,什麽人都有,出個入室盜竊這樣的事情也不奇怪,好在人沒事兒。”
楊一鳴看著那個日期發呆,他在意不是報警內容,而是這個時間,那年丁子木應該是八歲。
又是八歲,這個年齡仿佛是一道看不見的魔咒,死死地纏繞著丁子木,關於這個年齡裏發生的事情,有的了然清晰,有的被層層掩蓋,就連深深藏在丁子木心底的大丁都不得而知。楊一鳴困惑地想:“丁子木,你到底把那段記憶藏到哪裏了?你為什麽要藏?難道真的是因為……”
楊一鳴阻止自己往下想,在書本上看到的關於did成因最常見的情況呼嘯而來,可怕得讓他拒絕接受。
那樣溫和善良的一個孩子。
“去派出所問問吧,”馮老師建議道,“如果那裏都查不到,恐怕也沒什麽辦法了。”
楊一鳴拿著那頁檔案紙直接去了當年丁子木生活的那個地區的派出所,接待處的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楊一鳴掐頭去尾地講了講事情的經過,問能不能查到這條報警記錄,想看看當時的出警記錄和銷案記錄。
大約是楊一鳴頭上“教委心理危機幹預中心”的帽子太大,也可能是出於掐滅不穩定社會因素的目的,總之小辦事員挺勤快地開始敲電腦。14年前的記錄自然不是那麽好查,拐了八個圈子之後辦事員歉意地說:“抱歉,當年出警的同誌一個已經退休了,另外一個調崗了。我們隻有出警記錄和銷案記錄。”
“夠了夠了,”楊一鳴感激地說,“這個就很好了。”
小辦事員看了看屏幕,說:“其實事情挺簡單的,那天晚上十點多,丁家的鄰居,一個姓鄭的老太太報警說進小偷了。關鍵是丁家就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在家,爹媽都不在,老太太又七十多歲了,腿腳也不太利落,怕驚著小偷反而害了孩子,所以隻好報警。”
楊一鳴皺皺眉,心想等警察趕到估計屋子都要搬空了。
果然,小辦事員說,等警察趕到的時候,小偷已經走了。據老太太說,是因為她在院子裏故意走來走去,驚到了小偷,於是小偷從後窗戶跳出去跑了。
“丟什麽東西了?”楊一鳴問,“那個孩子怎麽樣了?”
“那家窮得叮當亂響,沒什麽可丟的,不過據說孩子給嚇得夠嗆,整個人都傻了。”
楊一鳴立刻追著問:“那個孩子當時是什麽樣的?有什麽外傷嗎?是怎麽樣一個狀態?”
“沒寫!”辦事員攤攤手說,“同誌,我們的出境記錄是要記經過,不包括細節描寫啊。”
楊一鳴懊惱地歎口氣,感覺距離自己近在咫尺的答案倏地就飛了。他焦躁地站起身,跺了跺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又坐下來問:“那當初辦案的同誌還能聯係到嗎?”
辦事員想了想,扭頭衝後麵喊了一聲:“你們誰能聯係到劉隊?”
“上周還看見他了呢,”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姑娘說,“我看見他來報銷醫藥費。”
辦事員轉過頭來對楊一鳴說:“這樣吧,你把你的聯係方法留給我們,如果近期我們看到了劉隊就讓他給你回電話。”
楊一鳴感恩戴德地留下了電話,離開派出所時,他腦子裏回響著那個辦事員說的那個孩子“嚇壞了”。
他握緊了拳頭,快步往教研中心走去。
***
楊一鳴回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請假,理由是要去福利院蹲點。旁邊的周沛聽到了之後隨口問:“你不是每個月月底才去福利院的嗎?”
“嗯,不過最近發現那些孩子挺有意思的,沒事兒的時候想去多看看。”
周沛拿根筆指指楊一鳴,得意地說:“你看,我讓你接福利院的工作沒錯吧?保證你有收獲。”
楊一鳴心裏一動,湊過去問:“組長,你在福利院裏接觸過的最極端的個案是什麽啊?”
“重度抑鬱症。”
“沒有再嚴重的了嗎?”
周沛搖搖頭:“這些孩子雖然都是孤兒,不過福利院照顧得還不錯,尤其最近幾年,心理輔導大麵積展開,能出現嚴重心理危機的不多。”
“那……您去福利院之前呢?”楊一鳴小心翼翼地,帶著謹慎和急切問,“在您之前是誰負責福利院?”
“宋老師,他去年退休了。他幹的時間倒是挺長的,在福利院大概有待了快十年了。”
“宋老師也沒發現什麽嗎?”楊一鳴算算時間,宋老師任職期間,丁子木應該是在福利院的。
“你問這個幹嘛?”周沛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奇怪地問,“你在福利院發現了什麽嗎?”
楊一鳴在一秒之內就做了判斷,他搖搖頭:“就是因為沒有才問的,您還能遇到個重度抑鬱症的,我就隻碰上一個睡眠障礙的。”
周沛笑一笑說:“那個重度抑鬱症的,我寫了好幾篇論文,基本都發在省級以上刊物上了。”
“那個孩子後來怎麽樣了?”楊一鳴問。
周沛:“不知道,後來他畢業了,也沒再來谘詢。不過畢業那陣子看著還不錯。”
“您沒跟進一下嗎?”
周沛聳聳肩:“那陣子太忙。”
楊一鳴不說話了,看著周沛無所謂的樣子,他無比慶幸剛剛自己的否認。周沛問了兩句也沒問出所以然來,也就不在意了。楊一鳴打開電腦,第一件事兒就是看郵箱,他迫切地需要弗裏德曼教授的指導,他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不知道出路在那裏。
收件箱裏空空如也。
楊一鳴不死心,於是又把昨天大丁的反應簡單做了介紹,發給了教授,他想,持續性的觀察得出來的報告,總能吸引教授去看一眼吧。
***
下班的時候,楊一鳴順路去麵包店給丁子木請假。袁樵非常緊張地問:“木木怎麽樣?受傷了嗎?”
楊一鳴被“木木”兩個字刺激了一下,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挺袁樵叫丁子木“木木”,但他就是莫名地覺得袁樵那種親昵的口吻讓人不爽,他本來就壓抑焦慮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外傷倒不是太嚴重,就是情緒不好,精神也有點兒恍惚。我怕他出事兒,所以沒讓他上班,他在家休息呢。”楊一鳴用一種理直氣壯的口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說道,仿佛替丁子木做決定是他楊一鳴理所當然的責任。
這句話說完,楊一鳴鬱結的心情順暢了一些。
“行行行,”袁樵絲毫沒有察覺出來楊一鳴口吻裏的奇怪之處,他忙不迭地說,“讓他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來,千萬別急,我們這個禮拜可以繼續賣上周的慕斯。”
“你還願意用他嗎?”楊一鳴問。
“願意願意我願意!”袁樵誇張地喊著,“他簡直是上天賜給我的。”
楊一鳴默默地翻個白眼:“你知道,他的狀態不太好。”
“我不知道,”袁樵認真地說,“他在店裏時非常好,也就隻有在你那裏狀態才會不好!”
楊一鳴被噎了一下,但他並不在意,他追問到:“丁子木平時在店裏是什麽樣的?”
“愛笑,很勤快,脾氣特別好,很有耐心。”袁樵一邊想一邊說,“很有創意,真的,他做的甜點非常有創意,我佩服他的勇氣。”
“你說他勇敢?”
“嗯,”袁樵點點頭,“你知道,因為他的簡曆實在是糟糕,一開始我並不太想用他。木木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說想做個甜點試試,讓我嚐了以後再決定用不用他。”
“這是丁子木自己說的?”楊一鳴不放心地追問,“你自己主動要求的?”
“嗯,”袁樵點點頭,“你都想象不到丁子木多有辦法,我那天出的考題是就用店裏的材料做一份全新口味的慕斯。其實我是故意難為他的,我就沒想用他。你想,做慕斯常見的原材一共就那幾種,我店裏全都有,可用這些做一個完全不同口味的,這個要求基本達不到。”
“後來呢?”楊一鳴來了興趣。
“後來?”袁樵輕笑了一聲,“後來他把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裝飾用的薄荷全揪了,榨了汁以後做了一份薄荷口感的慕斯,意外的好吃,以至於我家後來有一個星期全在主打薄荷。”
楊一鳴忍不住笑了,袁樵的話讓他興奮,在他看來,丁子木身上能出現“勇氣”兩個字是一件太過艱難的事。他幾乎可以想象,麵對袁樵的拒絕,丁子木是怎麽逼迫自己鼓足勇氣提出“讓我試試”這個要求;而麵對袁樵的刁難,他又是怎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在整間麵包店裏找一樣可以做甜點的“非常規食材”。
這樣的丁子木絕不是楊一鳴在遊樂場裏見到的那個唯唯諾諾可憐巴巴的“小狗木木”,也不是有著急躁暴脾氣的“獨狼大丁”,他微妙地在兩者之間,尋找到了一種平衡。這種平衡讓丁子木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吸引力,即便不能親見,憑袁樵的描述就能讓洋楊一鳴動情。
他高興地想,這個孩子,竟然在自己還未察覺之前就真的開始“改變”了。
***
楊一鳴回到家的時候,房間裏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他輕輕推開丁子木臥室的門,隻見床上蜷縮著一個身影,裹著薄被睡得極熟。
楊一鳴輕輕地退了出去,把從麵包店帶回來的點心放在餐桌上,自己去泡了一包方便麵,隨便吃了兩口以後就翻出ipad開始翻牆。他現在需要大量的資料,他需要有人或者案例能給他指導。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一鳴聽到門輕微地響了一聲,緊接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他抬起頭,看到那個人穿著舊舊的家居服,頭發亂蓬蓬的,眼睛裏還泛著血絲,但是臉色已經好了很多,有了淡淡的紅潤。
“睡得好嗎?”楊一鳴問,他有點兒拿不住這人是誰。
“嗯。”那人胡亂地點點頭,目光有些遊離,似乎不太敢看楊一鳴。
看到對方躲閃的目光,楊一鳴有點兒遺憾,可他還是非常真誠而自然地問:“那大丁,你要不要吃點兒東西?我打電話叫外賣?”
“你怎麽知道是我?”大丁的眼睛亮了一下,滿懷期望的問,那喜悅的神色讓他的臉龐竟然也變得溫潤生光。
“我分得清你們,”楊一鳴肯定地說,“大丁,我說過,你就是你,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不會再搞錯。”
大丁得了這句話,似乎就像到了全世界一樣,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高興地笑了。
“我想吃炒飯。”大丁說,那種放鬆甚至帶著一點點不客氣的口吻讓楊一鳴覺得高興。
楊一鳴拿過手機來,飛速地給他下了訂單,沒多一會兒,飯菜送到,楊一鳴掰開一雙筷子遞過去說:“我吃過了,你慢慢吃。”
大丁坐下來吃飯,一邊吃一邊偷眼瞥楊一鳴,楊一鳴自顧自地刷著ipad,並不理會。沒一會兒,大丁繃不住了:“喂。”
楊一鳴從ipa上抬了抬眉毛,表示自己聽到了。
“你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大丁問。
“有啊,”楊一鳴簡單地說,“我剛泡了一包麵,誰洗碗?”
“你為什麽不問我丁子木去哪兒了?”
楊一鳴拋下手裏的ipad,正色說:“大丁,雖然我很想知道丁子木在哪裏,但是我更希望你能踏踏實實地吃完這頓飯,然後再去睡一覺,一切我們都可以明天再談。”
“你不著急嗎?”
“不著急,你會保護他的。”楊一鳴說。
“你不怕我拘禁他?”
“你不會的,”楊一鳴搖搖頭,“我相信你。”
“為什麽?”
“你如果想拘禁,我就根本沒有機會認識丁子木。即便今時今日,你也不會傷害他。”楊一鳴淡淡地說,“你能坐在這裏跟我談丁子木,說明你還是想要幫助他的。”
“可我也不想消失。”大丁忽然大聲地說,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訴求說出來。他不知道楊一鳴會如何看待他的“鳩占鵲巢”,他就這麽不管不顧地說了出來,帶著幾分破釜沉舟的意思。他挑釁地看著楊一鳴,可手心裏全是冷汗,在心裏一遍遍哀求“別讓我走”“別讓我走”……
可即便在心裏卑微到泥土中,他依然橫眉立目地瞪著楊一鳴,滿臉的不服不忿。
“你怎麽可能消失?”楊一鳴哈哈一笑,“大丁,你的存在感太強了,想消失可不容易。再說,你要是消失了丁子木可怎麽辦?你沒發現你現在對他的影響越來越大了嗎?”
大丁搖搖頭:“他看不見我的。”
“影響一個人,並以不一定需要被他看到。”楊一鳴安撫地說,“雖然我還沒有找到解決辦法,但是我相信,最終總能解決問題的。”
“真的?”
“至今為止,我還沒有說謊的記錄吧?”楊一鳴誠懇地說。
大丁沉默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忽然抬起頭來說:“我真的不知道丁子木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是我想……也許有個人知道。”
楊一鳴驟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始劇烈起來,他幾乎立刻就斷定出丁子木是要把誰找來。
如果全世界隻有一個人知道丁子木發生了什麽,那一定就是這個人。
“我去找他,他很有可能不會出來,他一向喜歡躲起來……”大丁決絕地說,“不過,我會讓他來見你的。”
於是,楊一鳴看著大丁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可眼睛裏的洶湧得滿是情緒,轉息之間,楊一鳴看到了委屈、憤怒、傷心……似乎那雙眼睛裏盛滿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但一切情緒都被牢牢地禁錮在軀體之內,掙脫不得。
忽然,大丁整個人往前撲了一下,就像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一樣。但是在楊一鳴反應過來之前,他就搖搖晃晃地又穩住了。
“大丁?”楊一鳴試探著輕輕叫了一聲。
大丁微微縮著脖子,驚慌失措地瞟一眼楊一鳴,目光怯生生的,帶著疏離和恐懼,發出極細微的嗚咽聲,像一頭被嚇壞了的小獸。楊一鳴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了,頭皮直發麻。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眼前的這個人,但是他非常清楚,這絕不是大丁。
楊一鳴深深地吸口氣,正想著要如何安撫眼前這個人。卻不想那人低低地喊了一聲“走開”,然後扭頭就跑進了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緊跟而來的楊一鳴再一次被拍在門外,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決定立刻去找備用鑰匙。(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