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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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星期後,劉國強告訴丁子木,丁奎強什麽都沒有說,對現場物證檢驗結果一問三不知,咬死沒有那回事兒,還說自己朋友多,家裏經常來客人,鬼才記得那天到底誰來了。走訪了一些老鄰居,找到了幾個總跟丁奎強一起打牌賭錢的人,也沒能問出來誰肩膀上有傷。
劉國強說:“丁子木,你不要著急,既然重啟我們就會繼續查下去的,不會放棄的。”
丁子木說:“我不著急,我相信正義會來,謝謝您。”掛了電話,丁子木默默地枯坐了半個小時。
這天回到家時,丁子木問楊一鳴:“楊老師,人為什麽會變得那麽自私?”
楊一鳴停下手裏的工作說:“誰自私了?”
“沒誰,我就是忽然想起來。”
楊一鳴說:“自私這個詞,要看怎麽理解,我不覺得你自私。”
“楊……楊老師?”
楊一鳴撇撇嘴:“丁子木,我跟你說過,任何事都不要瞞我,我說的是,任,何,事。”
丁子木微微低下頭。
“當然,你也瞞不了我。”楊一鳴鎮定地說,“自從袁樵給我打電話詢問你的情況起,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問到你頭上。”
“我沒告訴他。”
楊一鳴:“如果你真的想借助他的力量,你早晚要告訴他。我要說的是,如果你信任他,你當然可以告訴他,其實我也鼓勵你這麽做,這對你有好處,但是同時你要承擔萬一他辜負你的信任所帶來的打擊。事實上,我更願意你把這件事告訴馮老師或者羅颺。”
“馮老師年紀大了,我不想讓她為我難過。羅颺……其實她比我脆弱。”
楊一鳴拍拍丁子木的肩膀說:“袁樵是個有能耐的人,他不會幹自不量力的事兒,既然他真心實意地想幫你,就別拂了人家的意,有時候這種拒絕挺傷人的。”
“可是……”
“可是你不能喜歡他。”楊一鳴正色道。
***
就在警方的忙碌中,日子很快就過去了,誰也沒有特地提那個人,但是每天出門的時候大家都會下意識地瞥一眼放在客廳茶幾上的台曆,上麵用各種顏色標注著楊一鳴預約的病人,也在某個日子下麵畫了一個重重的圓圈。
那是丁奎強出獄的日子。
最先沉不住氣的竟然是鄭哥。
大約是最近的壓力太大了,丁子木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太好,於是鄭哥出現的頻率就多了起來。很快的,楊一鳴就習慣了自己有個“爹”。
“鄭哥,”楊一鳴已經不想歎氣了,他說,“二木真的已經準備好了,他現在的狀態很好。”
“怎麽可能好?”鄭哥氣呼呼地說,“他這叫鋌而走險,你為什麽不勸勸他?你們這些人不有事兒沒事兒就煲雞湯,動不動就‘人要向前看’嗎?怎麽這會兒非揪著過去不鬆手?”
楊一鳴一開始從專業的角度跟鄭哥講道理,一連串的數據和專業術語扔過去,滿心希望鄭哥會認為自己是職業的,這麽做是科學且有效的。
簡直對牛彈琴。
後來有一天,楊一鳴陪著母親去做檢查,醫生先是誇讚了一下老太太最近休養得不錯,然後又義正辭嚴地說:“還是多吃點兒有營養的東西,吃不下也要慢慢地吃。”
楊媽媽說:“我吃的已經很多了。”
回到家,楊雙明撇撇嘴,指著家裏最小的那個碗對楊一鳴說:“看到沒,就那麽一小碗,多一口都不肯吃,醫生說的全當聽不見。”
楊一鳴一屁股坐在媽媽身邊,板著臉說:“媽,你不吃飯怎麽行?你這樣我不放心啊,要不我天天回來看著你吃飯好了。”
老太太當天晚飯就喝了兩碗粥。
楊一鳴看著媽媽慢慢地喝下兩碗粥,忽然明白了還怎麽對付鄭哥。他擺出特別賢良的樣子跟鄭哥語重心長地說自己是多麽擔心丁子木,但是又想讓丁子木能夠徹底擺脫過去的噩夢,自己既然選擇了丁子木就一定會做好他最堅強有力的依靠,不離不棄。
就差聲淚俱下了,於是鄭哥說:“你心裏有底就行。”
楊一鳴看著鄭哥的那張臉,默默地捂臉:“我真的嚴肅不起來了啊嶽父大人。”
八月底,楊一鳴又開始手忙腳亂地準備開學時要交的那一大堆材料,每天趴在電腦前狂寫,但是每到七點半,他就溜達著出門去接丁子木回家,兩個人沿著種滿大槐樹的街道慢慢走過來,出一身汗卻暢快淋漓。
這天,兩個人拎著半個西瓜又說又笑地往回走,走到小區院門口時,丁子木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微微眯眯眼,冷冷地看著前麵,嘴角不耐煩地抿起。
楊一鳴順著丁子木的目光看過去,距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個人靠著一棵大樹站著。他穿著肮髒陳舊,整個人佝僂著,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糾纏著堆在頭頂,膩成了一縷一縷的。臉皺得像一枚風幹的苦澀的橄欖,透著落魄和貪婪。他靠在那裏,仿佛整個人都是一截幹枯的死樹,全身隻有一雙渾濁的眼睛能露出一點“還活著”的光。
這個人的變化太大了,比上次剛從監獄裏出來還要讓人惡心,不過他的猥瑣倒是一如往昔。
“丁奎強?”楊一鳴冷笑一聲,“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丁子木漠然地說:“他怎麽還活著?”他走了過去,站在丁奎強跟前說:“你想幹嘛?”
丁奎強站直身子,色厲內荏地喊:“你怎麽跟你老子說話呢?”
“別廢話!想幹什麽趕緊說,說完趕緊滾!”
丁奎強似乎是被這句話激怒了,他揚起了右手,可還沒等楊一鳴衝過去,丁子木就掐住了他的手腕:“想打架?”
丁奎強用力扭了扭手腕,依他的力量自然是無法和丁子木抗衡的,兩個人就那麽僵持在了那裏。楊一鳴落後兩步看著這父子倆,他打消了過去解圍的念頭。
丁奎強到底還是放棄了,他狠狠一甩手,甩開了丁子木的鉗製,站穩腳步後上下掃視了一下丁子木,忽然冷笑一聲:“是你讓條子去問我的?”
“是。”
“想知道?”丁奎強咧開一嘴黑黃的牙,笑得猙獰,“給我三十萬。”
“給什麽?”丁子木揚揚嘴角,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贍養費,我是你老子,贍養是你的義務!”
“嗬,你還學會‘贍養義務’這個詞兒了?文化水平見長,看來蹲大獄對你有好處。”丁子木冷嘲熱諷的口吻讓丁奎強有些不安,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種陌生感。這當然不是丁子木,或者不是丁奎強記憶中的丁子木,對此,楊一鳴感到很驕傲。
“小雜種!”丁奎強咆哮著嚷道,“老子辛辛苦苦生了你養了你,你給老子養老送終是天經地義的!”
“你確定你生了我這個‘小雜種’?”丁子木淡淡地說,“不是吧,我記得我是我媽那個賤貨跟野男人鬼混生下來的野種。”
“野種……老子也養了你那麽多年了……”
“八年。”丁子木打斷丁奎強的話說,“八歲那年養我的是福利院。我未成年,撫養我是你的義務,你先盡撫養我的義務,然後再跟我說贍養的事兒。”
“你賣了老子的房!”
丁子木聳聳肩:“誰讓你進大牢了呢?”
“少廢話!”丁奎強終於不耐煩了,他發現現在的丁子木不僅能打,嘴上更是不饒人,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丁子木竟然不怕他,不是那種故作強硬,而是真的不怕!其實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人之所以能鉗製另一個人,依靠的無非就是恐懼或者愛兩種情感。一旦情感的武器失去了效用,那所有的威脅不過是一戳就破的假象而已。
丁奎強咽口吐沫,渾濁的眼睛陰森森地掃過丁子木,落在楊一鳴的身上:“你想知道就給錢,否則別想讓我說一個字,我也不會讓你們有一天好日子過。”
“我沒有錢,有也不會給你。”丁子木微微挪動了一下腳步,擋住了丁奎強的視線,“你最好死了這條心,至於那件事,我總有辦法能從你嘴裏問出來,你信不信?”
丁子木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透著狠厲,每個字都能擦出血絲來,楊一鳴都能從中聽出幾分寒意。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丁子木這個樣子,渾身都帶著濃濃的恨意,而丁子木銳利的目光就裹挾著這種恨意狠狠地盯在丁奎強身上,似乎要射出幾個洞來。
丁奎強歪著身子,目光不敢停留在丁子木的臉上,而是繞過丁子木不依不饒地落在楊一鳴的身上。他扯著脖子嚷道:“你信不信我讓你們沒一天好日子過!”頸部幹枯褶皺的表皮薄薄地覆在暴起的血管和青筋上,歇斯底裏地宣示著他的蒼老和無力。
楊一鳴淡淡地說:“不信。”
很快,小區門口就聚集起了一群人,夏天出來遛彎的人很多,大家三五成群地指指點點,丁奎強看到周圍圍觀的人多了,便開始肆無忌憚地犯渾,他佝僂著背,聲淚俱下地說丁子木白眼狼,跟別的男人跑了不養爹。
丁子木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步,拳頭捏得死緊。楊一鳴一把拽住他搖搖頭:“沒有意義,不要理他。”
丁子木深深地看了楊一鳴一眼,固執地又上前一步:“丁奎強,剛從大牢裏出來就安分點兒,好歹等頭發長長點兒再出來敲詐,你這樣不覺得自己太打眼了嗎?”
“哦……”周圍的人紛紛開始關注丁奎強那被刮得幹幹淨淨的頭。
“三月底進去的,”丁子木說,“你瞅瞅你那身衣服,也不怕捂出痱子來。”
大家又開始議論那明顯不合季的衣服。
丁子木說:“我告你一個誹謗你就可以再進去待到冬天了。”
丁奎強胡亂地叫囂著,聲嘶力竭,那副形象讓人無比惡心。
旁邊的楊一鳴配合地掏出手機:“這樣,我撥110報警,是你誹謗勒索尋釁滋事,還是我……嗯,包養你兒子,咱們讓警察來斷。”
丁奎強的聲音忽然小了很多。
丁子木忽然提高嗓門說:“既然警察來了,順便我們再聊聊十四年前的事兒,你看怎麽樣,那算□□還是猥褻?”
丁奎強終於閉上了嘴,他用一種可以稱得上驚恐的目光看著丁子木。在丁奎強看來,十四年前的事兒幾乎是一個把柄,他從來不曾想過有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大聲地把那個詞說出來,而這個人居然是丁子木!那個隻會嚎啕大哭,永遠蜷縮在牆角的“野種”!
他竟然不害怕!
一點兒也不害怕!
可是丁奎強怕了,他看著丁子木冰冷而鋒利的目光,看著圍觀者那驚訝、厭惡、好奇、恐懼的目光——怕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丁子木不但不怕他,甚至有可能反過來鉗製住他甚至置他於死地。
丁奎強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不再是他以為的“丁子木”了。
丁奎強用力推了一把楊一鳴,撞開人群往外走了出去。
圍觀的人繼而把探尋的目光投向丁子木,各種議論紛紛吵吵。
楊一鳴看著丁奎強走遠,轉頭衝圍觀的人說:“行了行了,散了吧,戲演完了。”
大家慢慢地散去。
楊一鳴碰碰丁子木的手臂:“我們回家吧。”
丁子木站在那裏沒有動,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已經暗下來的天空說:“楊老師,我真的想殺了他。”
楊一鳴淡淡地說:“要拋屍嗎,我有車。”
丁子木看著他。
楊一鳴很平靜:“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一定會陪著你,你想好了就行。”
***
袁樵在辦公室裏跟丁子木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談話,他說:“木木,你得明白,我真不是什麽好人。”
“我知道。”丁子木點點頭,“楊老師說過,你是那種以退為進的人,就像現在,你也在以退為進。”
“媽的!”袁樵笑罵一聲,“認識一個二把刀心理醫生真他媽倒黴。”
丁子木說:“不會殃及你嗎?”
“怎麽可能?我這麽雞賊的人。”
丁子木吸口氣,說:“丁奎強,是我的父親,或者說是我名義上的父親,他一直堅稱我是個野種,既然是野種,挨打受罵自然也就是家常便飯,那些我已經不在乎了。至於我母親那個人……這麽說吧,有時候我自己都懷疑我不是丁奎強親生的,當然,事實到底是怎樣的我也已經問不出來了,十四年前我母親就被我父親活活打死了。”
袁樵的臉上很平靜,隻是眉頭皺了起來。
丁子木問:“知道為什麽會打起來嗎?”問完,似乎是怕多耽擱一秒自己就說不下去一樣,丁子木緊跟著就說道:“因為我父親把我賣了抵賭債,賣給一個對小男孩格外有興趣的男人。”
丁子木說完,緊緊地閉上了嘴,臉色鐵青。
袁樵強裝出來的平靜終於碎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丁子木半晌說不出話來。
丁子木慢慢地說:“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忘記過去等於放過自己,但是我不同意,有些事兒我不能也不想忘記。”
袁樵沉默了一會兒,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等到心頭那把怒火燒過去了,他才開口問:“木木,你想讓丁奎強說出那個人是誰,是嗎?”
丁子木點點頭:“該進監獄的進監獄,該下地獄的下地獄。”
兩周後,丁奎強出獄了,劉國強特地給丁子木打電話告訴丁子木,警方會盯著他的。丁子木有點兒擔心在警方的控製之下,袁樵要怎麽做才能問出那個答案來。
袁樵安慰他說黑有黑道,白有白道,那些人總能找到辦法的。
丁子木遲疑了一下說:“袁大哥,那些問題……”
袁樵笑著搖搖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等到時機成熟,那些問題當然會讓你親自去問,放心,我不會再讓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的……楊一鳴知不知道?”
丁子木:“……”
袁樵冷笑一聲:“他肯定是知道了,對吧。”
“袁大哥,他是我的心理谘詢師啊。”
“哼,他還是你老公呢,谘詢師八成就是個幌子,我真應該給丫舉報了。”
丁子木歎口氣:“袁大哥,你這樣……”
袁樵擺擺手:“行了,這事兒就交給我吧。木木,咱倆今天交個實底兒你看怎麽樣?”
丁子木:“我一直說的都是實話。”
袁樵說:“我也沒說假話啊。我是想告訴你,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當然你也不止一次義正辭嚴地拒絕我了,這我也知道。”
丁子木抿抿嘴,剛想說話就被袁樵打斷了:“別說抱歉啊,你又沒欠我錢。我是想告訴你,我這人難得喜歡一個人,一旦喜歡了就一定要得到。”
“啊?”
“當不了戀人就當兄弟,反正你得是我的人。”
“什麽……什麽叫你的人?”
“我的兄弟自然是我的人,反正你也叫了那麽久的袁大哥了。”袁樵說,“我幫你這個忙,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兒嗎?”
“什麽?”
“不許離職,我還是那句話,我不能人財兩空。”袁樵笑著說,“不過我可以答應你,讓你自己去經營分店,我要開個分店。”
丁子木難以置信的看著袁樵,袁樵聳聳肩,一臉的從容淡定。(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