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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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丁子木願意跟大丁“比”一場,但他覺得自己非常被動,他不可能控製大丁的出現與否,也無法猜測大丁的下一步要做什麽,他每時每刻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唯恐在一個不經意間大丁就會出現並取代自己。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更加清晰地體會到大丁的一直在忍受的苦痛,但是他一步都不能退。於是每天,他都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學習如何和大丁“共處”,要控製自己不會被大丁取代,還要把工作做好。一天下來,他經常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楊一鳴接他回家後會很體貼地打發他去休息,或者陪著他說說話,基本是他說,讓丁子木聽著。
有時候,說著說著大丁就離開了,或許是某個他不喜歡的話題,或許是他也覺得太累了。但有時候大丁又會一場強硬地想要占據丁子木,他用一種幾乎是不死不休的態度毫不客氣地擠占丁子木的思想,這時丁子木會支撐不住退下來,讓大丁暫時接管一切。
楊一鳴會坐正身子笑著跟大丁打招呼,然後隨便撿個什麽話題繼續聊下去,一切都跟在和丁子木聊天一樣,隻除了一件事——他不會去吻大丁。
三個人之間的這種相處並不太融洽,於是丁子木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大丁,”丁子木耐著性子說,“我必須要先完成工作。”
“你太慢了。”
“這個需要發酵四十分鍾,”丁子木深深地吸口氣,說,“我知道你想出去轉轉,今天陽光很好,但是我需要工作。”
大丁不說話了,但是丁子木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煩和暴躁,那是一種無法忽略的情緒,慢慢地控製住了自己。讓他不能集中注意力,讓他覺得時間過得緩慢無比,看著一塊塊的黃油,他都想使勁兒地把它攥進手心裏,然後狠狠地甩在地上,看著它化作一攤,再毫不留情地踩上一隻腳。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消除內心的煩躁。
丁子木摸摸心口,在心裏說:“大丁,你真的隻是想出去走走嗎?”
大丁沒有回答。
丁子木輕輕笑一聲:“再等等,我馬上就弄好。”大丁依然不說話,但是丁子木能感覺到那種煩躁窒悶感消散了一些。
丁子木加快了手裏的動作,他其實能理解大丁的這種心態,清晰就好像是他自己的心情一樣。那就是“無力”感,對麵團、奶油、黃油,乃至於對這個世界的無力感。這種感覺最近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丁子木想要忽略都不行。丁子木知道大丁在煩什麽,但是他對此無能為力。他能做的,隻是盡快把手裏的工作完成,然後跟袁樵打了一個招呼後從後門走了出去。
麵包店的後門通向一個居民區,小區不大但是綠化很好,小區的中央有個小廣場,天氣好的時候經常能看到老人或者孩子在這裏曬太陽。今天也是如此,丁子木隨意挑了一個石凳坐下,不遠處有個奶奶看著四五歲的小孫子在廣場上騎小三輪車。
“我小時候也有一輛這樣的車,”丁子木忽然說,“我記得還是隔壁院子裏張阿姨給我的,她女兒長大了騎不了了,給我的時候車還挺新的。”
大丁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我小時候特別愛吃鄭奶奶家的年糕,我一直不明白怎麽她家的年糕就那麽好吃。後來我明白了,其實是因為我隻有吃那個才能吃飽,家裏的飯從來都吃不飽。”
“我……不記得了。”
“丁奎強打我的時候,我就特別想鄭奶奶。”丁子木看著那個追著小孫子跑得氣喘籲籲的老人說,“有一年夏天,我記得特別清楚,丁奎強讓我站在院子裏,全身上下就穿了一條小褲衩,然後他用雞毛撣子抽我,抽得滿院子都在飛雞毛。後來鄭奶奶出來了,從他手裏搶走了撣子,鄭奶奶摟著我說‘你要麽今天就索性把他打死,要麽就以後都不許打他,除非就你連我一塊打死算,反正我一個老太太早活夠了’。從那以後,丁奎強都在鄭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打我。”
“嗯。”大丁含義不明地哼一聲。
“後來我去了福利院,我以為福利院裏的小孩子都那麽可憐,肯定會友愛相處。”丁子木自嘲地笑一下,“我也是圖樣圖森破。”
“你太慫了。”大丁說,“大冬天的人家都半夜搶你被子了你都不敢說一句。”
“好在那個時候你來了。”丁子木說,“雖然當時我不知道,不過我想那個時候你一定幫我打抱不平來著。”
“哼。”大丁冷哼一聲,“就沒見過你那麽廢物的!”
“一開始……我是挺慫的。”丁子木笑一笑說,“可能是因為小,我真的挺害怕的。在福利院的時候,那些孩子都比我大,別說跟他們打架了,多看他們一眼我都挺害怕的。不過我會慢慢改的,你不覺得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嗎?”
“所以你嫌我多餘了?”大丁尖銳地說。
“不是,”丁子木安撫地說,“你別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閑聊天聊到這裏了嗎?要不,我不說話,咱們就在這裏曬曬太陽?你看今天天氣多好,下午要是沒什麽事兒,我們再做點兒起酥好嗎?或者我教你做慕斯,楊老師也挺喜歡吃巧克力慕斯的。”
大丁又一次沉默下去,丁子木就坐在那裏看著那個小孩子哈哈哈笑著叫著,小胖腿蹬著三輪車滿場亂轉,他的奶奶就在後麵一疊聲地喊:“寶寶慢一點兒、慢一點兒,不要摔倒了。”
看著看著,丁子木的視線就模糊了,臉上涼絲絲的。大丁說:“哭什麽?”
“不知道,”丁子木胡亂地抹一把臉,“是挺沒用的哈,動不動就哭。其實……我也不知道哭什麽,其實也沒什麽可哭的,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也挺好的。”
“我不在是不是就更好?”
“不會。”丁子木誠懇地說,“你如果不在,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丁子木說完,兩個人一起沉默下去,看著分鍾慢慢悠悠地走過半圈。看著那個小孩子嘻嘻哈哈地滾進奶奶懷裏鬧著,看著一隻流浪貓靈巧地蹦上對麵的花壇的邊緣,然後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們。
兩個人心裏都想著同一件事,但是誰也沒有開口說。其實,他們都想說:如果沒有楊一鳴,我其實並不介意你和我一起存在,但這個世界上,唯有他,不能讓。
那天下午,丁子木教大丁做了巧克力慕斯,楊一鳴接過點心時仔細地看了看丁子木,丁子木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微不可見地點點頭,目光中有一種倔強的神色。楊一鳴明白了,他揚揚眉,咬了一口說:“口感很好啊,不過糖放多了。”
丁子木綻開一抹笑,微微歪歪頭,然後說:“不是挺愛吃甜的嗎?”
“是啊,”楊一鳴聳聳肩,“但是你這個有點兒太甜了。”
於是大丁垂下眼睛盯著楊一鳴手裏的慕斯,賭氣地湊過去狠狠咬了一大口。
楊一鳴看著他皺著眉頭,滿臉嫌棄地把慕斯咽下去:“如何?”
“你怎麽會愛吃這種東西,”大丁說,“甜了吧唧黏糊糊的,有什麽好吃的。”
楊一鳴:“天生的吧。”
大丁看了楊一鳴一會兒,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去摟住楊一鳴的腰。楊一鳴嚇了一跳,手裏還端著一盤慕斯,一時之間就僵住了。不過很快,大丁就鬆開了手。
“我就想抱抱你,好久沒出來了。”大丁煩躁地抓抓頭發,“最近見丁子木越來越強硬,這小子還挺倔。”
楊一鳴笑一笑沒說話。
“反正已經出來了,”大丁嘖一聲,“咱們出去走走吧。”
“現在?”楊一鳴看一眼窗外,烏漆墨黑的天幕,呼呼刮過的西北風。
“現在。”大丁說,“就現在,我想出去走走.”
“好吧。”楊一鳴站起來穿大衣,“走一會兒就回來吧,太冷了,再說明天還要早起。”
大丁轉身去穿大衣。
寒冬的深夜,兩個人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楊一鳴走了兩步隨口說:“大丁,你做甜點的的水平可越來越高了。”
“不如丁子木。”
“不能這麽比,他是職業的。”
“所以你其實並不喜歡吃我做的。”
楊一鳴:“……”
兩個人沉默著走到街口掉頭往回走時,大丁忽然問:“你想跟我說什麽?”
楊一鳴:“沒什麽特別想說的。”
“你跟我就那麽沒話說嗎,閑聊天不行嗎?”
“當然行啊。”楊一鳴笑一笑,笑完了卻又閉上了嘴,他真的不知道該跟大丁說什麽,因為無論說什麽,最終麵臨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愛與不愛,存在與消失。
幸好,大丁並不強求,兩個人沉默著一路走回來。大丁說:“楊一鳴,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
“外麵那麽大風,說話多戧風啊,一會兒灌一肚子涼風該胃疼了。”楊一鳴自然而然地說,“回來坐著慢慢聊多好。”
大丁換了衣服說:“我不想聊天,我們睡覺。”
“哎?”楊一鳴愣了一下,“睡覺?”
大丁揪著楊一鳴的領子一路走進臥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強硬地說:“我們睡覺。”
“那個……大丁,”楊一鳴握著大丁的手腕,“你困嗎?”
“不困。”大丁說,“就是想跟你睡覺而已。”
楊一鳴微微用力掙了掙,驚訝地發現大丁的力氣真是比丁子木要大,他居然沒能掰開大丁的手指。
“睡覺!”大丁用力一拽,楊一鳴踉蹌了一下坐在床邊上,大丁毫不留情地合身撲上去,死死地壓住他。
“大丁?”楊一鳴伸手扣住大丁的下頜。
大丁直直地瞪著他,目光散亂,焦點都不知道在哪裏,臉上滿是掙紮的神色,眉頭漸漸鎖緊,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猙獰。楊一鳴仔細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說:“我沒事兒的,你放鬆點兒。”
這話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但是大丁頓了頓之後明顯鬆了一口氣,目光立刻專注起來。
“大丁,想睡覺嗎?”楊一鳴拍拍大丁的臉頰,“我陪你啊。”
大丁慢慢鬆了力道,側身躺下,把手搭在楊一鳴的腰上,小聲說:“睡一會兒。”
“好,睡吧。”楊一鳴柔聲說著。
“楊一鳴,”大丁閉上眼睛說,“我該怎麽辦?”
楊一鳴沒說話,隻是拍拍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丁慢慢睜開眼睛:“楊老師。”
“嗯。”楊一鳴低頭在丁子木的額頭上吻一下,“他今天怎麽了?”
“他上午打碎了兩個蛋糕坯子,幫小雲收錢時出了錯,晚上盤點時一直對不上賬,拿給你的慕斯是他做的第三個,前兩個根本不能吃。”丁子木往楊一鳴身上貼一貼,悶聲說,“我很難過,我站在那裏看著他,幫不上忙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袁大哥最後對不上賬時我都能體會到他的那種絕望。”
“二木,這個我們誰都沒有辦法,”楊一鳴說,“長期以來,他的全世界都是你,也隻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幫你打架。所以,現在讓他麵對這麽大的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應對不來的。”
丁子木盯著楊一鳴胸口的一粒扣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
那以後的三天,大丁都沒有出現,
轉眼一月中了,學校工作已經臨近期末,雖然楊一鳴不用考慮期末考的問題,但是各種總結還是一大堆。所以他加班的時間越來越長,正好丁子木下班時間也晚,慢慢的,楊一鳴發現他下班之後去接丁子木的時間倒是剛剛好。
於是袁樵就快要瘋了!
每天晚上八點,麵包店開始盤點的時候楊一鳴會推開門進來,吃裏扒外的“顏控雲”會賤嗖嗖地煮一杯咖啡,然後秀恩愛小能手“甜點丁”會端出來一份預留的小點心。楊一鳴就施施然地坐在落地玻璃窗邊,映著窗外交錯的車燈和霓虹燈,慢條斯理地把喝掉那杯咖啡,吃完那碟點心。
而小雲會兩眼放光地看著楊一鳴,盤賬的時候一定會出錯,丁子木在操作間收拾時會心急火燎,仿佛一時一刻都不願意多待。
袁樵覺得自己的這間小店都要被這三個人弄成粉紅色了,那是他最討厭的顏色!
等一切都弄完,袁樵會翻著白眼把那兩個人送走。丁子木客客氣氣地說:“袁大哥再見。”楊一鳴則意思意思地點點頭,然後兩個人相伴著慢慢地走出去。
這個世界還能再殘忍一點兒嗎!
丁子木曾經也覺得這個世界殘忍,但是現在他隻覺得這個世界雖然艱難,但是充滿希望,他第一次明確地知道自己活著的目標是什麽,未來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帶著這種喜悅,他認真地過每一天,小心地試探著大丁,在大丁不在的時候悄悄跟楊一鳴接個吻,或者靠在他懷裏靜靜地待一會兒,雖然很短暫,但是他覺得那是莫大的幸福。
丁子木要的從來都不多:活著,在有楊一鳴的世界裏活著。僅此而已。
這天,他坐在楊一鳴的副駕駛座上,摸摸自己的心口說:“今天大丁來了。”
“哦?”楊一鳴看著前方的路,微微側側頭說,“我看你挺高興的。”
“嗯。”丁子木點點頭,“他今天跟我吵了一架。”
“吵一架還這麽高興?”楊一鳴笑著說,“丁子木同學,你這種行為讓我不得不懷疑你已經愛上他了。”
“可惜他不愛我。”丁子木故作惋惜地歎口氣,“他愛你。”
楊一鳴不由自主地踩一下刹車,車子晃悠了一下,他說:“啊,那個啊……”
丁子木仔細地感受了一下,他確定大丁此時並不在。於是他說“楊老師,大丁喜歡您一點兒也不奇怪啊,我也很喜歡您。”
楊一鳴心滿意足地騰出手來,用手背蹭蹭丁子木的臉頰:“大丁為什麽要跟你吵架?”
“我正在做拿破侖,可他忽然出來說想要出去轉轉。我說出去可以,但是得先做完拿破侖啊,那邊等著上架呢,於是大丁就急了。”
“他想出去幹嘛?”
“他沒說,”丁子木想了想,“不過後來我倆吵架的時候他說他得有自己事情,我覺得他就是單純地不想跟我在一起,但是他又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把我擠出去,所以就是想出去。但其實我們即便走出去,也是在一起的啊。”
”他很害怕。”楊一鳴說,“他一定已經意識到,除非你自己離開,否則憑他自己的力量已經不能完全占據你了,現在的你比他更強。”
“因為我不想讓他單獨麵對你。”
楊一鳴立刻覺得自己儼然已經成了罪惡之源。
丁子木接著說:“我覺得袁大哥快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他一直覺得我在自言自語,他今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
“哼,他看你的眼神就沒對過。”楊一鳴冷哼一聲,接著說,“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就是自言自語,大丁和你從生理上講是一個人,他是你的一個執念,也算你的一部分。”
“楊老師,我覺得……大丁可能比我更愛你。”
楊一鳴踩下刹車,把車子停到路邊:“二木,你想幹嘛?”
“嘛也不想幹,”丁子木安撫地笑一笑,“楊老師你別這樣,你這樣容易給我一種錯覺。”
“嗯?”
“我會覺得……覺得……你特別離不開我。”
楊一鳴傾過身子,在丁子木的唇上蹭一個吻:“你說對了,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喜歡的,不能放過。”
丁子木:“我不離開你。”、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這麽想?”楊一鳴說。
“大丁……讓我緊張。”丁子木斟酌著說,“一開始我覺得這種緊張是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可是現在我意識到並不是。徐霖不會讓我緊張,他隻會讓我擔心和恐懼;鄭哥也不會讓我緊張,但是大丁會。他今天跟我吵架,我忽然就意識到這種緊張感因何而來了。”
楊一鳴疑惑地揚揚眉。
“您看,我下午跟他說,先等我做完拿破侖,最多再要四十分鍾,但是他一刻也不能等,好像多等一分鍾就再也沒機會了一樣。雖然我能理解他,但還是覺得特別緊張。”
“對。”楊一鳴點點頭,“從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我就能感受到這種緊張,但是你要理解他,畢竟對於他而言,時間是不可預知的。”
丁子木點點頭:“我懂,所以今天的拿破侖做的很難吃。”
楊一鳴:“你做的,再難吃也難吃不到哪兒去。”
丁子木得意的笑一笑,說:“大丁說過,他想跟我比一場,我一開始並不明白他要跟我比什麽,現在我知道了。可是我不想跟他比,因為這不是誰輸誰贏的問題,選擇權其實不在我手裏也不在他手裏,選擇權始終在你手裏。”
“所以……”
“所以我想讓他沒有遺憾,沒有不甘。”丁子木湊近楊一鳴,說,“楊老師,我這個人很軸,我認準的人或者事兒,撞破南牆也要去做。所以,你不要指望我會退縮,更不要幻想享受齊人之福。”
“齊人之福?”楊一鳴好笑地指著自己的鼻尖說,“丁子木同學,一個你我都搞不定,再來一個我會死得連渣都不剩。”
丁子木笑笑說:“那我們回家吧。”
楊一鳴發動車子,忽然問:“大丁還會給我做個起酥,你最近可什麽都給我做。”
“我買了鱸魚,明天想給阿姨熬點魚片粥。”
“曲線救國,”楊一鳴說,“二木,你至少比大丁狡猾。”
***
丁子木當然知道大丁不會僅僅隻是做個起酥而已,他自認為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等著大丁的到來,但是真的到那一天來臨時他竟然毫無招架之力。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店裏的顧客格外的多,貨架之間狹窄的過道裏擠滿了人。兩台收銀機全都開著,就連丁子木都從操作間出來幫著煮咖啡調飲料,忙得有點兒氣浮氣躁,心裏隱隱約約的有種按捺不住要跳起來吼兩句的衝動。
偏偏今天的網絡不太好,刷卡或者微信支付時總是接收不到信號,於是等著交錢的隊伍越排越長,很快就在小店裏繞了一圈。就在所有人都忙的頭暈眼花的時候,長長的隊尾發出一陣小聲的抱怨,一開始誰也沒有在意,這年頭因為排隊抱怨、吵架的事兒多了,一般周圍人勸一勸,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畢竟大周末的,大家都急著回家,誰也不會為這點兒事兒耽擱。但是今天不同,那個男人的抱怨聲越來越大,沒多一會兒粗俗的髒話就飆了出來:“你他媽的能快點兒嗎?怎麽收個錢都那麽慢!”。丁子木從咖啡機前轉過身,心裏一陣控製不住的煩躁,本來就忙得讓人冒火,現在又有人在胡攪蠻纏,他按按胸口,覺得心跳得有點兒快,配合著嗡嗡嗡的議論聲,一股無名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竄。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就,剛要張嘴去解釋一句,就聽到那人嚷道:“你丫店裏的人死絕了是嗎?再他媽出來一個收錢行不行?老子買個麵包排了十分鍾了!”
本來大家都排得有點兒煩躁,這人這麽一嚷嚷,立刻引起來共鳴:“就是就是,今天怎麽那麽慢?”
“我就買一盒老婆餅,正好有十八塊錢不用找,我把錢放這兒行不行?餅我先拿走了。”
“就是,我就一個牛角,五塊五,我有零錢不用找。”
“我也是我也是……”
眼看著隊伍裏的人騷動起來,那個男人又火上澆油地說:“收錢那小姑娘,誰還能給你□□是怎麽著?那張一百的你都捏了三遍了!”
小雲的額頭上一層汗,站了一下午腳都是軟的,這會兒兩個腳輪換著支撐著身體,早就委屈得不行,被這麽一罵,眼圈都快紅了。
丁子木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蹦蹦蹦地跳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在他體內亂撞,“媽的傻逼!”他的心裏忽然蹦出這麽一句髒話,在他還來不及細琢磨這句話是怎麽就突兀地浮現在腦海裏,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去衝那個男人走了過去。
從咖啡機到隊尾,幾步就走到了,就在這幾步的距離裏,丁子木一直覺得自己眼前有一團薄薄地霧,他看什麽東西都是帶重影的。心裏一邊叫著“冷靜冷靜”,一邊控製不住地攥緊了拳頭。
“幹嘛?”那個男人斜著眼看著站在麵前的丁子木,嘴角勾出嘲諷的笑,“我說錯了嗎?連個錢都收不利落,開他媽什麽店?”說著這話的時候,他故作不經意地一揮手,旁邊一個放著法棍的小櫃子應聲倒地,三四條法棍摔了出來。小架子倒下來的時候,擦著丁子木的腿砸到地上。
丁子木在那一瞬間無比真切地體會到自己“分裂”了,他的心裏正盤算著如何壓著怒火,用什麽的表情和語言去安撫這個找茬的男人,可是眼看著自己的拳頭就已經砸了過去。
嘩啦啦,在一片貨架翻倒的聲音中,那個男人踉蹌了兩步跌坐在地上。他錯愕地抬起頭。丁子木眼睜睜地看著大丁滿臉陰鷙地俯下身子盯著那個人,目光陰冷中甚至帶著幾分凶狠,
“不行!”丁子木大急,不能在店裏打,這是袁大哥苦心經驗的店,不能就這麽毀於一旦。店裏的人很多,貨架又大多是玻璃的,萬一傷到人怎麽辦?那邊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小朋友,隊尾還有一個孕婦,門口站在一對老夫妻,白發蒼蒼……
但是,丁子木絕望地發現他想的這些都沒用,因為他已經被某種不可控的力量束縛住了,他覺得自己又輕飄飄地懸在那裏,邁不開步,伸不出手,甚至張不開嘴,除了大腦,一切都是不受控製的。
“大丁!”丁子木無聲地大喊,“住手!”
“我操|你媽!”地上那人爆出一聲怒吼,他從地上站起來直奔大丁就撲了過去。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丁子木完全反應不及時,兩個人已經打做一團。
這是他第一次看大丁打架,以前聽楊一鳴說大丁打架特狠,但是一直不知道這個“狠”是個什麽概念。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所謂的狠就是一種玉石俱焚的不管不顧。完全不設防,不在乎對方在自己身上施加怎樣的擊打,隻是一下接著一下的把拳頭揮向對方。
店裏立刻亂了起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往外散去,有幾個膽子大的過來想拉架,店裏的幾個小姑娘站在外圈幹著急,一疊聲地喊“別打了別打了,木木快住手。”
短短幾秒內,店裏一片混亂,小雲急的直跺腳,偏偏今天袁樵還不在。
幸好有人抓住機會用手臂勒住了大丁的脖子,然後用力把他往外拖,周圍的人擁上來趁機把人拉開。
兩個人都掛了彩,不過看起來倒是大丁傷得更重些。
那人從地上躥起來,不依不饒地奔著大丁就去了。這時店裏的幾個膽子大的小姑娘一個一條胳膊地抓住那人,使勁兒地喊著“別打了別打了”。想必那人也沒想再打下去,於是順勢站在那裏汙言穢語地罵著。
大丁吼一聲:“你丫給我閉嘴,想死吧。”
“你給我住嘴!”丁子木情急之下衝大丁大吼一聲,大丁愣了一下。丁子木忽然覺得自己能動了,可以說話了。他急急忙忙地說:“大丁你聽我的,你不要說話,我來處理,好嗎?”
大丁說,“滾蛋,用不著你,我自己能處理。”
“不不不,”丁子木急的說話都快結巴了,“你聽我的,這兒種事兒我見得多了我能處理的,你信我。”
“我……”大丁張了張嘴,又悻悻然地閉上了嘴。
丁子木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輕聲地命令自己“動一動,動一動”,忽然,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的手指真的動了。他長長地喘一口氣,身體一下子輕了起來,一個恍惚間,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又回來了。
大丁在一邊冷哼一聲。
丁子木立刻做幾個深呼吸,努力擠出笑容往前站兩步說:“各位抱歉啊,店裏出了點兒事,今天我們打烊了,各位手裏的麵包我們送了,就當給大家賠禮道歉的。”
這話說完,站在貨架附近的幾個人迅速地又從架子上拿了幾個麵包,丁子木看到了但是沒吭聲。很快,店裏的人迅速離開了,隻剩下那個尋釁的男人還在罵罵咧咧。
丁子木指揮著小雲去關店門,那男人罵道:“幹什麽幹什麽,關門幹嘛,想殺人啊,我告訴你,你信不信我一個人也能把你們全幹翻了!”
丁子木忍著疼擠出點兒笑容說:“大哥,真是抱歉,我衝動了。”
“抱歉有用?道歉有用要警察幹嗎!”那人凶悍地說,“甭他媽廢話,別以為這事兒能就這麽了了。”
“那您說怎麽辦?”丁子木溫和地說。
那人一下子又坐回地上:“我傷到了投了,我頭暈,不行了不行了,我暈死了。”
丁子木皺皺眉,依然站在那裏低頭看著他:“您看,您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啊,咱們商量一下好嗎?”
“陪我醫藥費,我要去醫院,叫救護車。”那男人抱著腦袋嚷。
“大哥,您看我也是個打工的,今天店裏這些東西我還得賠,我也沒有那麽多錢。”丁子木說,“這樣吧,我賠您五百,行嗎?”
“你打發要飯花子呢?”
“那我們報警吧,”丁子木立刻冷了聲音,剛剛那種帶著點兒哀求的口吻立刻蕩然無存,他說,“我們店裏有監控,雖然是我先動的手,但是你挑釁在先,你推到了架子,那架子砸到我的腿了,我以為你要動手呢。況且……”丁子木指指自己的臉,“我傷得比你重。”
小雲在一邊看傻了眼。
於是,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決,丁子木最終用五百塊錢結束了這場混戰。等楊一鳴來接他的時候,店麵都已經打掃幹淨了。
大丁一直沒有出來。
楊一鳴把丁子木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心疼得要命,可是嘴上說:“行啊,敢打架了,長本事了。”
“楊老師,”丁子木小聲說,“我沒事兒。”
“有事兒就晚了!”楊一鳴歎口氣,“我天,這可是第三次了二木同學,俗話可說事不過三!”
“我會小心的。”丁子木笑著去摟楊一鳴的腰,“我真的沒事兒,咱們趕緊回家吧。”
楊一鳴帶著丁子木回到家,丁子木洗了個澡坐在沙發上,脫了上衣讓楊一鳴揉藥油。
“疼嗎?”
“還行。”丁子木笑笑說,“太快了,兩下就打完了,其實都沒怎麽受傷,臉上這些是一開始撞架子上磕的。”
“二木,”楊一鳴說,“你沒攔住大丁嗎?”
丁子木搖搖頭:“他太生氣了,我能感覺得那種憤怒,可能是因為情緒太激烈了,所以攔不住他。”
“但是你做的很好。”楊一鳴說,“我覺得你真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怎麽?”
“當時我就是這麽解決丁奎強的。”
“是嗎?”丁子木輕輕笑一聲,“不過丁奎強不會善罷甘休的。”
楊一鳴抬起丁子木的下巴,輕輕吻一下,“沒關係,我們總能解決的。”
丁子木閉上眼睛靠進楊一鳴懷裏:“楊老師,大丁……很傷心。”
“嗯?”
“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那種傷心,我今天……其實做的不夠好,我傷到他了。”
“為什麽這麽說。”
丁子木:“我想,我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人,甚至是個會惹麻煩的人。你說過,我以前的幾次被辭退都是因為跟顧客起衝突打架。我擔心今天,大丁會更沮喪。”
丁子木摟緊楊一鳴的腰:“怎麽辦楊老師,我該怎麽辦?”
楊一鳴把唇埋進丁子木的頭發裏:“你長大了,二木,不管是我還是大丁,都不能阻止你長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