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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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木在晚上六點多鍾的時候去拎著飯盒去了醫院,冬天天黑得早,從醫院出來時滿街的霓虹燈都亮了,他裹緊大衣急匆匆地往麵包房走。現在的生活很忙碌,每天都在爭分奪秒,店裏買甜點的小姑娘越來越多,丁子木竟然也學會了雲淡風輕地對著她們笑,有禮而疏遠地說“謝謝光臨”。袁大哥風趣幽默,對他很好,隻是有一條讓丁子木有些不太高興,那就是袁大哥越來越愛問他一些關於生活上的問題,比如跟楊老師相處得好不好啊,平時做什麽菜給楊老師吃啊,楊老師喜歡吃什麽口味的點心啊,你是給他煮藍山還是摩卡啊……有一次丁子木忍不住輕聲抱怨:“袁大哥,你怎麽那麽關心楊老師的事兒啊。”

    袁樵眨眨眼睛說:“這不……閑聊天嗎,也沒特地打聽啊。再說,跟你有關的人裏我就認識楊一鳴啊,還有就是上次來過店裏的那個小美女。可你說,我一個大老爺們兒,總抓著你聊一個姑娘,那多猥|瑣?”

    丁子木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可他覺得袁樵抓著他聊楊一鳴也挺猥|瑣的。袁樵開玩笑地掐著他的脖子晃悠:“小兔崽子,老子這是關心你你懂不懂?你以為隨便什麽人都值得老子去問嗎?我這不是跟你套近乎呢嗎?”

    “幹嘛要跟我套近乎?”

    “因為你是我的搖錢樹!”袁樵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總之,現在的生活是丁子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忙碌而充實,安全而溫暖,沒有頭疼沒有暈倒沒有幻覺更沒有茫然無措的不安。現在的一切都讓他忍不住要笑起來,他迷戀這種感覺,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真正意義上活著,所以隻要他醒著,就用調動一切感官去感受這個世界。看到店門口那株大銀杏樹金葉飄飛時,他會努力瞪大眼睛盯著,讓那炫目而溫暖的顏色深深刻進腦子裏;聽到收銀小姑娘又換了一張唱片時,他會支棱著耳朵一個音符都不放過,然後在大腦裏找個安全的角落把這曲子存放進去;嚐到某種特定的甜品時,他會用整個舌麵去細細抿過,讓自己的味蕾牢牢記住每一層味道的變化……

    因為,他最恐懼的就是某天醒來,整個世界全都傾覆了,一切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所以他需要一個抽象卻永恒的記憶,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畢竟這些美好自己的曾經感受到過,即便是在幻想中。

    丁子木在收銀小姑娘戀戀不舍的目光中說再見,已經九點半了,楊一鳴今天要留在醫院守夜,他想回家做點兒宵夜給楊一鳴送過去。下午的生意太好,他隻來得及匆匆炒了一份飯給楊老師送過去,也不知道他吃飽了沒有。手中拎著的塑料袋子裏有他新買的雞胸肉,廚房裏有一碗他出門前就泡著的米,他打算煮個雞茸粥。

    想起楊一鳴,丁子木就忍不住笑,因為楊一鳴的存在他覺得自己前二十二年的不幸全是值得的,隻是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能持續多久。楊老師說過,did很難治,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自己完全不介意未來的幾年甚至幾十年就這麽過下去的,但是楊老師總是要結婚成家的。如果楊老師結婚了,自己是不是就應該搬出來的,如果楊老師不結婚……

    丁子木停下腳步,他覺得自己非常自私,而且忘恩負義無恥卑劣。冬夜的寒風吹過,不一會兒丁子木就被凍得手腳發麻,他甩甩頭,把那些不著邊際的想法甩出去——不論如何,現在這樣的日子已經是老天的額外恩賜,過得一天就是幸福,未來……到時候再說吧。

    冬天的夜晚,街上冷冷清清的,丁子木加快了腳步,快到小區時他猛然看到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丁子木驟然收住腳步,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

    “木木。”丁奎強咧開一口被煙熏得黑黃的牙笑了一下,路燈在他的臉上映出大片的陰影,深深的皺紋下似乎隱藏著無盡的威脅。

    “你……”丁子木越過丁奎強的肩頭能看到小區大門,他驚恐地發現對方不但知道自己上班的麵包店還知道楊老師的家,那下一步,他會不會去楊老師工作的單位呢。騷擾、勒索、謾罵、汙蔑……楊老師將不得一刻安寧。這種猜測讓丁子木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他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不論是當初被丁奎□□打還是再次麵對丁奎強,所有的這些遠遠比不上此刻。

    丁子木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他要保護楊一鳴不受丁奎強騷擾,不惜代價不計手段!

    “你幹嗎?”丁子木咬著牙問。

    “有錢嗎?”

    “沒有。”丁子木搖搖頭,他是真的沒有錢,通常情況下他隨身帶的錢不會超過兩百元,工資卡裏也沒有多少存款,況且即便有,他也不想給這個人。

    丁奎強咳嗽一聲,隨口吐出一口濃痰:“把老子的錢還回來!”

    “我沒拿你錢!”

    “少他媽廢話!”丁奎強惡狠狠地說,“拆遷款呢?”

    “拆……”丁子木楞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

    他家以前住的那片早在十年前就拆遷了,當時丁家是第一批拆掉的。丁奎強入獄,媽媽已經死了,家裏隻有剛剛上初中的丁子木。丁子木沒有任何猶豫就簽了字,鄭奶奶勸他別急,多拖一拖就能多要點兒錢。但是丁子木巴不得早早地跟過去的一切都脫離關係,他一分鍾都不願意多拖當即就簽了字,況且那房子也不是私產而且麵積非常小,所以最後拿到手的錢就非常少,也就十幾萬而已。

    在福利院時,他三天兩頭的生病,後來被那個“神經性頭疼”折磨得死去活來,全市的醫院幾乎挨個看一遍,那點兒錢早就用完了,上哪兒去找什麽拆遷款。

    丁奎強咬著牙說:“別以為老子在監獄裏就什麽都不知道,現在那片的地價三萬多一平米,當初咱家拆遷款怎麽也得有六七十萬吧,錢呢?”

    “沒有那麽多……”

    “你以為我會信?”丁奎強打斷丁子木的話,“我告訴你,老子替別人養了你那麽多年,到頭來你還貪老子的房錢!甭廢話,趕緊把錢還給我,我他媽一眼都不想看到你,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雜種!”

    丁子木的眼瞳驟然收縮,往事呼嘯而來,他仿佛聽到粗大的木棒落在媽媽身上時那種沉悶的鈍響,也聽到了尖厲淒楚的慘叫,還聽到家具倒地的巨響;眼前有紅色光斑閃過,那是飛濺起來的血滴……

    咒罵,不堪入耳的咒罵,連同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身世,綠帽子、□□、雜種……各種肮髒的詞匯灌進耳朵裏。丁子木努力瞪大眼睛,可是視野卻逐漸模糊,他努力想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是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尖銳的叫“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

    那叫聲一聲比一聲大,大到震耳欲聾,大到他情不自禁地要按照那命令去做,躲起來,找個角落,蹲下,把自己蜷縮起來,然後捂住耳朵和眼睛。

    丁奎強看到丁子木的臉色驟然青白一片,眼睛瞪得很大卻毫無神采,甚至泛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來。很像,這個雜種一直很像那個□□,就連現在的這個樣子都跟那個□□死的時候一模一樣!丁奎□□怒起來,他撲過去掐著丁子木的脖子嘶聲吼道:“你這個□□養的,你他媽把老子的錢交出來,否則我打死你信不信?”

    “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這個聲音逐漸嚴厲起來,幾乎是一種命令的口吻,丁子木茫茫然中情不自禁地往下坐,想要把自己蜷起來。但是丁奎強卡著他的脖子,那種窒息感不但沒讓他暈厥,反而讓他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不能躲,躲起來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靠著這一絲清明,丁子木攥緊了丁奎強的手腕,出乎意料的,並沒有費多大力氣他就拽開了那雙手,而曾經那雙手也死死抓著自己,自己掙了全身的力氣也撼動不得分毫。

    長大了,從有記憶起就天天期盼著自己能長大,現在,真的長大了。

    丁子木努力站穩腳跟,他死死地攥著拳頭,用指甲摳進掌心,那疼痛感讓他勇敢而清醒:“我沒有錢,當初隻拆了十幾萬,我可以把合同書給你看。至於錢,這幾年看病上學我花完了。”

    “不可能!”丁奎強嘶吼道。

    丁子木不做聲,他總覺得自己的頭腦裏有個什麽東西想要掙脫出來,這讓他有點兒恍惚,他隱隱地覺得自己好像知道那是什麽,所以更不敢分神,隻是努力地集中注意力保持清醒,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丁奎強在吼什麽。

    “你沒錢!”丁奎強咆哮道,“你不可能沒錢,你沒錢讓你男人給錢,把老子的錢還給我!”

    “什……什麽?”丁子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理解不了“你男人”這三個字。

    “裝什麽傻,不過就是個賣的,你每天跟那個男人同出同進的你以為老子看不見嗎!哼,被包養的吧?”丁奎強鄙夷地說,語氣中帶著強烈地仇恨,“跟你媽一樣賤!”

    “什麽?”丁子木難以置信地又重複了一遍,他心裏燃起怒火,這種怒火完全不受他掌控,相反他被這憤怒裹挾著,迫不及待地想要衝上去殺死眼前這個人,那種衝動就好像有人在操控著他的身體一樣。但是沒關係,不管是誰想要操控他,丁子木現在都很樂意配合,隻要能讓眼前這個人消失。

    剛剛那個“保護楊老師”的念頭再次席卷而來,丁子木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化身為獸,撲過去用自己的手掐住那個蒼老卻充滿威脅的肮髒的東西,然後用自己的牙一點點咬斷對方的脖子,用那腥臭的血為他的邪惡贖罪!

    可是,就在丁子木按捺不住要撲過去的一瞬間,丁奎強鄙夷地說:“哼,最後還不是出來賣?那你當初三貞九烈的鬧個什麽勁兒,害老子折了一大筆錢!”

    嗡!丁子木清晰地聽到一聲耳鳴,然後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有一具汗濕沉重的身體壓住自己,有濕熱粘膩的東西帶著一種腥臭滑過自己的脖頸,然後鑽進了自己的嘴裏,那感覺讓人作嘔,然後有一隻粗糙的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根,揉搓著……

    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

    那個聲音又開始命令他,是的,躲起來,躲起來就安全了,丁子木驟然放鬆,覺得自己就像沉入了黑夜,死寂而黑暗,但是在這種絕對的黑暗和寂靜中他覺得安全。

    呼,安全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

    楊一鳴在上午九點多接到了袁樵的電話,袁樵上來第一句話就是“丁子木不見了。”

    又不見了?楊一鳴掀開蓋在身上的大衣站起來,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

    “他沒來上班,我打他手機,結果偏巧他昨晚把手機落店裏了。”

    楊一鳴掛斷電話後給家裏撥,沒人接聽,於是他又給楊雙明打電話,讓楊雙明立刻到醫院裏來接自己的班。等楊雙明趕到時,袁樵已經派店裏的小夥計在附近轉了好幾圈了,結果一無所獲。他無可奈何地給楊一鳴打電話:“怎麽辦?要不要報警?”

    “不到24小時警方不會立案的。”楊一鳴冷靜地說,“你先別急,等我回去看看。”

    楊一鳴抱著萬一的希望飛車趕回去,家裏空蕩蕩的,看起來昨晚丁子木根本就沒有回來過。他在路上遇到什麽事兒了,還是遇到什麽人了?楊一鳴眼前閃過丁奎強那張獰惡又猥瑣的臉,想起劉國強說的“用鑰匙開的門”,他忍不住打個冷戰,一定是丁奎強也隻能是丁奎強,除此之外丁子木沒有任何理由夜不歸宿。

    既然是這樣,現在要找的那個人就不是丁子木而應該是大丁,如果是大丁再次遇到丁奎強,結局隻會在兩個地方:派出所和醫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