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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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證明,瞎貓撞死耗子這種事是小概率事件,楊一鳴努力了半天,絮絮叨叨說得自己都嫌貧,可丁子木眨眨眼睛問:“楊老師,您開始了嗎?”

    楊一鳴挫敗地歎口氣:“我四十分鍾前就開始了……算了,我真不會催眠,下回帶你去找我導師看看,他應該能幫上忙。”

    丁子木失望地說:“那怎麽辦?”

    “沒什麽怎麽辦的,”楊一鳴搓搓臉站起身來,順手把丁子木拉了起來,“去洗澡睡覺,這種事兒早一天晚一天的有什麽要緊的?你自己也說現在的狀態很好,狀態好就保持,別把那孩子叫出來。說實話,徐霖那孩子我還真有點兒搞不定。”

    丁子木大驚:“他那麽難纏?”

    “倒也不是難纏,就是封閉得厲害,我一靠近他就他驚慌失措。”

    “也許,他真的是很害怕。”|

    “不是‘也許’,他‘的確’是很害怕。”

    丁子木慢慢地說:“楊老師,其實我也上網查過。”

    “嗯?”楊一鳴心裏警鈴大作。

    “專業網站我不懂,百度百科我還是能搞定的。”丁子木的聲音有些啞,氣息開始微微顫抖,仿佛逼著自己麵對一個極端恐懼的現實,“我查過造成did的主要原因。”

    楊一鳴真是恨死網絡了,他急忙說:“丁子木,百度百科並不靠譜,從專業的角度來說……”

    “我也看過《二十四重人格》,”丁子木打斷楊一鳴,“自從知道我did以後,我看了很多東西,我甚至注冊了知網的賬號,下載過論文看。”

    楊一鳴不說話了。

    “至少,就我目前所了解多重人格的產生與童年創傷有密切相關,尤其是性侵害。”丁子木抬起頭看著楊一鳴,忽然笑了一下,但不是苦笑也不是強顏歡笑,而是……怎麽說呢,那一瞬間楊一鳴有種看到冰雪消融的感覺。

    丁子木說:“如果我真的對感情抗拒,那我大概知道我的病因是什麽了。”

    我何嚐不知道啊……楊一鳴沮喪地想,但是我寧可它是前一種,無論以後我們怎樣,我總是希望你能有健康正常的未來。

    “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回憶起過去?”楊一鳴問,“能接受?”

    “是的。”丁子木點點頭,聲音意外地穩定下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知道真相。”

    “你做好準備了?”楊一鳴脫口而出,他有些恍惚,理智告訴他眼前的這個人是丁子木,一個did患者,他的病人;但是他又覺得這個臉色蒼白的青年,正用他強大的意念向自己施壓,仿佛一個導師在說:“我要知道答案。”

    “這需要什麽準備?”丁子木說聳聳肩,“大丁也好,徐霖也罷,甚至鄭哥……也許還有其他人,誰也沒給我準備的時間,想來就來了想走就走了……楊老師,我以為我已經經曆過了最可怕的童年,但顯然事實比我以為的還要糟糕。但是……”

    丁子木又笑了一下,眼睛亮起來:“我還活著,而且我還想好好活下去,所以,不論多可怕我都要去麵對的。”

    楊一鳴忍了再忍,到底沒忍住走過去抱住了丁子木。

    那姿勢就像一個老師,一個醫生,抱住自己心愛的學生,心疼的病人。

    但是,楊一鳴知道,自己是走在懸崖邊上的。

    ***

    世界上的事,永遠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楊一鳴還沒來得及聯係自己的導師,弗裏德曼那邊也還沒來得及開始正式介入治療,楊媽媽的病情忽然就加重了。icu那邊一天下一次病危通知單,楊家姐弟誰也不敢離開醫院,二十四小時地守在母親床邊,丁子木堅決且自覺地擔負起做飯、送飯的責任。

    楊一鳴苦笑著說:“真是麻煩你了,我這兒……”

    “楊老師,您說這話挺沒意思的。”

    於是楊一鳴也就不再說了,楊雙明私底下問:“這孩子是誰?”

    “學生。”

    “扯呢。”

    “病人。”

    “上次住家那個?”

    “姐!”楊一鳴無可奈何地說,“你怎麽不去當八卦記者?”

    “他怎麽了?”

    “不能說。”

    “抑鬱症?”

    “不能說。”

    “還沒治好?”

    “不能說。”

    “現在還住家裏?”

    “不……嗯。”

    “你的‘三省’原則呢?”

    “姐,你吃飯吧好嗎?”

    楊雙明打開飯盒,裏麵裝的是清炒西蘭花和紅燒牛肉,還有半個鹵蛋一塊魚排,另外一個圓形小飯盒裏是冬瓜湯,還有一個飯盒裏裝的是切好的水果雜塊。楊雙明歎口氣:“真好,總算能有人照顧你了。”

    楊一鳴挫敗地放下自己手裏的那個飯盒,高舉雙手說:“饒了我吧姐,他真是病人。”

    “所以不能下手?”

    楊一鳴把投向母親的病床,好像自言自語一樣說:“姐你為什麽就不能鼓勵我去找個姑娘呢?”

    “從你出櫃到現在,我給你介紹了多少姑娘了?”楊雙明嗤之以鼻,“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有三個月嗎?你知道媽跟我說什麽嗎?媽懷疑你說你雙性戀壓根就是幌子,其實你徹頭徹尾就是一個同性戀。”

    楊一鳴不說話了,姐弟倆一起沉默下去,房間裏隻能聽到生命體征監控儀發出的嘀嗒嘀嗒的聲音。半晌,楊一鳴忽然說:“我喜歡他,我想治好他。”

    “然後?”

    “不知道。”楊一鳴說,“我現在不敢想以後,我隻想怎麽能治好他,這個最重要。”

    “很嚴重?”楊雙明試探著問,“楊一鳴,雖然這年頭戀愛自由,但是……”

    “我知道,姐你別瞎擔心,我不會愛上一個瘋子的。”楊雙明笑了笑說,“他其實很正常。”楊一鳴在心裏默默補充一句:單看某一個人格,都挺正常的。

    “正常的人不會是你的病人。”

    “這年頭高中生失戀都能跑來找我谘詢,你能說他們不正常?”

    “他可不是高中生。”

    “他要是高中生,我就完蛋了。”楊一鳴拿起筷子吃飯。飯菜是丁子木做的,味道自然不會差,隻是楊一鳴吃在嘴裏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舌根微微發苦。

    三天後,楊媽媽的病情控製住了,楊家姐弟決定輪班值守,丁子木拎著飯盒乖乖地站在楊一鳴身邊,認真地說:“楊老師,您跟姐姐守著,我每天還來送飯。”

    “不用,你還得上班呢。”楊雙明說,“老人的病情也穩定了,再說我跟一鳴可以訂醫院的飯。”

    “沒關係的,”丁子木說,“我做飯很快的,醫院離家和麵包店都不遠,袁大哥也準了我的假,很方便的。”

    楊一鳴忽然皺皺眉頭:“丁子木,你說袁樵準你假?”

    丁子木點點頭:“隻要把點心做好就行。”

    鬧呢?楊一鳴心裏刷過一百個“我不信”,每次三餐的鍾點是麵包店最忙亂的時候,袁樵這種“重利奸商”怎麽可能準假?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於是楊一鳴的臉色就很不好看。

    但是楊雙明想不到那裏去,她帶著歉意向丁子木表示感謝,並一再表示真的不用送飯。丁子木安安靜靜地說:“姐姐,醫院的飯又不好吃又貴我送飯真的不麻煩的,再說,楊老師這麽幫我,就算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吧。”

    楊雙明瞥了楊一鳴一眼,看向丁子木的眼神就有些憐憫,這個可憐的娃子還沒搞清楚狀況,完全不知道楊一鳴正在打自己的主意: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丁子木同學啊,你要小心。

    這幾天下來,楊雙明也跟丁子木混熟了,事實上,隻要丁子木還是丁子木,他可以很輕易地跟任何人混熟。他身上有種奇特的氣息,安靜而細致,有禮而熱情,很容易讓人喜歡。楊雙明母性大發,甚至說如果將來許築鈞能有丁子木這樣的性子,她這個當娘的真是安心了。

    楊一鳴說:“姐,就衝你,那丫頭也得是扈三娘那型號的。”

    於是楊雙明對著楊一鳴耍了一套日月雙刀。

    “小丁,”楊雙明說,“那真是謝謝你,不過如果你店裏忙,就不用送了,姐不跟你客氣,你也別客氣。”

    楊一鳴翻個白眼:姐,你還真是不客氣。

    ***

    離開醫院後,楊一鳴先送丁子木回麵包店,袁樵照例懶洋洋地靠在門口,看到兩個人後招招手又開始嚶嚶嚶:“木木啊,咱們還沒商量下周的主打甜點呢?”

    楊一鳴激靈靈地打個哆嗦,覺得袁樵這廝的腔調越來越惡心:“謝謝你啊袁老板,耽誤你做生意了。”

    袁樵磨磨蹭蹭地站直身子:“哎呀楊老師,你這是說的哪裏話?咱們誰跟誰啊。”

    “那多不合適,店裏這麽忙。”

    “沒關係嘛,誰家還能沒個事兒啊對不對,店裏雖然忙點兒,不過木木做的很好啊,也沒耽誤生意。”

    “沒耽誤?”

    “沒有嘛,怎麽會耽誤,你都不知道生意有多好?”

    楊一鳴狐疑地看看袁樵,再看看丁子木,勃然大怒:“袁老板,你這裏的加班費是怎麽算的?”

    袁樵嚶嚶嚶:“哎呀,老婆餅要出爐了,我得去看看。”說完,一道兒煙地跑了。

    “丁子木,你說!”

    丁子木看著袁樵唱念做打,早就笑得眉眼彎彎了,這會兒滿眼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有什麽好說的嘛,就是加了點兒班,每天晚上把食材盡可能備好就可以了啊。也沒多晚啦,楊老師您知道做西點的東西不能放太久的,所以加班時間不長。”

    奸商!楊一鳴恨恨地想,我就知道你無事獻殷勤。

    那天丁子木的笑意一直沒有消下去,因為楊一鳴心疼他這幾天加班還要做飯送飯,又怕奸商扣著人加班,於是點了一杯紅茶坐在店裏等他下班,全程虎視眈眈殺意四射。袁樵一直沒敢再出現,倒是丁子木準時下班了。

    “楊老師,”丁子木拎著一個點心盒說,“我們回家吧。”

    楊一鳴站起身,把續了五六次杯的紅茶杯丟進垃圾桶,心裏反複咀嚼著“我們回家”四個字,感覺雪霽天晴。

    “拿的什麽?”楊一鳴問。

    “蛋撻。”丁子木說,“袁大哥親自做的,讓我帶給您嚐嚐提提意見,我們下周要主打蛋撻。”

    “找我谘詢要付費的。”

    “袁大哥說了,如果您要收費的話,他願意把自己送給您。”丁子木想起袁樵說這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笑得更歡實了。

    楊一鳴剛剛才雪霽天晴朗,立馬覺得晴空一聲雷,眼前浮現出袁樵叼著小手絹嚶嚶嚶:“楊老師您看我值不值谘詢費?”

    楊一鳴果斷地推開麵包店的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這種妖魔洞窟,能離多遠算多遠,丁子木大笑著追出去。

    外麵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街道上流瀉這紅黃兩色的車燈河流。楊一鳴沒有開車,於是兩人慢慢地往回走,就像每一個平凡的人一樣。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說笑著,開心又隨意,於是誰也沒注意,身後有道人影在不緊不慢地跟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