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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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鳴把學校裏的後續事情安排好以後立刻去約劉隊長,兩個人敲定了周末見麵詳談。周末的時候,三個人在楊一鳴的工作室見麵了。劉隊長環視一下當做接待室的客廳後說:“哎,你這心理谘詢室和公安的心理谘詢室完全不是一個風格啊。”
楊一鳴毫不臉紅地把沙發上的一本《惹火狐狸精小王妃》丟到一邊,再把茶幾上的一本《辦公室小野貓》也扔過去。坦然地說:“我的工作對象不用拿槍。”
劉隊長哈哈一笑:“也對。”
丁子木坐在一邊的三人沙發上看著劉隊長,他調動了自己所有的記憶力,怎麽也無法從記憶中把這個人扒拉出來,徐霖完全沒有提到這個警察。但是劉國強很感慨,他永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小男孩,瘦弱單薄,渾身都是青紫的掐痕和抓痕,蜷縮在牆角,任何人不能靠近他,哭得幾近崩潰。轉眼,他就那麽大了,依然很瘦,但是肩背筆直,坐在那裏都讓人覺得硬邦邦的。
楊一鳴倒出來三杯茶,開門見山地把丁子木的目的說了,他問:“劉隊長,我想知道如果隻有人證沒有物證能不能定罪。”
劉國強說:“不行。”他看一眼丁子木,緊跟著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物證。當年,我們接到的是入室行竊的報警,現勘是做了的,如果去查還是可以查到蛛絲馬跡。但是……”
丁子木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他忽然覺得柔軟的沙發好像一個巨大的陷阱,他整個人都陷進去無法自拔,漸漸的他有了要窒息的感覺。丁子木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尖銳的痛感讓他立刻清醒過來,他站起身走到書架邊靠上去。實木書架堅硬的邊角硌疼了他,但是他不在乎,正是這種疼痛讓他意識到後背靠著的是堅硬的實物,有這個依靠他就不會陷入無底的深淵。
楊一鳴向丁子木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丁子木搖搖頭,手放在腰間的位置比劃了一下,那是國際通用的“現場有兒童”的手勢,楊一鳴明白,徐霖在這裏。
丁子木微微笑一下,輕輕擺擺手示意:沒關係,我可以控製的住。
丁子木鎮定地對劉隊長說:“劉隊長,我有心理準備那個人會脫罪,所以你繼續說。”
劉國強有些不忍地說:“其實,當時如果我們……”
“這跟你們沒有關係。”丁子木打斷劉國強的話說,“我都能想象得出來丁奎強那個混蛋當時是怎麽胡攪蠻纏的,至於我媽……哈,我一直覺得她對我的恨意要大過愛意。而且……”丁子木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說,“即便你查了也查不出什麽來,那天夜裏,鄭奶奶說的是實話,那個人的確沒來得及幹什麽。”
劉國強慢慢地擰緊眉頭,他屏息等著後麵的那個轉折。
“但是,過了一個多星期,他又來了,這次丁奎強把我捆了起來。”
劉國強猛地瞪大眼睛:“哪天?”
“我媽媽死的那天。”
劉國強拿起自己的手機噌地一下站起來快步走到窗邊開始打電話,楊一鳴抓個空隙湊過去輕聲問:“二木,怎麽樣?”
丁子木搖搖頭:“沒事。”
“他還在?”
丁子木長長地喘口氣,“嗯,不過沒關係的,楊老師你放心。”
楊一鳴瞥一眼站在窗口的劉國強,忍了一下,還是微微側過身子,擋在丁子木前麵,悄悄地摸了摸他的手:“如果感覺不好就告訴我,給我個手勢就行。”
丁子木反手攥住楊一鳴的手,輕輕地摩挲一下:“我很好,放心。”
劉國強收了電話走過來,非常肯定地說:“我們可以重啟這個案子了。”
“什麽?”丁子木和楊一鳴同時輕呼一聲。
“當年你母親的案子是刑事命案,所以派出所直接報區局查辦的。雖然案發的過程一目了然又有人證,但是現場取證的環節也是按規矩做了的,包括能提取到的指紋、鞋印、□□等等,那些是有記錄的。我剛剛給局裏的同事打過電話,案子還沒過追訴期,所有的物證還在封存,我們這次從猥褻罪的角度再查!”
楊一鳴:“有多大把握?”
劉國強說:“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盡百分百的努力。一切看證據,隻要有證據,他就跑不了。”
丁子木慢慢地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希望他跑了。”
楊一鳴從七個字中竟然聽出了森冷的殺意。
劉國強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錄音筆:“你把當天夜裏發生的再講一遍,不要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丁子木站直身子,當他的後背離開書架時,感到一陣飄忽,腦海深處同時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木木哥哥?”
丁子木的身體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穩了,“徐霖?”丁子木在心裏小聲地說,“沒關係的,別怕。”
徐霖沒有說話,丁子木看看劉國強的錄音筆,慢慢地把那段往事複述了一遍。楊一鳴看著丁子木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臉,眼底隱隱酸痛,這個世界上也隻有他才清楚丁子木此時此刻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要把自己逼到怎樣的程度才能看似平靜地說出這一番話。
屋子裏安靜極了,隻能聽到丁子木的平穩但是單調的聲音,還有歲月哭泣的聲音。
最後,丁子木說:“關於那個人,我實在記不清他的長相,當時太混亂了,但我記得他的右肩上有傷痕,暗紅色,很粗,是縫合傷。”
劉國強:“確定右肩?”
“確定,因為當時他用右手死死捂住我的嘴,整個人就趴在我身上。”丁子木說這話的時候楊一鳴的心裏一寒,他仔細地看著丁子木的表情——依然是一片空白。
“還有嗎?”劉國強問。
“他的頭磕破了,可能會有傷疤。”丁子木想了想:“還有,他的後腰上有一大塊皮膚摸起來凹凸不平的,有點兒像燙傷的傷痕。”
劉國強關上錄音筆站起身說:“我先去局裏申請立案,如果你想到什麽再給我電話。”
丁子木的臉色有些發青,但他仍然擠出一個笑容說:“謝謝劉隊。”
楊一鳴和丁子木把劉國強送到門口,大門剛剛關上,丁子木就軟軟地往下倒。楊一鳴大驚失色地把人一把抱住:“二木!”
“沒事。”丁子木靠在楊一鳴的懷裏,微微一笑,“真累。”
楊一鳴顧不上琢磨丁子木說的“累”是指哪方麵,他連拖帶抱地把人弄進臥室放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丁子木抓住楊一鳴的手塞在自己的脖子下麵,小聲嘟囔著:“真的沒事,就是覺得累,有點兒難受。”
楊一鳴索性坐在床上陪他,用另一隻手摩挲著他的頭發,心疼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楊老師,”丁子木閉上眼睛往楊一鳴那邊蹭了蹭,“陪我睡會兒吧。”
“嗯,我陪你。”
***
丁子木回來上班,袁樵是最高興的,七月中以來,店裏的生意又好了起來了,唯一遺憾的是學校放假,平時抱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態跑來買甜點的高中小女生少了很多。沒過多久,袁樵就發現丁子木的狀態很不對,他幾次三番去問,結果總是“袁大哥我沒事,就是時差還沒有調整過來。”
袁樵很想不再管這事兒,但又有些放不下,狠狠地罵了自己千百遍“賤”以後,最後終於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給楊一鳴打電話:“木木狀態不好,做的甜點味道都不對了。”
楊一鳴:“……”
袁樵:“他這樣影響我掙錢。”
楊一鳴:“他在倒時差。”
“你們倒真是夫夫同心!”袁樵給氣樂了。
楊一鳴說:“既然他這麽說,那就一定是時差沒調整過來,你要相信他。”
袁樵皺皺眉,心照不宣:“我懂了。”
從此袁樵再也沒追問過,對丁子木的“不在狀態”也全然視而不見。
過了一個星期,劉國強給正在上班的丁子木打電話:“我們把當年提取檢測出來的現場痕跡做了比對,結果是現場的確有第三人,成年男性。”劉國強遺憾地說,“但是庫裏沒有記錄,我們還需近一步地調查。我們會去提審丁奎強,也會根據你提供的體貌特征去走訪一些當年的老街坊,從他們那裏應該能找到一些線索。”
丁子木隻是很簡單地說:“謝謝。”
掛斷電話,丁子木跟袁樵打了一個招呼後又跑到麵包房後麵的小區花園裏坐著。這段時間他非常喜歡坐在這裏,雖然已經是夏天了,天氣炎熱,但丁子木喜歡坐在一棵老榕樹後麵的石凳上,麵前是一片濃綠的高大的灌木叢,正好可以把他藏在一片綠蔭之中。在這片安靜而隱秘的綠色帷幕中,丁子木可以靜下心來想很多事。
比如如何讓丁奎強開口——丁奎強,一切從他開始,自然也要一切因他結束。
丁奎強的刑期要到八月底,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讓劉隊長慢慢地審,但是丁子木心裏很清楚,丁奎強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夏日酷暑,丁子木坐在那裏心裏一片冰涼。
“木木?”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丁子木驚訝地轉過頭去看到袁樵站在灌木叢後麵。
他站起身:“袁大哥?你怎麽來了?”
袁樵邁開大長腿,兩步就跨到了丁子木身邊,他平時總是一臉不正經的臉顯得格外的正經:“我跟蹤你來著。”
“跟……跟蹤?”
“我想跟你談談。”
“好。”丁子木又坐了下來,主動開口說,“其實袁大哥,我知道你想跟我談什麽。”
“我隻是想幫你。”
“可我的問題你真的幫不了。”丁子木搖搖頭,“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這件事……說起來太複雜,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袁樵說:“我跟你說說我是怎麽想的吧。首先,你有心理問題,但凡心理問題總得有個起因,從你的身世背景和去年跟你那個爹打的一架來看,這個心理問題多少應該跟他有關係,對吧?”
丁子木苦笑一下,點點頭。
“今年以來那個人沒再出現過,可是最近你心神恍惚,而且電話特別多。”
丁子木搖搖頭:“電話不是他打的。”
“我知道。”袁樵說,“電話是一個姓劉的警察打的,對嗎?跟你那個爹有關係?”
丁子木:“你怎麽知道的?”
“我又不笨!”袁樵翻個白眼,“有一天你的手機放在休息室,電話鈴響了半天也沒人接,我替你接了一下。你的社會關係簡單得令人發指,能跟警察扯上關係的,也就隻有一個爹了。說吧,怎麽回事?”
丁子木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心裏忽然就忍不住了,他把雙手舉起來放在眼前,一字一頓地問:“袁大哥,如果有一天,我這雙手殺了一個人,會怎麽樣?”
袁樵心裏一沉,他覺得丁子木說這話是認真的,眼前的這個丁子木和他那天從監控器上看到的,那個一拳一拳砸向別人臉部的丁子木重合在一起,嚴絲合縫。
他真的想殺死那個人!
袁樵沉默了兩秒後很嚴肅地說:“丁子木,你要想好了,就算你再恨一個人,也不能這個時候殺人啊。這大夏天的,咱們去哪兒拋屍?屍體可容易腐爛呢。要不,冬天吧?”
丁子木楞了一下,把手垂了下來:“袁大哥,你……”
袁樵哈哈一笑:“木木,恨一個人,想讓他活不痛快的辦法很多,殺了他是最仁慈的。要是我,就讓他活著,每天都看著我吃香的喝辣的,而他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像一隻老鼠一樣活著。”
丁子木:“我還能怎麽做?”
袁樵看他一眼:“想知道?那就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丁子木抬起頭,透過頭頂層層疊疊的綠葉看著天空,陽光細碎且刺眼,他覺得眼眶生疼但是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他閉上眼睛,壓在心底的話忽然就湧了上來:“我恨他,這輩子我最恨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但是我不想承認他是我爸爸。”
“嗯。”袁樵哼一聲,“我懂,因為我想也不承認我的爸爸。”
丁子木詫異地看一眼袁樵,袁樵說:“你繼續,我的故事你要有興趣過兩天我告訴你。”
丁子木說:“我爸爸……也就是丁奎強,現在在蹲大牢,但是再有一個月他就能放出來了。我跟楊老師說,我想讓他死在大牢裏,在裏麵關一輩子。但其實……”
“其實什麽?”袁樵問。
丁子木微微眯眯眼,定定地看著袁樵:“其實我想親手殺死他!”
袁樵沒說話,隻是微微笑一下:“便宜他了。”
丁子木說:“這些話我不敢跟楊老師說,我怕他擔心,他每天都為我提心吊膽,那天我就隨口說了一句《二十四個比利》就把他緊張壞了,但是袁大哥,我真的想親手殺死他,至少讓我親手把他送進大牢裏關一輩子。可是……”丁子木哽咽一聲,“這些我不能說,我一直一直壓著。我對自己說,丁子木你是個好人,你不能走上丁奎強那條路,你跟他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我還跟自己說,沒關係,那些事兒都過去了,噩夢已經醒了,以後你隻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至於那個人,永遠不要讓他來幹擾你的生活就好……我一直一直勸自己,我對自己說要學會麵對現實,如果最後他真的逍遙法外,我也隻能安慰自己一句‘盡人事聽天命’……可是袁大哥,我不想聽天命,我不甘心,他對我做了那麽多,我為什麽就隻能‘聽天命’?”
丁子木說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在嘶吼:“可是我查過相關法律,他做的事兒,最高量刑也隻有五年,甚至有可能不判刑取保候審。”
袁樵伸手搭在丁子木的肩頭,然後壓低聲音說:“木木你知道嗎,有人在大牢裏可以過得像度假,也有人在大牢裏,過得一天像一年。”
丁子木赤紅著眼睛盯著袁樵。
袁樵抓住他的肩膀,說:“來吧,告訴我,你需要什麽幫助?”
“你能逼丁奎強說出一個警察也問不出的秘密嗎?”
袁樵微微眯眯眼睛:“我不能,但是有人應該可以。”
丁子木沒說話。
袁樵補充一句:“我不敢保證絕對合法,但是肯定不會把自己牽連進去,我那麽雞賊的人,對吧?”(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