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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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羅颺說的,丁子木是個傻精傻精的人,他有著最明確的目標和最單純的心思,於是就用最直接坦誠的方式來達到他的目的。
他會陪著楊一鳴熬夜,一個坐在書房看資料,一個坐在客廳看書,中間還有伴隨著嫋嫋咖啡或者宵夜的香氣。三兩次之後楊一鳴擔心丁子木休息不好,於是再不敢熬夜,為了在單位裏把工作做完,他幾乎把午休時間都用上了,周沛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打算下學期競聘一下教研員。
他也開始幫楊一鳴整理臥室,一開始是整理散落了一床一地的資料,後來包括床單被罩,某天楊一鳴下班回家赫然發現自己的扔在床邊的髒襪子髒褲子都被洗了。於是楊一鳴養成了絕好的衛生習慣,髒襪子一定當天就洗,衣物規規矩矩地放在衛生間的洗衣機裏,再不隨便亂扔。
他也會幫楊一鳴安撫那些暴跳如雷的半大小夥子或者消沉沮喪的姑娘。在丁子木休息的周末,他可以一個下午地在客廳裏陪著一個抑鬱症的小姑娘發呆。時不常地跟她說兩句話,得不到回應就繼續發呆,得到回應就慢慢引著她說話。很快,楊一鳴就發現自己的客戶都能接受這麽一個溫和又安靜的人,甚至於有些時候他楊一鳴安撫不了的人丁子木出馬總能收到奇效。
楊一鳴看著丁子木,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從前是自己融入了丁子木的生活,而現在是丁子木走進了自己的世界,他從一個被動的接受者變成了一個主動的爭取者。雖然楊一鳴非常樂於看到丁子木的這種變化,但他對丁子木越來越多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感到不安。
就在這種不安中,他接到弗裏德曼教授發來電郵的,兩人交換了一下對丁子木的評估後教授高興地說:“楊,我認為你做的非常好,現在可以嚐試他去和另外幾個分|身交流了,這樣有助於他們彼此之間的了解,為下一步做好準備。”
楊一鳴寫道: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我會嚐試去引導他。
佛利德曼教授接著說: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認為幫助他融入正常的社會生活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讓他有完整的情感生活。did說到底是因為情感和心理上的創傷造成的,穩定而安全的情感關懷對於他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要鼓勵他去追求正常、安全、平穩、幸福的情感生活。
楊一鳴瞪著屏幕上的這行字足足發了五分鍾的呆,教授也沒有再發新的郵件過來,於是屏幕就這麽慢慢暗下去,楊一鳴覺得自己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正常”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第一次真正從一個社會人而非病人的角度來思考丁子木需要一份怎麽樣的感情。
長久而真摯,這是必然的,丁子木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和荒漠,絕不是一陣潮汐就能滋潤的。正常而體貼,這也是不可忽視的,在不正常的家庭裏長大的孩子需要的就是一份正常的情感和生活,況且他曾經被一個男人那樣對待過。
楊一鳴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和資格把丁子木的未來都拖進一個“不正常”的生活狀態中去,而他的職責應該是幫助丁子木追尋到未來幾十年的“正常”生活。
真挺痛苦的,楊一鳴想,不知道自己要多痛苦才能看著丁子木走向“正常”的生活,也不知道還要痛苦多久才能擺脫這一切。
***
丁子木並不知道楊一鳴的痛苦,他隻是著急。每天早晨他一睜開眼睛,潛意識會立刻開始搜索大腦,把藏在最深處的那些畫麵抓出來飛速掃描一邊,他確定自己依然記得和楊一鳴相處的每一個細節,然後才長長地吐口氣,讓自己放鬆下來。
羅颺給丁子木打電話詢問近況,丁子木說:“還好,但是我還是不敢跟他說。”
“為什麽?”羅颺不解。
“他會躲開的。”丁子木肯定說,“他一定會躲開的,他會把我轉交給佛利德曼教授。”
羅颺但心地說:“那怎麽辦?木木你想怎麽辦?”
丁子木沒說話,半晌惶惶不安地說:“我不知道,我……努力讓他喜歡我。”
事實上,楊一鳴比丁子木還要不安。
很多事情,當你沒有疑心的時候,它就是一團虛空;一旦你產生一絲絲疑慮,那種懷疑就會無限擴大,楊一鳴能感受到丁子木無處不在的目光,但甫一接觸便迅速躲開;他發現丁子木會回避自己的碰觸,以往他可以很隨意地攬住丁子木的肩,但是現在自己的手剛一伸出去丁子木的耳朵就會發紅;他發現丁子木越來越喜歡停留在他的身邊,客廳裏、餐廳裏、臥室裏,藉由送一杯茶、借一隻筆、或者問一個問題,丁子木用一種並不突兀的方式如形相隨。
楊一鳴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他進一步或者退一步都會帶來難以預估的後果。所以他跟丁子木接觸時變得小心翼翼,他再不敢輕易去攬的肩,也不敢放縱自己的眼神糾纏在他的身上,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疏遠他。
楊一鳴糾結得想去找周沛做一下谘詢。
丁子木並不知道楊一鳴的糾結,但他隱隱地感覺到楊一鳴在疏遠他,這種疏遠看不見摸不著隻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有好幾次他捕捉到他楊一鳴的眼神時,楊一鳴不再向以往那樣衝他揚揚眉問“怎麽了”,而是調轉目光看向別處。於是丁子木就有些惴惴不安,他懷疑是自己太主動了以至於惹楊一鳴厭煩了,又懷疑是楊一鳴覺得自己已經好了想讓自己走。
丁子木越來越緊張,以至於有時候做點心時會發呆,腦子裏全是楊一鳴的影子。袁樵抱著胳膊站在操作間門口問:“木木,你再發一會兒呆咱們這一批菠蘿包就可以全扔了。”
丁子木手忙腳亂地把烤箱打開,沒帶手套就想去抓那個盤子。袁樵大喝一聲一步衝過去抓住丁子木的肩頭往懷裏一帶:“小心!”
丁子木被這一聲斷喝弄得有點兒發蒙,等他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袁樵已經把自己抱進懷裏了,左手繞過前胸牢牢地摟住自己,右手從臉頰邊伸過去抵住烤箱門把它推了回去。
“呃……謝謝袁大哥。”丁子木心有餘悸地看著冰箱門。大概是被嚇的,丁子木的後背出了一層汗,貼著袁樵的胸口覺得熱乎乎的。
“你想什麽呢?”袁樵不滿地說,“你看看多危險。”
丁子木搖搖頭道謝:“我沒想什麽,就是稍微有點兒走神。”
袁樵叫來一個麵點師接替丁子木剩下的工作,然後把丁子木拖到了辦公室。他讓丁子木坐下,從前台給他端來了一杯奶茶,然後坐在他旁邊笑眯眯地說:“說!”
“說……什麽?”丁子木眨眨眼,有些疑惑。
“說說你最近在煩什麽,”袁樵說,“木木啊,你看,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幾年糖,看得人要多一些,你那點兒煩心事兒我差不多能猜個*不離十。”
丁子木尷尬地咳嗽一聲:“袁大哥,我也沒煩什麽?”
“沒有嗎?”袁樵翻個白眼望望天花板,誇張地歎口氣,用一種唱花腔的聲音說:“啊!愛情,你就是夏日裏的最後一朵玫瑰,美豔動人又讓人絕望。”
丁子木心跳驟然加快,臉紅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否認。
“怎麽樣?”袁樵得意地說,“佩服我吧,我這種冰雪聰明的人挺罕見的。”
“袁大哥,我的雞皮疙瘩。”丁子木搓搓胳膊,低下了頭。
袁樵收起滿臉的不正經,認真地說:“願意跟我說說嗎?”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那我給你起個頭。”袁樵拿腔拿調地說,“‘袁大哥,我喜歡楊老師,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剩下的你接著說吧。”
丁子木震驚地抬起頭看著袁樵:“袁,袁,袁……”
“我不圓,”袁樵打斷丁子木的結巴,“我覺得我身材挺好的,一點兒也不圓,你不覺得我其實挺像一條法棍的嗎?”
丁子木繃不住地笑,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
“哎哎哎,”袁樵從桌子上抓過一張紙巾拍在丁子木臉上,“別哭啊,這要是讓你楊老師知道我把你弄哭了他能弄死我。”
丁子木抽一下鼻子,悶聲悶氣地說:“不會。”
“會,他能吃死我你知道嗎,我就沒見過那麽能吃甜點的男人。”
“他是個男人。”丁子木接上袁樵的話,抬起眼睛看著袁樵,“袁大哥,雖然我知道這個不對,但是我也不想……”
“等等,你先告訴我哪兒不對?”袁樵好笑地問,“喜歡一個男人哪裏不對。”
“哪……哪裏?”丁子木楞了一下,“男人,不能結婚,不會有孩子,大家會說閑話。”
“有法律規定相愛的人必須結婚嗎?結婚還有離婚的呢;有社會治安條例規定兩口子必須有孩子嗎?說閑話?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沒誰是不被說閑話的。你袁大哥說話難聽你別介意啊,你是一個人,沒爹沒媽沒親人,別人說閑話隻要你自己能扛得住還在乎誰呢?”
丁子木目瞪口呆地看著袁樵,半晌囁嚅一句:“袁大哥,其實我後半句話是‘我也不想放棄他’。”
袁樵看了他一會,說:“小子,我能抱你一下嗎?”
“幹……幹嘛?”
“不幹嘛。”袁樵一邊說著一邊把丁子木攬進懷裏使勁兒拍拍他的後背,“真好,我就喜歡你這個固執勁兒。”
“固執……是褒義詞嗎?”
“你就當褒義詞理解就行了。”袁樵鬆開手,笑眯眯地看著丁子木,“那好,你告訴我,既然這樣你還愁什麽。”
“我覺得楊老師……可能……”
“不喜歡你?”袁樵替他接下去。
“嗯。而且我怕楊老師會讓我走,谘詢師不能和病人有感情糾葛的……我該怎麽辦?”
袁樵看了看他說:“木木,其實我覺得楊一鳴其實並不適合你,不,準確地說是你不適合楊一鳴。”
丁子木的臉瞬間就白了下去。
“除了你剛剛擔心的那些以外,其實你一直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他是一個老師,甭管教課不教課,他拿著教師職業資格證,掛職在區教委,每天都出入中小學,社會道德輿論對於他的職業來說是致命的。如果這件事一旦發生,他肯定丟工作,而且有過這麽一段曆史,他今後也很難再從事相關的職業了。這些你想過沒有?”
丁子木茫茫然搖搖頭,眼神空落落的沒有了焦點。
袁樵伸手把丁子木的手握在掌心,丁子木微微顫動了一下,垂下眼看著兩雙交握的手,又茫茫然抬起頭看著袁樵。
“木木,一個月前我在操作間跟你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丁子木搖搖頭。
“我說過我喜歡你,當時你嚇得連敬語都用上了。”袁樵把丁子木的手舉起來,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吻了一下,非常的輕,輕到丁子木幾乎沒有察覺。
“木木,我喜歡你。”袁樵嚴肅地說,“我沒有任何家庭負擔,我可以為我今天的一切言行負責任,我有獨立的經濟基礎,我有這個店。我可以給你一個家,讓你擁有這個麵包店,在這裏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看,跟我在一起,你有一家店,一個愛人,每天都是甜蜜的。如果不想工作,我們可以關了店門去旅行;如果想曬太陽,我們可以在後麵的陽光房裏放把秋千椅;如果你想做奇怪口味的三明治,我可以幫你調醬;如果你想嚐嚐不同的巧克力,我就帶你去瑞士;如果你想結婚,我們可以嚐試一下移民……”
袁樵笑一笑說:“你看,我們多合適!不會給彼此壓力,不會給彼此帶來任何麻煩,我們的生活目標和興趣點全是一樣的,甚至……我不太在意上下。”
丁子木輕輕眨了一下眼睛,想要努力掙出一個笑容可是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袁樵抽一張紙巾幫丁子木擦,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這是徒勞無功的,丁子木的眼淚就想開了閘一樣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好吧,”袁樵歎口氣,“看來今晚一定會被楊老師揍了。”他握著丁子木的手往懷裏一帶,把人抱住說:“哭吧,哭夠了算。”
於是丁子木真的就一直哭了下去。他其實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哭,但是眼淚卻止不住。他也想像一個男人一樣挺直了腰杆灑脫地跟袁樵說話,但是他滿心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的腦子裏滑過兒時的暴虐片段,閃過馮老師憐憫的目光,也閃過楊一鳴微笑的臉,最後他想起了鄭哥,他記得鄭哥曾經摸著他的頭說:“木木啊,除了我還有誰會真心愛你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丁子木的哭聲漸漸平息了下去。他紅腫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袁樵起身去冰箱裏包了一包冰塊用毛巾裹好遞給他:“冷敷一下,兔子眼睛都比你這個好看。”
丁子木接過來捂著眼睛,其實他不在意好看不好看,但是他知道如果讓楊一鳴發現他哭過,袁樵肯定是要被說的;再者,有些話他看著袁樵說不出來。
“袁大哥,”丁子木小聲說,“我……”
“要拒絕我的話就想想再說,說得婉轉動聽點兒。”袁樵說。
丁子木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袁樵這招以退為進把他的話堵得死死的。
於是房間裏安靜下來,窗外的日光一點點斜下去,暖氣散發的熱意讓袁樵有些恍惚。他看一眼始終捂著眼睛的丁子木苦笑一下,說了幹什麽呢?這個結果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從認識丁子木的第一天起,這個好看的男孩子的目光就沒有在自己身上停留過一分鍾!自己為他做得再多,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句“謝謝”,他管自己叫“哥”,也許終其一生,最美好的結局就是成為木木的“大哥”。
甘心嗎?當然不,但是人生就是這麽操蛋,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錯過的就是一輩子。如果,僅僅是如果,自己能早於楊一鳴認識他,是不是這個男孩就可以在自己的保護下安然度過一生?
袁樵忍不住歎口氣。
丁子木輕輕地開口了:“袁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
袁樵忍不住翻個白眼更大聲地歎口氣:“敢情你小子還真的想了要怎麽拒絕我啊。”
“我……”
“行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歡楊一鳴,從一開始你的眼睛裏就沒放下過別人。”
丁子木沉默不語。
袁樵說:“木木,我問你,聽了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想怎麽做?”
“我不知道……”丁子木棲棲遑遑地說,“我……怕害了他。”
袁樵嗤笑一聲:“小子,要聽聽我的忠告嗎?”
丁子木點點頭。
“首先,楊一鳴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
“二十九。”
“我操!”袁樵狠狠地瞪了丁子木一眼,“好,二十九歲的半老男人。有學曆有文憑有文化有閱曆有智商,你覺得我剛剛說的那些他自己明白嗎?”
丁子木點點頭。
“ok,如果一個男人,明明知道同性戀會毀了自己的一輩子的事業前途,還一頭紮進去,你說,這說明什麽?”
丁子木沒吭聲。
“一個字,賤!”
“不……”
“愛得太深所以賤,跟我一樣。”袁樵惡狠狠地說,“收留你,安慰你,放你假,給你漲工資,吃雲丫頭白眼,被你拒絕最後還幫你想辦法追男人,賤!”
丁子木抽了一下鼻子,又覺得鼻子發酸,眼皮後麵全是淚。
“所以,賤人活該下崗丟工作餓肚子沒飯吃,那是他自找的。懂嗎!”
丁子木點點頭,囁嚅著:“我可以養他。”
“操!”袁樵暴跳如雷地嚷起來,“滾滾滾,麻溜兒從我辦公室滾粗去,滾回家去,24小時內我不想再看見你。”
丁子木訕訕地站起來:“對不起……袁大哥。”
“讓你婉轉讓你婉轉,你他媽就婉轉成這樣?”袁樵在屋子裏轉一圈,“這個月獎金沒了,楊一鳴那傻逼說什麽都白瞎,我要扣你獎金。現在,趕緊滾回家去,後天不許遲到,敢遲到我就上了你你信不信!”(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