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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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一鳴開著車,順著蜿蜒的山路往上開,因為這裏是看城市夜景的好地方,所以近兩年來修了一些路燈方便那些像楊一鳴這樣不怕凍死半夜抽瘋玩浪漫的人。

    兩個人開到山頂時,發現上麵已經停了四五輛車了,年輕的戀人兩兩相擁著站在觀景台上看著腳下偌大的城市幻化成綴滿晶瑩的金珠玉石的一個玉盤。木木猶豫了一下,說:“楊老師,外麵太冷了,我們在車裏看吧。”

    楊一鳴:“隨你,不過我喜歡在觀景台上看。”

    丁子木看了看觀景台上一對對的戀人,咬了咬下唇。

    楊一鳴:“二木,你真的想在車裏看?”

    丁子木打開車門走了下去,楊一鳴笑一笑也跟著下車了,鎖好門之後站到了丁子木的身後:“冷嗎?”他把頭湊近丁子木的肩膀處輕聲問。

    丁子木搖搖頭:“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城市這麽亮。”

    “換一個角度,它就會很亮。當你深陷其中,看到的可能隻是黑暗,但是如果你跳出來,一切可能都不同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換一個角度去看它,我以前一直想,再忍忍,再忍忍,黑夜總是會過去的,天亮了就好了。”

    “等天亮多被動?現在這樣不好嗎?”

    “好。”丁子木說,一團白色的霧氣從他的口鼻出噴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氤氳成一團朦朧,他彎彎的笑眼格外明亮,“這樣很好,我喜歡看夜景。”

    楊一鳴伸手把人摟進懷裏,前胸貼著他的後背。在那一瞬間,他無比清晰地聽到旁邊有人輕呼了一聲。他笑一笑,把唇埋進了丁子木的頭發裏。丁子木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那是長期在麵包房工作染上的奶油的甜香,不是很濃,但是仔細聞聞會讓人醉。

    楊一鳴覺得自己其實有點兒虛偽,明明一直想給丁子木機會讓他回歸“正常”,可是一言一行都在毫不留情地把人往自己懷裏拉!楊一鳴也說不清楚自己這是種什麽心態,理智與情感的針鋒對決讓他疲憊不堪,他覺得在這種對決中,自己的理智和忍耐力在一路潰敗。

    楊一鳴忍不住歎口氣,在心裏問“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丁子木微笑著看著這個燈火璀璨的城市,這是他的噩夢也是他的未來,他在這裏生存也在這裏生活。他在楊一鳴的懷裏轉個身:“楊老師,快到十二點了。”

    “你想幹嘛?”楊一鳴笑著問,而開始雙手已經摟上了丁子木的腰。

    “那您想幹嘛呢?”丁子木帶著一絲狡黠說。

    楊一鳴微微側側頭,如果丁子木想要一個跨年的吻,他樂意吻他吻到第二年。

    可是丁子木說:“楊老師,這一年要過去了。”

    “嗯。”楊一鳴站直了身體,他從丁子木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種光芒。

    “這一年,謝謝你。”

    “不客氣。”大概是丁子木的神色太過嚴肅,楊一鳴忍不住跟著板起來臉,不自覺地就回了一句“不客氣”。但是這話出口,誰也沒有笑。

    丁子木說:“謝謝你愛我,明年我會好起來,然後好好地愛你。”

    丁子木的話音甫落,不等楊一鳴做出任何反應就傾過身子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楊一鳴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他,四周圍瞬間暴起小聲的驚呼,但是他顧不得,因為丁子木已經伸手緊緊攬住他了他的肩膀,一隻手直接壓住了他的後腦。楊一鳴循著他的力道迎上那個火熱的吻,在這個寒冬的深夜,迎著山頂呼嘯而來西北風,楊一鳴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沸騰。

    等楊一鳴抬起頭來時,他甚至覺得有點兒輕微耳鳴:“二木,你膽子……可夠大的。”

    丁子木無所謂地聳聳肩。他的確是不怕,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自由,人與人之間有盤根錯節的關係,每個人的做出的每一個言行都需要往後想三步往前想五步,可唯獨他丁子木不用。他的世界隻有那麽有限的幾個人,謝天謝地,這幾人都足夠理解他和支持他。

    “楊老師,”丁子木眨眨眼睛說,“這是您教我的啊,忘了?”

    楊一鳴苦笑不得:“我的確是教你要勇敢,不過你也忒勇敢了點兒。”

    丁子木用下巴指指周圍:“誰在意?”

    楊一鳴往周圍一看,果然,短暫的驚訝過後,大家都淡然處之。情侶們擁抱在一起取暖看景,誰也沒往他們這邊多瞟一眼。

    “能半夜跑到山頂來吹西北風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楊一鳴笑著把丁子木抱得再緊一點兒,“冷嗎,我們回去吧,被窩裏不比這兒暖和?”

    丁子木點點頭:“我們回家吧。”

    ***

    深夜的街道車輛稀少,楊一鳴把車子開得飛快。丁子木發了一會兒呆之後說:“楊老師,其實我也過過一次元旦節。”

    楊一鳴對丁子木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弄蒙了;“什麽意思?”

    “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那年元旦,我媽媽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筆錢,大概有五千塊。我媽不敢告訴丁奎強,就偷偷地跟我說,讓我12月31號學校開完聯歡會後悄悄地到胡同口的涼粉店等她。我記得那天天特別好,晴天,她先帶我去吃了必勝客——楊老師,您知道,我坐在必勝客裏麵的時候都不敢動,生怕動一動夢就醒了。然後我們去買了衣服,我媽媽不敢給我買大衣,因為大衣穿在外麵丁奎強能看出來是新的,她給我買了秋衣秋褲和毛衣,裏麵的衣服丁奎強看不見,他也從來不關心我穿什麽。然後帶我去了遊樂園,冬天啊,好多遊樂項目都不開,而且還冷的要死,但是我高興瘋了。等到晚飯的時候,她帶我去吃了一頓米飯炒菜,桌麵上的菜我到現在都記得。”

    丁子木陷在回憶中有點兒恍惚,說話的速度都慢了很多:“回家前,她把剩下的一千多塊錢用信封裝好,然後拆了書包的襯裏,又從門口給人扡褲邊的小裁縫店借了針線把錢縫進了書包裏。她說,萬一被丁奎強看出來我買了新衣服,就算被打死也不能說書包還有錢,那錢要攢起來買書的。”

    楊一鳴攥著方向盤,努力把車開穩,指節都在泛白。丁子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沉默下來,看著窗外一盞一盞的街燈。

    半晌丁子木說:“結果丁奎強居然一直沒有發現,其實那新毛衣是藍色的,特別顯眼,可他居然真的沒有發現,那一千塊錢就一直放在書包裏。”

    楊一鳴輕輕咳嗽一聲,把翻湧的情緒壓下去。

    丁子木沉聲說:“後來,那錢用來給他媽媽辦喪事了,正好夠租車的。”

    楊一鳴一腳刹車踩下去,車速立刻慢了:“二木?”

    “他沒事,”坐在副駕駛上的人笑笑說,“他有點兒累了,我讓他去歇會兒。”

    “哦。”楊一鳴重新把油門踩下去,看著前方的路說,“今天的確是夠他累的,在我家做了一下午的飯,又跟老太太說了半天話,大晚上的還被我拉出來看夜景。”

    “不過他挺高興的。”大丁說,“我很少看到他這麽高興的樣子,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樣子強多了。”

    “是啊。”楊一鳴說,“我也覺得他現在這樣比較好。”

    “恐怕無論他什麽樣子你都會說‘好’的吧。”大丁帶著一點淡淡的笑意說。

    楊一鳴聳聳肩,他覺得今天大丁的情緒似乎非常平和,他想了想,在自己的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大丁能這麽心平氣和地說過話,更何況談論的是丁子木的“好”。於是楊一鳴試探著說,“就算他蜷在出租房那片廢墟裏麵可憐兮兮地喂小狗,我都覺得‘臥槽,這小子簡直是暖男一枚’!”

    “暖個屁!”大丁輕輕啐一口說,“傻乎乎的,就會躲在一邊哭。不過現在不會了,那小子膽兒肥了,大庭廣眾的就敢親人了!”

    楊一鳴大驚,他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大丁居然就已經在了,他尷尬地笑一笑說:“真是的,你來了丁子木也不說一聲,咱們一起慶祝一下新年多好。”

    “我跟你們湊什麽熱鬧?”大丁嗤笑一聲。

    “丁子木知道你來了嗎?”

    “不知道。”大丁看一眼楊一鳴的臉色說,“我來的晚,剛一來就看到你倆啃在一起,我一生氣就走了,估計丁子木那木頭都沒反應過來。”

    楊一鳴暗中鬆口氣,但又覺得很歉疚,總覺得自己在和丁子木聯手傷害這個人。

    大丁說:“如果要慶祝新年,我隻想單獨跟你慶祝。”

    說完,大丁扭過臉來衝著楊一鳴,鄭重其事地說:“新年快樂。”

    楊一鳴握著方向盤,飛快地看了大丁一眼說:“也祝你新年快樂。”

    “再多說一句。”

    楊一鳴瞬間有點兒楞,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合適。肯定不能說“身體健康”,“身體”是他最大的痛;也不能說“萬事如意”,他的生命不可能如意;更不能說平安喜樂……楊一鳴遲疑了一下說:“大丁,祝你新年快樂,天天開心。”

    大丁勾勾嘴角:“對,天天開心,有一天就開心一天。”

    楊一鳴被堵得沒話說,正好專心地開車。車子裏一片死寂,半晌,大丁才小聲說:“楊一鳴。”

    “嗯?”

    “你……跟他在一起……高興嗎?”

    楊一鳴心想大丁你還是別說話了,你隻要一說話,就是句句逼死人的節奏啊!這個話茬不能接,不管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不能說啊。於是楊一鳴隻好說:“還好,我們都需要慢慢適應。”

    “他很高興,我從來沒見他這麽高興過。”

    “……”

    “你為什麽不說話?”大丁問道。

    楊一鳴索性放慢車速,把車子停到路邊。他說:“大丁,今天已經是新的一年了。你聽到剛剛丁子木說什麽了嗎?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要怎麽好起來?”大丁說,“你告訴我。”

    楊一鳴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心平氣和地麵對大丁的咄咄逼人,這是一個掙紮求生的人,所有的道理和理智對他都是無效的。

    楊一鳴想了想,又把車子開了出去:“我們找個地方喝兩杯如何?”

    他不等大丁回答,徑直開著車子去了酒吧。新年夜的酒吧裏人聲鼎沸,各色妖男媛女在迷離的燈光下扭動著,明暗交錯的光把他們的身體切割成紛亂的一片色塊,

    在喧天的音樂聲中,楊一鳴大聲地問:“喝啤酒?”

    大丁無所謂地點點頭。

    楊一鳴叫了一打百威,兩個人找個卡座坐下,也不用杯子,楊一鳴隨手舉起一個瓶子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丁,祝你新年快樂。”說完,他一仰脖一口氣喝下去半瓶。

    大丁的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楚,但是那灼熱的目光始終沉甸甸地落在楊一鳴的身上。他看著楊一鳴放下瓶子,一抬手也喝了大半瓶。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這麽嘈雜的環境說了也聽不清,就這麽亂糟糟的一片心反倒是靜了下來。這是一條沒有岔口的路,前麵隻有一個終點,沒有第二種可能。楊一鳴在刺目炫目的燈光下看著大丁,整瓶地往下灌,他並沒有攔著他,隻是大丁每灌下去一瓶,他一定也陪一瓶。

    “還喝嗎?”楊一鳴問,桌子下麵放著十二個空的啤酒瓶子。

    “喝。”

    於是楊一鳴又要了半打,打開,一人一瓶,舉起來輕輕相碰,玻璃發出脆響,然後一飲而盡。

    “還喝嗎?”大丁問。

    “我陪你。”楊一鳴說,“你想喝我就陪你;如果你想下去跳個舞,我也陪你;如果你想離開這裏去外麵走走,我還是會陪你。”

    大丁:“今天,你什麽都能陪我?”

    “你說呢?”

    大丁低下頭,楊一鳴看不清他的眉目,半晌他抬起頭:“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們走吧。”楊一鳴拿起大衣站起來,一陣天旋地轉,“啤酒也會喝高啊。”

    “不會。”大丁說,“我覺得我這輩子都醉不了一次,楊一鳴,你說什麽酒能讓我醉一次?”

    楊一鳴說:“醉了也會醒,醒過來更難受,何必呢?”

    大丁盯了楊一鳴一眼,忽然伸手拉住他,強硬地說:“我們走。”

    楊一鳴沒有收回手,隻是溫和地說:“走吧。”

    兩個人從酒吧出來,撲麵而來的寒冷和瞬間安靜下來的環境讓他們在瞬間有些恐慌,似乎一絲掩飾都沒有了,他們被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彼此麵前。

    “走麽?”

    “走。”大丁沒有鬆手,拉著楊一鳴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走,“你的車怎麽辦?”

    “沒事,我有盜搶險。”

    “你倒想得開。”

    楊一鳴聳聳肩:“它要丟你是攔不住的,今天不丟明天也會丟。”

    大丁沉默了一會兒:“你是說給我聽的嗎?”

    “天地良心,這句真不是,你想多了。”

    “這也是實話。”大丁說,“這些天我一直想,這幾個月應該是丁子木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了。”

    楊一鳴笑一笑。

    大丁又沉默了下來,走了半晌他說:“楊一鳴,今天是新年了。”

    “對。”楊一鳴不知道大丁想要說什麽,隻好含糊其辭地嗯一聲。

    “我能要個新年禮物嗎?”

    “什麽?”

    “你能……親我嗎?”

    楊一鳴上前一步,抱住大丁的肩膀,將唇印在他的額頭。楊一鳴輕聲說:“大丁,祝你快樂。”

    大丁充血的眼睛裏浮起一層淚,他緊緊抱住楊一鳴的身體,把臉埋進對方的肩膀,這是一個親密擁抱,卻不曖昧。

    大丁說:“再給我點兒時間,我會想好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