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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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子木捧著咖啡杯坐在沙發上,午後的陽光正暖,可是楊一鳴攥著手機的手指冰涼:“丁子木,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丁子木慢慢地說,“我記得那天回家路上遇到爸……他……”

    “你遇到丁奎強。”

    “遇到丁奎強。”丁子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實話他非常不情願管他叫“爸爸”,但是直呼姓名又有些恐懼,似乎喊出這個名字會招來惡魔。可是楊一鳴非常流暢地叫出那個名字以後,丁子木覺得自己再說“丁奎強”時,那種恐懼感奇跡般的消失了,“然後我們吵了起來,特別混亂,然後他說……我是……那個……”

    “說你是我包養的。”楊一鳴平靜地把話題接過去,“然後呢?”

    “您……不生氣?”丁子木驚訝地說。

    “不生氣啊,”楊一鳴說,“跟他生氣我犯得著嗎?”

    “好像犯不著。”丁子木笑一笑,接著說,“然後我就聽到徐霖跟我說讓我躲起來,他一個勁兒地說,我當時又混亂又生氣又害怕……總之不知道怎麽回事兒,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跟暈過去一樣,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丁子木說這話的時候,兩眼都不敢離開楊一鳴,他仔細地分辨楊一鳴臉上的表情,覺得楊一鳴非常平靜,就好像在聽天氣預報一樣。聽天氣預報還能感慨一句“天兒越來越涼了”,可聽自己講述時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

    事實上楊一鳴的心裏山呼海嘯,手機屏幕都快被攥碎了。丁子木居然能跟徐霖交流!did患者的治療方法很多,但是歸根結底就一個核心“溝通”,患者需要在正視自己的基礎上拿出足夠的勇氣麵對各種副人格,與他們交流,讓他們有足夠的安全感,這樣副人格才能很好地隱藏或者消失。這個過程會非常艱難,丁子木用了幾個月就做到了。徐霖是所有副人格裏最膽怯的,現在他都能站出來與自己和丁子木交流,看來丁子木的內心真是越來越強大了。

    大概是楊一鳴看起來的平靜影響到了丁子木,丁子木定定神接著說:“等我反應過來時,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院子門口,現在我想起來那應該是小時候住的老房子,我在那裏又看到了徐霖,他……反正挺可怕的,他讓我趕緊走我就走了。然後我去了一個甜品店,在那裏……”

    丁子木咽下後半段話,他窘迫地地看一眼楊一鳴,猶豫了一下覺得那些美好的夢想還是不能跟楊一鳴說。楊一鳴以前總說自己被往事禁錮住了,可是現在,自己居然想要去“禁錮”住他,把他放在一個小小的甜品店裏,每天就坐在那裏看書,然後吃自己給他做的東西。這種執念應該就一種“禁錮”吧,丁子木覺得自己挺可怕的,他竟然會想要獨占一個人。

    “那裏怎麽了?”楊一鳴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下文,於是問道。

    “那裏……挺舒服的,我就不想走了。”丁子木尷尬地咳嗽一聲接著說,“後來我好像聽到有人不停地叫我,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又站在了那個院子門口,這時候鄭哥來了……”

    楊一鳴心裏一沉,果然是他!

    “鄭哥就把我帶回出租房了,我發現自己怎麽也出不了院子就跟他吵起來,最後大丁來了……對了,楊老師我看到大丁了!”丁子木忽然興奮起來,他一拍巴掌,興高采烈地說,“我真的看到他了,他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就覺得他應該是那種看起來就很凶的人。”

    楊一鳴覺得這事兒真有意思,丁子木對徐霖那個不丁點兒大的孩子有種恐懼感,這個能理解;對相處已久的鄭哥有種很隨意的態度,這個也正常;可是對從未謀麵的大丁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亢奮和熟悉感。

    “他很凶嗎?”楊一鳴問。

    “看起來挺凶的,”丁子木仔細想了想了說,“但是吧,他那種凶不會讓你害怕,反而會讓你覺得他是個特好的人。就像,嗯,哥哥那樣,平時煩你煩得不行,可要有人敢欺負你,他能一邊罵你窩囊廢物點心渣一邊把那人活活打死,完了之後還得指著你鼻尖罵,‘你這種廢物被人打死都活該’。”

    楊一鳴抽抽嘴角,這描述得已經不能更生動形象了。

    “你喜歡他嗎?”楊一鳴問。

    “喜歡!”丁子木點點頭,壓不住的笑,“那個瞬間就感覺自己有親人了。”

    “我不算你親人?”楊一鳴嘴上一瓢,順出這麽一句來,等順完了才發現這問題問得太曖昧了而且還有種……酸溜溜的味道。

    丁子木又想起自己那個甜點店夢境,想起那個坐在陽光裏看書的楊一鳴,就好像現在這樣。窗外的暖陽籠著他,給他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兒,他就這麽坐在那裏,在自己伸手可及的範圍內,“您跟他們不一樣。”

    楊一鳴問完就後悔,所以非常希望丁子木能假裝沒聽到或者打個哈哈就糊弄過去,可聽到這麽嚴肅的一個回答後倒心癢難耐了:“怎麽不一樣?”

    “您……您是老師。”丁子木糾結半天說出這麽一句。

    楊一鳴生無可戀地想:不用提醒我,我知道自己是老師,為人師表,學高為師身正為範,嗯,身正!身正!正!

    於是楊一鳴端起非常“正人君子”的做派說:“我們接著說,大丁。”

    “哦哦,”提到大丁,丁子木又樂開了,“大丁幫我說話來著。”

    “他說什麽了?”

    “鄭哥說你……”丁子木頓了一下,降低了聲音說,“說你在騙我,你把我賣了我還給你數錢呢,然後大丁就說我活該,他說‘讓他被騙一次他就長記性了’。”丁子木想起大丁的口吻,帶著點兒笑意說,“他其實挺好的。”

    “保護了你那麽久,是很好。”

    “楊老師,我以後還能見到他嗎?”丁子木問。

    “如果他願意你就能見到他。”楊一鳴說這話的時候有點兒心酸,他知道大丁其實並不願意見丁子木,如果可能也不希望丁子木回來。他之所以會幫丁子木,隻是因為自己想讓丁子木回來。楊一鳴覺得自己是個挺殘忍的人,他低頭看看掌心裏的手機,苦笑一聲,終於明白為什麽禁止谘詢師跟病人產生情感糾葛了。

    “是嗎?”丁子木想了想說,“如果下次見到他,我一定要跟他說謝謝。”

    楊一鳴歎口氣,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丁子木,你的故事講完了,我這裏還有個補充版你要不要聽?”楊一鳴給自己鼓鼓勁兒,然後說。

    “要。”丁子木的眼睛裏滿是希望,“有人告訴您了嗎,徐霖還是大丁?”

    楊一鳴把手攤開,掌心上有一台手機:“是徐霖,他說了當年的事兒,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聽。”

    “想!”

    楊一鳴把手指蜷起來,攥著手機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這不是什麽愉快的事兒,比挨打和吊死小狗可怕得多。”

    丁子木笑了一下,不是那種苦笑或者無可奈何的強顏歡笑,而是一種風過冰融的笑,淡淡的,有些寒意但是充滿生機和希望:

    “是性|侵嗎?我猜到了,那些書不是白看的。但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兒,害怕也沒用了不是嗎?再說,補上那一塊我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了,您說過,等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之後我就可以慢慢好起來了。”

    於是,楊一鳴果斷地按下了播放鍵。

    從徐霖地一聲抽噎鑽進耳朵起,丁子木就被鋪天蓋地的記憶碎片包圍了,一幀幀的畫麵,一聲聲的尖叫,還有那種腥臭粘膩的觸感以及抽打在自己身上的疼痛,伴隨著徐霖的哭泣洶湧而來。他覺得自己被拋進了一個異次元空間,扭曲而淩亂,身不由己地被撞擊和拉扯,在劇烈的頭痛中,他有種被充滿的感覺,壓抑在心裏的一種窒悶在消散。

    劇痛之後,竟然莫名的很踏實。

    ***

    楊一鳴覺得當初徐霖說了很長時間,可實際上播放起來卻很短,短到他還來不及考慮清楚要怎麽安撫丁子木,錄音就結束了。

    房間裏一片死寂,楊一鳴看著丁子木的臉色漸漸蒼白,額角迸出細密的汗珠,又看著那些汗珠慢慢消失,蒼白的臉色慢慢好轉。終於,丁子木輕輕側了側頭,問道:“大丁把徐霖帶到哪裏去了?”

    “呃……我不知道。”楊一鳴愣了一下,實事求是地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在那個不存在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可丁子木在這種時候竟然會想起這麽一個問題來。

    丁子木看看楊一鳴,勉強地扯扯嘴角說:“楊老師我沒事,真的,其實……其實比我想得要好多了。”

    楊一鳴挑挑眉。

    “我看那些書裏寫的……反正吧,我一開始還以為……那個丁奎強一直說我不是他生的。”

    楊一鳴聽懂了他的意思:“你還……還真是挺會自我安慰的。”

    “真的,”丁子木鄭重地說,“很多案例都是這樣的,《二十四重人格》裏寫的那個更……”

    “你是想說你還挺幸運嗎。”楊一鳴掙紮了半天,還是把那個為人師表要“身正”的念頭丟到了一邊,他一把摟過丁子木的脖子,狠狠地揉揉他的頭發,“你小子的心怎麽那麽寬。”

    丁子木冷不防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裏,那人的胳膊不很強壯但是有力,緊緊地箍住自己的肩頭,暖暖的鼻息掠過額頭,手指摩挲過頭皮,發出沙沙的響聲,弄得心也癢麻麻的。丁子木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加快,越來越越響。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間小小的甜品店和坐在陽光裏看書的那個人。

    完全是下意識地,根本來不及思考和斟酌,丁子木摟住楊一鳴的腰,自然而然地靠過去,把額頭抵上楊一鳴的肩膀。

    這是一個擁抱,頸項相交。

    “楊老師,我真覺得自己特別幸運。”丁子木把自己的聲音壓進楊一鳴的肩窩裏,他說,“真的,那點兒破事兒讓我遇到了你,真是運氣。”

    楊一鳴一下子就愣住了。

    丁子木也不說話,靜靜地抱了一會兒後鬆開手:“楊老師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這怎麽能是嚇著呢,”楊一鳴咳嗽一聲,“我這分明是被你表揚得得意忘形嘛,都忘了剛剛說到哪兒了,哎,咱們說到哪兒了?”

    “剛剛聽徐霖說完了,”丁子木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說。

    楊一鳴坐回原位,又擺出了那副“身正”的樣子:“你想起以前的事兒了?”

    “大概吧,有點兒亂,但是我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行。”楊一鳴一拍手,“那回屋去睡覺吧,晚上給袁樵打個電話,那小子已經快為你殉情了。”

    “啊?”丁子木愣了,“這就……完了?”

    “不然還幹嘛?”楊一鳴笑著說,“did說白了就是你不願意麵對的或者特別渴望的那部分分離出來了。徐霖就是你不願意麵對的,他存在的意義就是替你保守秘密,現在這個秘密你已經知道了,那他的工作就沒意義了啊。”

    “那……那個……他以後……”

    “那就看大丁把他藏哪兒了,”楊一鳴說,“如果他在那個地方能感到足夠安全,而你的心理又足夠穩定,他就不會出來。如果你又遇到什麽特別恐懼想要回避的事情,他可能又會跑出來。”

    “那要怎麽才能讓他……”丁子木不知道該用的什麽詞兒來形容。

    “消失?”楊一鳴輕輕笑一聲,“沒有必要。他永遠不會真正消失,但他會躲起來,不妨礙你的生活,隻是在極偶爾的時候溜出來看看。比如你看電視的時候,可能會忽然想看《喜洋洋》或者《熊出沒》,那沒準兒就是徐霖想看;再比如你可能會在某一個時刻特別想吃肯德基,沒準兒也是徐霖饞了。當然,他也有可能漸漸和你自己融為一體,讓你的性格發生一點兒無傷大雅的改變,比如你可能會一直對一些刺激性的遊樂設施有興趣,直到七十歲的時候還想去坐坐跳樓機。”

    丁子木目瞪口呆地看著楊一鳴:“他,他,他……”

    楊一鳴拍拍丁子木的手:“你要對他好一點兒,他還是個孩子。”

    “啊?”丁子木有點兒接受不了,“他不能……那個……走開嗎?”

    “不能,他一旦形成就是獨立的。”楊一鳴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丁子木,這些話題他之前從未對他說過。因為丁子木一直把“治好”當做是人生目標,那是他堅持下來的希望和動力,楊一鳴不想讓這動力消失。但是現在,楊一鳴有足夠的把握丁子木可以麵對這個真相,最難過的那一關已經過去了。

    “丁子木,”楊一鳴握住丁子木的手微微用力,給他以支持和鼓勵,“下麵我要跟你說的話很重要,你認真聽。”

    丁子木的手微微一抖,耳朵跟著就有些發熱,他定定神說:“好的。”

    “did的症狀可能有變化或減輕,但疾病本身不會自發緩解。治療它的終極辦法就是促成各種人格間的協調性和合作性上,以減輕症狀。這個過程需要三個步驟,第一階段是加強安全感,讓你足夠堅強,麵對創傷性經驗和人格問題。第二階段,是幫你回憶那些經曆,解除分離性症狀的原因,第三階段是對你的自我,人際關係和社會功能進行連接,整合和修複。說簡單點兒,就是讓你的各個分|身融合成一個。前兩步你做得非常好,我把你的情況通報給弗裏德曼教授時他在大洋彼岸嗷嗷叫喚,說這輩子都沒遇到過你這麽棒的病人。”

    丁子木勉強笑一下,“謝謝。”然後帶著點兒沮喪的口吻輕聲問:“那,跟現在有什麽區別?”

    “他不會占領你。”楊一鳴說,“他可能會潛移默化的影響你但是不會占領,你不會消失。”

    丁子木的眼睛亮了一下,挺了挺身子:“不會消失?我還能控製自己?有理智的那種?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

    楊一鳴的眼眶一熱,從開始到最後,丁子木也大丁也罷,說到底要的都是一樣: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

    “是的,”楊一鳴肯定地點點頭,“每時每刻,你都是你,你的人生你做主。”

    “那你還會陪著我嗎?”丁子木脫口而出。

    “會的。”楊一鳴再點點頭,“我答應過你,我會陪著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