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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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楊一鳴打發丁子木上床睡覺後收到了弗裏德曼的電郵,那老頭子似乎對丁子木非常有興趣,洋洋灑灑數千字羅列了一堆問題和量表。楊一鳴沒敢煮咖啡,擔心丁子木會聞到濃烈的味道從而爬起來陪著他一起熬夜,於是自己回臥室衝了一杯速溶,甜膩的口感讓他心煩意亂,於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

    他想念丁子木煮的咖啡,無論是抹茶的還是兌入朗姆酒的,都醇厚香濃,讓人欲罷不能。

    楊一鳴洗了一把冷水臉,搬出字典,打起精神開始逐一回答教授的問題,這是個需要極大耐心和細心的工作,他絲毫不敢疏忽,因為任何一個微小的表述不清都有可能影響到最終的判斷。他把自己了解到的做了匯總歸納,把需要丁子木回答的問題又列了一張表,和那些複雜的量表放在一起,準備第二天交給丁子木,讓他找一天空閑時給答了。

    等把這些案頭工作都做完,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丁子木的臥室門口,輕輕擰動門把手,推開一道縫向裏望去。窗外明亮的月光透進來,床上隱約顯出一個安靜的身影。楊一鳴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輕輕走到床邊。

    丁子木靜靜地合著眼睛,楊一鳴不太能看清他的臉,隻能看到他側臥著,身體蜷縮起來,像是懷裏抱著一個什麽東西一樣。這是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時下意識采取的防禦姿勢,把自己柔軟的腹部藏起來,留在外麵的是堅硬的脊骨和一副肩膀。楊一鳴輕輕伸手,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肩胛的位置,隔著厚厚的被子,他覺得自己居然能感受到丁子木肩胛骨的硬度。

    楊一鳴收回手指,用目光代替唇舌細細地掃過丁子木的麵孔,一片朦朧中,他確信他睡得很熟,臉上應該是寧靜而安穩的。

    晚安。楊一鳴翕動唇吻,無聲地說。他輕輕轉身,躡手躡腳走出去,慢慢地關上了房門。屋子裏很暗,所以他沒有看到床上的那個人睜開了眼睛。

    房門關上,最後一絲光線倏然而逝,房間裏複歸寧靜和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大丁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地伸出左手壓在自己的右肩上。那裏,楊一鳴很溫柔地撫摸過。

    大丁用極輕的聲音問:“我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黑暗中,一個略略低沉的聲音問。這聲音帶著一種無可辯駁的權威感,似乎他的問題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最詳實的答案。

    但是大丁並不買賬,他不耐煩地嘖一聲問:“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不能來?”那個聲音微微有些提高,帶著幾分威脅的味道,“你別作啊,你找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為什麽我就是個麻煩?”大丁按捺不住地狠狠揮了一下拳頭,“我怎麽麻煩了?我做的還不夠多嗎?這麽多年我抱怨過一句嗎?我提過什麽要求嗎?我藏得還不夠深嗎?”

    一連串的質問砸過去,嗓門逐漸抬了起來了。

    “別嚷!”那人嚴厲地說,“你想把他招過來嗎?”

    大丁冷笑一聲:“你以為他不認識你嗎?”

    “認識又怎麽樣?我又不想認識他!”

    “可是丁子木很信任他。”大丁仿佛在報複一樣,帶著幾分惡意說,“我覺得對於他而言,楊一鳴比你重要得多。”

    對方顯然是被這句話打擊到了,沉默了幾秒鍾以後,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個毛頭小子,他又能為丁子木做什麽?”

    “不管他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在丁子木那裏,你都輸了。”大丁冷冷地說,“今時今日的丁子木,不再是你認識的那個丁子木了。”

    “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大丁指指臥室的門,說,“你敢去廚房看看嗎?冰箱裏還有他準備的菜,這小子現在一日三餐做飯的水平可以去開飯館!”

    “他幾時學會做飯的?”那人大驚。

    “他學烹飪的你不知道?”

    “可他是學西點的啊。”

    大丁嗤笑一聲,曲起膝蓋把臉埋進去,悶聲悶氣地說:“他的事你並不全知道……當然我也不知道,比如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被困在這裏,我出不去了。”

    大丁抬起頭,眉眼垂下來,明亮的眼睛裏滿是絕望和哀求,他說:“哥,我出不去了,真的出不去了,我會不會永遠都被困在這裏,隻有他睡著了才能喘口氣?哥,我怕我再也看不到太陽,我討厭晚上……我覺得……很可怕。”

    那人良久沒有說話,冬夜漫長且寒冷,一個人的夜尤甚。

    ***

    楊一鳴第二天下午去醫院替換回了姐姐,頭天晚上熬得太晚,他的精神很差,於是裹著大衣靠在暖氣片上昏昏欲睡。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半夢半醒著,潛意識裏知道自己在醫院,可腦子裏又覺得自己正坐在一家小小的麵包店裏,丁子木穿著雪白的廚師服笑眯眯地勸自己嚐嚐他新做出來的甜點——分裂得一塌糊塗。

    楊一鳴萬般不舍地從夢境中掙紮出來,忍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痛掏出了手機,屏幕上一個陌生的號碼閃動著。

    “喂?”楊一鳴沒精打采地說。

    “楊一鳴先生?”話筒裏一個陌生的男聲響起。楊一鳴打起精神說:“我是,請問您哪位?”

    “您好,我叫劉國強,退休前在南城區派出所工作。”

    楊一鳴噌地坐正了身子:“您好。”

    “所裏的同誌告訴我,您來查過十四年前的案子,丁家進賊的那個。”

    “是的。”楊一鳴壓低聲音說,同時看了一眼還在沉睡著的母親和床邊的監護儀,然後輕輕走到了陽台上,“我想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

    “為什麽想知道?”

    楊一鳴掐頭去尾地介紹了一下福利院的工作和丁子木的“情緒不穩定”,又一次搬出了“教委心理危機幹預中心”的大帽子,義正辭嚴地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熱心公益的心理谘詢師,力求拯救每一個陷入困境的青少年,同時也為強化治安管理,杜絕犯罪貢獻一份力量——說得他自己都臉紅脖子粗,心想這人一旦不要臉起來,也確實挺無敵的。

    劉國強真的買了他的帳!

    楊一鳴誠懇地說:“劉隊長,非常抱歉具體的細節我不能說,因為這涉及到病人的*,我們有規定不能泄露。”

    “這我懂,”劉國強沉著地說,“我們也有類似的規定。”

    楊一鳴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那……”

    “但是這個案子不涉及保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細節。”劉國強緊跟著說。

    楊一鳴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謝謝。”

    “其實很簡單,關於丁家的報案我們接到過很多,大部分是鄰居看不下去丁奎強打兒子才報警的。不過有時候丁子木的媽媽也會報警說家暴,丁子木自己也報過警,半夜光著腳跑到派出所來說他爸媽又打起來了。您也知道,現行法律下對家暴這一塊向來不太好處理,尤其是丁子木的媽媽經常會自己來銷案,也不願意簽字,所以隻有幾次給丁奎強治安拘留了……這您能理解吧?”

    楊一鳴“嗯”一聲表示能理解,但其實心裏非常憤怒。事實上,他根本不能理解為什麽女方會主動銷案。

    “所以這樣的報警接多了以後,我們對涉及丁家的警情多少就有點兒習以為常了。那天晚上,我們一聽是丁家進賊了,下意識地就覺得肯定又是家暴,隻不過鄰居怕我們不願意去,所以報假警說進賊了。等我們趕到現場時,發現真不是家暴。鄭老太太在院子裏晃蕩,一圈一圈地,還老大聲地唱戲,荒腔走板的也不知道在唱什麽,丁家屋子裏黑著燈,什麽都聽不見。”

    “老太太一看我們來,就趕緊說自己故意在院子裏唱歌,把賊嚇跑了。我們問憑什麽知道賊跑了,她說她看見有道影子從丁家的後窗翻出去,然後沿著院牆跑到東邊,踩著靠牆放著的一輛破自行車跑了。但是她害怕,不敢進屋去看,於是催著我們趕緊去看看丁家那個小孩。”

    “丁子木怎樣了?”楊一鳴捏著一把冷汗問。

    “嗯……這個……”劉國強有些遲疑,這一遲疑,楊一鳴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穀底。

    “性||侵?”楊一鳴咬咬牙,自己從嗓子裏把那兩個字擠了出來,因為擠得太艱難,以至於他都能聽到嗓子裏咯咯的聲音,同時整個心都絞疼起來。

    “這個……”劉國強斟酌了一下說,“我們不敢確定,當時的情況有點兒……混亂。”

    “怎麽說?”

    “那孩子太小,雖然我們也見過一些心理變態的,但是對著這麽小的男孩子下手的變態還真是頭回見。當時現場沒有任何性||侵的跡象,但是那個孩子是赤|裸著的,不過那時是夏天,天氣熱光著睡也不奇怪;他身上有掐痕和勒痕,痕跡很新,但是那孩子常年帶傷,每天都新傷摞舊傷,所以也不好判斷。房間裏很亂,但是他家一向特別亂;床上尤其亂,被子枕頭床單什麽的全都揉搓成了一團,可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是進賊了,小偷想要製住在床上睡覺的事主,導致纏鬥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從現場看根本沒法判斷。”

    “那您詢問過那個孩子嗎?”

    “當然,”劉國強肯定地說,“我們第一時間就檢查了那個孩子的傷,並且向他做了詢問,但是他似乎是被嚇傻了,整個人就蜷縮成一團,誰靠近他他都哭,不但哭,還不停地求饒……那可憐勁兒啊,別提了。”

    楊一鳴沉默著,覺得自己的心一路往下墜著,那是一個深淵,深到永無終點。

    “後來,我們實在問不下去了,孩子的媽媽也回來了,又哭又鬧的,鄭老太太再三強調自己發現得早,小偷什麽都沒拿走,孩子也沒事兒……”

    “你們信了?”楊一鳴帶著點兒質問的情緒追問道。

    “半信半疑吧,”劉國強歎口氣說,“我們總覺得那孩子不對勁兒,不像是普通的驚嚇,而且,天氣就算再熱,誰家八歲的孩子還光著睡啊?再說,那些掐痕又全在大腿根兒上。”

    “為什麽不查?”

    劉國強沉默了一下,頗有幾分自責地說,“他母親拒絕追查,這個孩子又死活不張嘴,隻是抱著他媽媽哭。我們想帶他去醫院做個檢查,他死都不肯,他媽媽也堅決不同意。我們為這個案子前前後後走訪過他家十多次,每次都無功而返,最後也就隻能當做是入室盜竊未遂處理。其實,這也有問題,門鎖完全沒有損害的痕跡,窗戶上隻有翻出去的痕跡沒有翻進來的。我們推斷是有人拿著鑰匙開門進來的,所以當時我們懷疑……”

    “丁奎強?”楊一鳴咬著牙問,覺得自己的骨頭縫裏都在冒涼氣。

    “反正不可能是他媽媽。”劉國強肯定地說,“當時我們無意聽見鄭老太太跟丁子木媽媽說了幾句話,具體的內容聽不太清楚,但是隱隱約約大概意思是‘既然沒什麽事兒就算了,以後小心點兒就行,要是說出去孩子沒法做人了’。”

    “沒法做人?”楊一鳴下意識地重複一句。

    “對,就是這句‘沒法做人’讓我對這個案子一直耿耿於懷,我總覺得欠了那個孩子的,沒能給他一個公道。”劉國強又長歎一口氣,說,“但是從現場,我們采不到證據。”

    楊一鳴深深吸口氣,道了謝掛斷了電話。他曾經把希望都寄托在這個電話上,他希望能從外圍找到線索,可以盡量減少對丁子木的壓力。但事實上,這個線索跟他之前推斷的幾乎一樣,真相依然是一個謎。

    徐霖!

    楊一鳴死死地攥著手機,堅硬的手機硌得他手掌生疼,他一定要跟這個徐霖談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