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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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丁子木是在楊一鳴的臥室裏睡的,靠在楊一鳴的身邊,他睡得很熟。楊一鳴在一片黑暗中聽著他的呼吸聲,一下下穩穩地叩進自己的心裏。他輕輕地捋過丁子木的頭發,指尖麻酥酥的,那種感覺傳到心底竟然隱隱作痛。他能理解丁子木的心情,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和二木正在攜手犯下一樁罪案,一樁謀殺案,而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就算理智上他懂得這其實是在“治病救人”,其實是在幫助丁子木,也明白這一切避無可避,但這並不能讓他好過一些。因為他幾乎已經可以推斷出大丁會選擇一條什麽樣的路,而他們,隻能接受。
這其實是最好的結果,對於一個心理谘詢師而言,這可以稱得上完美。
楊一鳴微微歎口氣,他覺得自己雖然頂著個“職業心理谘詢師”的名頭,可幹得事兒全是“純業餘”的,甚至一個業餘的谘詢師都不會為“副人格”的消失而內疚,更不會縱容自己和病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夜深了。
丁子木在睡夢中恍惚聽到有人在叫他,語氣急促而嚴厲。隨著呼喚一聲聲加大,他覺得久違了的頭痛感又來了,而且逐漸加重。
“誰?”丁子木努力忍過一陣抽痛,掙紮出一分神智問道,他睜大眼睛想要透過濃黑看清眼前的路。迷迷蒙蒙之間,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是怎麽來到這裏的,隻覺得那一聲聲的呼喚讓他越來越心煩意亂。
“木木,”那個嚴厲的聲音說:“你過來!馬上!”
丁子木循著聲音的方向慢慢往前走去,耳邊是呼嘯而過的寒風,畢竟是冬天了,他拽了拽身上的衣服,覺得有些冷。走著走著,眼前的濃黑似乎漸漸淡了,他能隱約看清建築物的輪廓,破舊低矮的房簷,已經坍圮了的院牆,還有半人高的荒草,以及草叢中一閃而過的流浪狗。
“這是我的房子,”丁子木喃喃地說,“我又來了。”他把手掌輕輕貼在門上,粗糙的感覺是那麽熟悉,他微微眯起眼,覺得頭痛在迅速消散,但是伴隨而來的是大腦裏逐漸一片空白。那感覺非常熟悉,就像潮水退後的沙灘,隻剩下一片平整的沙麵,上麵曾經有過印記煙消雲散。
丁子木皺緊眉頭努力回憶,他覺得自己在徒勞地追逐一個影子。但是很快,就連這種“我好像忘了什麽”的感覺的也在大腦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踏實而溫暖的感覺。
“我回來了。”他又一次小聲地說。
“那還不趕緊進來。”一扇關閉著的門內傳來一個沉穩而厚重的聲音。丁子木聽話地輕輕推開門,一步就邁了進去。院裏的燈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猛然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簡陋但是整潔的小院子,地上鋪著的水磨石地麵已經到處都是開裂和凸起了,但是擦得很幹淨;走進屋裏,床上鋪著平平整整的床單,被子折得很規整,跟枕頭一起擺在床角。水泥地麵還有未幹的水漬,就像以往自己動手擦的那樣幹淨。
空氣裏有種香氣,丁子木抽抽鼻子,是濃鬱的紅燒牛肉的味道。他忍不住笑:“鄭哥,你在哪裏?”
“廚房。”鄭哥的聲音傳出來,很快一個男人從小廚房走了出來,他的身材很高大,顯得廚房的小破木門就像一個擺設一樣。
丁子木快樂地走過去,繞過鄭哥溜進廚房。小廚房的玻璃有破碎,被人用塑料布簡單地糊了起來,屋子裏氤氳著熱騰騰的蒸汽,廚房牆壁雖然殘破但是並沒有太多的油煙,老舊的煤氣灶上燉著一鍋牛肉,正發出噗噗的響聲,香氣嫋嫋而來。
丁子木毫不客氣地抓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那牛肉吃起來並不香,至少沒有聞著那麽香。
“你還知道野回來?”鄭哥板著臉說,“這都幾點了?”
“不太晚,還趕上吃晚飯了呢。”丁子木笑嘻嘻地說道,順手放下了手裏的筷子,“現在開飯麽?”
“不開,餓死你算了。”鄭哥氣哼哼地說,可人卻轉身進了廚房,從破舊的碗櫃裏拿出兩副碗筷,“趕緊支桌子,等著我伺候呢?”
丁子木跑進屋裏拿出了一個小矮桌支在院子裏,傍晚還是挺涼快的,在院子裏吃飯比較舒服。
“鄭哥你什麽時候出差回來的?”丁子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脫口而出問出這樣一句話,但是問出來之後又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鄭哥不是前不久才說要去出差嗎?
“前幾天。一回來就發現你又野得影子都見不到。”鄭哥依舊板著臉。
“我上班去了。”丁子木笑眯眯地說,“我在遊樂園打工啊,現在放假呢,生意正好呢。”
“好好工作,”鄭哥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多攢點兒錢,也該為將來打算打算。”
“將來啊,將來我都想好了,我要攢錢開個蛋糕房。”
“甭管你開什麽,總之要有自己的打算。”鄭哥頓了一下,“還有,雖然說先立業再成家,但是你也不能太按部就班,先找個女朋友談著,兩個人一起打拚也是感情的培養不是?”
“哥,你自己還單身呢好嗎,”丁子木歎口氣,“你這種恨不得把我打包送人的心態我很難理解啊。”
“我怕你砸手裏賣不出去。”鄭哥敲敲桌麵說,“不要跟我貧嘴,說正經的呢。”
“女朋友……”丁子木說出這三個字就愣了一下,恍惚間覺得這個話題有些奇怪。也就是那麽一瞬間的事兒,他忽然意識到整件事都有些不對勁兒。
“愣著幹嘛,吃飯。”鄭哥又敲了敲碗,“吃完飯早點兒睡,你看你那個臉色,難看死了。最近是不是一直沒有休息好?”
“還好……”丁子木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微微皺著眉想,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兒呢。
“什麽還好,我看一點兒也不好。丁子木,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怎麽總也不聽勸?工作和休息要勞逸結合,不能一味蠻幹。再說,你也該注意點兒自己的身體,你看看你,最近又瘦了,我來的時候冰箱裏隻有飲料什麽都沒有,你屬魚的?靠喝水過日子?”
“鄭哥,魚不喝水。”
“閉嘴,聽我說。”鄭哥低聲嗬斥道,“上回馮老師不是說要給你介紹個女朋友麽,還有你不是有個叫羅颺的女朋友嗎?”
“羅颺不是我女朋友。”
“不是你不會追啊。”
“羅颺……”丁子木停了下來,他直覺不能追求羅颺,可又說不出來為什麽,大概是太熟悉了吧。丁子木心煩意亂,腦子裏越來越亂,他放下碗筷站起身,在小小的院子裏轉了一圈:“我,我去洗個手。”丁子木嘀咕一聲,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阻隔了鄭哥的聲音,他覺得心裏安靜了一些。
水很涼,衝在手上很舒服,丁子木長長地喘一口氣,腦子不受控製地想,住平房就這點好,用的是地下水,夏天的時候冰冰涼涼的超級舒服……
夏天?
丁子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抬頭看看窗戶外麵的天空,碧藍碧藍的,一絲雲都沒有。像是被寒冬的狂風刮過一遍,隻剩下純粹的藍。屋簷上長著一蓬衰草,焦黃幹枯的枝葉直直地指著天幕。
丁子木看著那一蓬衰草愣了一會兒,無盡的悲哀慢慢襲上心頭。
“木木,趕緊過來吃飯。”鄭哥在廚房外麵喊。
丁子木甩著手上的水走出來,覺得自己手指冰涼。他低頭看著坐在小板凳上的鄭哥:“鄭哥,今天是幾月?”
鄭哥放下手裏的碗,丁子木忽然發現自己聞不到那股一直縈繞在鼻尖的濃鬱的紅燒牛肉味了。
“八月。”鄭哥麵無表情。
“一月。”丁子木抬頭看看天空,依然碧藍碧藍的,但是驟然刮起了寒風,小飯桌上升騰一陣熱氣,很快,紅燒牛的表層就有了一層薄薄的油脂凝結。
“……”
“鄭哥,現在是一月。我已經離開遊樂園了,也早就不在這裏住了,冰箱裏不可能有飲料……事實上,可能根本就沒有冰箱了。而且紅燒牛肉一點兒也不好吃……很多事情都變了。”
“你想變成什麽樣?”鄭哥緩緩站起來。
丁子木的視線隨著他緩緩上移,直到和他平視。丁子木非常驚訝,在他的印象裏,鄭哥一直比自己高,但是現在看起來,兩個人是等高的。丁子木說:“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我說的是現實的樣子。”
這句話一出口,丁子木就覺得眼前一花,一切都迅速發生變化,小飯桌沒有了,水磨石地麵上荒草蔓生,院牆上支楞著枯草,牆根下堆滿了爛樹葉和枯枝,還有一些肮髒的生活垃圾。
“這樣?”鄭哥冷冷地問,“很好?”
“就這樣。”丁子木慢慢地環視一圈,大腦裏無數的畫麵就像快速剪輯的膠片一樣交錯閃過,袁樵、許築鈞、宋智、小雲……還有楊一鳴。
“這個地方已經徹底荒了,廢棄了,沒用了。很有可能,它明天就會被推土機推到,隻剩下一堆殘磚爛瓦。但是我一點兒也不遺憾,這裏從來都不是我的家,我也從來都不想在這個鬼地方一直待下去。”丁子木頓了頓,接著說,“鄭哥,我已經決定了,不會更改。我二十二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事實上我比大多數同齡人都更清楚地了解這個社會現實,你很清楚我是怎麽活到大的,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鄭哥氣得臉都白了:“你知道個屁。我每天跟你說的那些你都就飯吃了嗎?怎麽什麽都記不住!”
“你……說什麽了?”丁子木有點兒楞,問完之後忽然想起來這段時間的確總能夢到鄭哥,模模糊糊地醒來就想不起夢中發生了什麽,“呃,抱歉我忘了。”
鄭哥屈指使勁兒敲敲丁子木的腦袋:“你個笨蛋,能不能長點兒心眼兒,你要被人賣了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楊老師不會賣我的。”
“屁!”鄭哥氣哼哼地說,“你真以為他別無所圖?”
“當然不是,”丁子木聳聳肩,“他圖我。”
“你……”鄭哥攥緊拳頭忍了一口氣,然後咬著牙說,“丁子木,我再跟明明白白地說一次,你聽好了。第一,楊一鳴對你絕對沒那麽單純,你說他喜歡你什麽?總不能喜歡你做的菜吧?那找個廚子不就完了?第二,你對楊一鳴也絕對不是什麽狗屁‘愛情’,你隻是……隻是……隻是因為從小到大,就這麽一個人追過你,所以你傻了吧唧的一腦門子就栽進去了!”
丁子木皺皺眉頭。
“所以,木木你聽我的。你再想想,將來你可以碰到一個更好的姑娘的,你會懂得什麽是真正的愛情。你現在這個樣子……跟初中生談戀愛有什麽區別?動不動生生死死的,結果別說三年了,恨不得一個學期就分手。”
“我不是初中生。”
“你的感情經曆還不如一個初中生!”
“那……”丁子木想了想,“那就讓我以一個初一學生的身份開始練習談戀愛吧,第一個戀愛對象就是楊一鳴。鄭哥你看,楊一鳴隻是我的練習對象,我要是操練純熟了,甩不甩他看心情。怎麽樣,這麽想你是不是覺得還是蠻爽的?有種玩|弄他人於股掌之間的暢快感?”
鄭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初中生不許談戀愛,早戀!”
丁子木聳聳肩:“那你還讓我找個姑娘。”
“你……”
丁子木笑了起來,那種發自內心的,開心地笑,他蹭到鄭哥跟前說:“哥,你擔心我,我知道,但是你不覺得我現在已經很能幹了嗎?”
“你哪裏能幹了?”鄭哥板著臉說,“笨得要命。”
“很好了,”丁子木伸手握住鄭哥的手,“而且你放心,我會越來越好的,我其實挺能幹的,真的。”
“能個屁。”鄭哥依舊板著臉,但是眼睛已經微微眯了起來。
“我做的蛋糕很好吃,我還會做飯,特別好吃。”丁子木說,“比你做的還好吃。”
“你什麽時候學會做飯的?”
“我一直都會。”丁子木小聲說,“鄭哥你太慣著我了,在你麵前我從來不做飯,甚至洗個衣服都能把院子淹了,但其實我真的會做飯。你放我一個人好嗎?讓我一個人試試看,我能做的很好,如果我哪裏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慢慢改……我……總要學會一個人長大的。”
“你還小呢。”
“不小了,二十二了。”丁子木聳聳肩,“這要倒退幾十年,我都能是倆孩子的爹了。”
“你想要孩子嗎?”
“不想。”丁子木幹脆地說,“雖然我不討厭孩子但是我不想要孩子,我沒有辦法很好地照顧他們,我也害怕將來不能給他們足夠好的生活環境。再說,在我的世界裏,他最重要。”
鄭哥沒有去問那個“他”,隻是抓著丁子木的肩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大丁呢?”
“不知道,我隻能盡量做到最好,但是這不是雙選題,”丁子木堅定地說,“選擇權也不在我的手上。”
“你很喜歡他?”
“很喜歡。”丁子木用力點點頭,“從來沒有這麽喜歡一個人,我不想失去他。”
鄭哥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歎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氣惱地想,或者我把這傻木頭的腿打斷,然後一輩子鎖在屋子裏?
丁子木輕輕說:“鄭哥,你不問問……”
鄭哥揚揚眉。
丁子木咽了後半句話,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這種話不管用什麽方式說出來都是對對方的傷害。
鄭哥仔細地看了看丁子木,咧咧嘴:“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問問你,我自己將來會怎樣麽?”
丁子木咬著牙點點頭。
“我不太在意那個。”鄭哥說,“你好好地就行了,我嘛,也沒什麽太多想要的,怎麽活著不是活著呢?再說,誰還沒個死的時候啊。”
“鄭哥……”
“行了,走吧,天晚了。”鄭哥歎了口氣,甭管是“打斷他的腿”還是“鎖在小黑屋裏”,那都不過是想想罷了,就像每個當爹的都會有“把這臭小子趕出家門一輩子不許他回來”的衝動,“兒大不由娘”,自然也不會“由爹”。
鄭哥輕輕地推了丁子木一下,丁子木覺得腳下一個踉蹌,眼前一花,整個世界都黑了下來。他眨眨眼睛,逐漸能夠看清黑暗中書櫃的輪廓,窗戶外麵透進來的光,還有睡在身邊的那個人。楊一鳴閉著眼睛,呼吸很沉,一條胳膊摟在丁子木的腰上,丁子木輕輕地蹭過去,把臉埋進楊一鳴的肩頭。
“晚安。”他輕聲說,“我會好起來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