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疏莫名其妙地往前探了探腦袋，疑惑地問道：“什麽？”

    她這麽一動，鼻尖從他脖子上一蹭而過，景歡眸色驀然一深，斂下的眼瞼低垂著。但是很快又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憤憤地朝她道：“讓你別亂動，不然就自己下來走，走不動就把你扔在這裏了。”

    謝碧疏動了動嘴唇，低低地“哦”了一聲，然後輕輕一掙，掙開他的手臂，從他後背上滑了下來。

    她這樣毫不反抗的態度讓景歡立刻有點慌了，忙拽住她手臂道：“哎，我剛才說著玩的，誰讓你在我背上亂動的，你，你要是乖乖的。我就繼續背著你。”

    謝碧疏垂著頭，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道：“不用了，讓你背著這麽久，你肯定很累了。我也有力氣可以自己走了。”說完已經開始向前走了。

    景歡根本就沒想到一向死皮賴臉的謝小姑娘會突然這麽聽話，他站在原地有點沒辦法，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的好，撓撓頭也沒想出什麽辦法來，隻能幾步追上去湊到她旁邊去小心地瞄著她的臉色：“你，你生氣啦？我不是故意的，還是讓我背你吧，好不好？”

    “沒生氣，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用你背我了。”

    謝碧疏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這麽矯情的一天，但是因為他的話而突然就生出來的委屈鋪天蓋地的。讓她忍不住就想使小性子，然後在看到他巴巴兒過來道歉的時候，心裏不可抑製地生出高興和歡喜來。

    可是高興之餘，心裏又更加鬱悶，以後總有某個姑娘會享受他這麽周全的照顧，而那個姑娘永遠都不可能是她。一想起來就有種想要毀滅世界的欲望呢怎麽辦？

    腦袋裏突然冒出兩個小人來，一個說，明知道不可能就趁早把這念頭給斷了吧，以後識相點理他遠一點，另一個說從來都沒有爭取過就放棄了你這個懦夫那你明知道最後會死為什麽還要活著？說不定自家男神老爹很快就能讓她出宮呢，說不定景歡願意放棄一切和她遠走天涯呢？

    謝碧疏暗自“嗬嗬”一聲，雖然知道第二個可能性隻有“萬一”，為什麽還是忍不住期待呢？

    雖然也隻是期待而已。

    作為一個悲觀主義者，謝碧疏十分清楚景歡是不可能因為自己做到這一步的，哪怕他喜歡她也不太可能，更不要說，他現在對她一定感情都沒有。

    她又何必拖累他呢？

    接下裏的幾天，謝碧疏雖然也接受景歡的照顧，可是也疏離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自己做了。弄得景歡覺得她還在生氣，一直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

    經過近半個月的跋涉，終於到了汨江最險要的九曲龍門峽，一行人攀上了峽穀旁邊的山壁，從上麵看下去，山壁果然非常陡峭，幾乎直上直下，而且上麵幾乎沒有樹木的生長，全都是各種嶙峋的怪石，尋常人根本無法攀爬。

    謝碧疏一路順著峭壁小心地走著，一邊朝遠處眺望，遠遠地就看見瀾江分成青江和汨江的分岔口，三條江的交匯處形成了非常廣闊的水域，水域的中間因為水流的衝擊作用，竟然形成了島嶼。

    這些全都是大桓好隊友靖王殿下傾情解說的，謝碧疏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就聽在最前麵的官兵突然喊了起來：“皇後娘娘，王爺，找到地方了！”

    謝碧疏立刻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去，順著那個官兵指過去的地方一看，果然發現了原因。

    九曲龍門峽，名副其實有九個彎曲，就在第二個拐彎的地方，因為山體的滑坡，山上出現了一大塊的缺口，而滑進江裏的泥土直接把半個江麵都給堵住了。

    看到這個，謝碧疏立刻就明白青江水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就好像突然把一個大石頭扔進水裏，水麵肯定會往兩邊蕩開，汨江因為還有七個彎彎曲曲的峽穀漸緩了水量的衝擊，所以等江水流出九曲龍門峽的時候，已經平緩的差不多了。

    但是青江不同，一馬平川也沒個障礙物，所以水量在瞬間增多，一路往下遊而去，再加上速度太快，在江勢有些彎曲的地方來不及拐彎，就直接衝到岸上去了。

    現在原因找到了，下一步應該煩惱的就是要怎麽把這些泥土全都清理出去，雖然現在看上去也沒什麽危險，但是時間長了，隨著江沙的一步步淤積，已經可以預計到下一次水患了。

    謝碧疏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楚一點，景歡連忙上前一步拽住她：“姑奶奶，你就站這看就行了，別再往前走了。”

    謝小姑娘一看，也覺得自己是在作死，這麽陡的地方她剛才居然也敢站那麽近恐高症立刻發作了，她順著景歡的力道連忙往後一退，結果因為心情太過迫切，動作幅度過大，袖子裏的某樣東西居然飛了出來。

    明明早就換了適合爬山的窄袖的衣裳，為什麽收在裏麵的寶貝還能飛出來簡直不科學，謝碧疏在它掉出來的那一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見那東西隻是掛在灌木枝上立刻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塊隻有半個手心大的翠玉佩，濃豔如草木的綠色充滿了勃勃生機，隨著被掛住的紅色絲線的晃動，翠玉的表麵瀲灩著濃鬱的水色，驚人的美麗溫潤。

    謝碧疏撫了撫心口，將小心肝重新放回肚子裏去，然後上前握住了那塊翠玉，變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她腳下的那塊泥土突然就鬆動了開來，謝碧疏一腳踩空，整個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直接往峭壁下麵的江麵栽了下去。

    羅州府的官兵一瞬間全都呆住了，眼睜睜地看著皇後娘娘從山上掉下去，再眼睜睜地看著靖王殿下也跟著跳了下去，全部都被嚇尿了。

    皇家一下子沒了兩個貴人，他們的小命全都完蛋了。

    現場死寂了好一會兒，然後聽見峭壁之下傳來輕微的“撲通”的水聲，大隊長這才猛地清醒過來，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派一小隊人回去稟報大人，另一小隊就近尋找漁船和漁民，剩下的人跟著我下去！大夥記住，大夥的腦袋現在都是暫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能不能保得住，就看我們自己，所以，一定要盡全力！”

    他的聲音都在發抖，嗓子裏麵又幹又澀，每說出一個字都被磨得生疼，發出的聲音因此被扭曲成一個奇怪的音調來。

    可是沒人嘲笑他，因為所有人都在發抖。

    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太快，直到現在都恍恍惚惚地好像在夢裏麵一樣，他們都希望這個噩夢能夠快點醒過來，聽見大隊長的吩咐，所有人都連滾帶爬地開始行動起來。

    大隊長讓人將帶來的繩子全都連起來，順著繩子下到江麵去尋人。

    可惜九曲龍門峽的水流湍急，掉下去的兩個人瞬間就已經不見了蹤影，江麵上除了水流撞擊峽穀的聲音，一片平靜。

    不止一次看到過書裏麵描述的從高處掉下去的主角在放慢的時間裏各種思緒紛飛，什麽回憶生平啦，悔恨放棄生命啦，還有思念愛人啦，可是真正輪到她自己的時候，謝碧疏隻想說：“呸！”

    哪有那麽多時間去想這個想那個？

    掉下來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好不好，還沒摔死都要直接被嚇死了，等好不容易能思考了，江麵已經近在眼前了，謝碧疏隻來得及感歎一句“好狗血”，下一刻額頭就已經碰到冰涼的江水。

    可是閉著眼睛都準備洗個冷水澡了為毛好像突然停住的樣子？

    謝姑娘費力地微微低頭，這才感覺到腰上環著——迷之手臂。

    謝碧疏瞄了一眼熟悉的袖子，立刻就認出來手臂的主人是誰了。

    “景歡？”

    環著她的手臂緊了緊，過了一會兒才有艱難的勉強的帶著喘息的聲音傳過來：“是我……你，你怎麽……這麽重……”

    有些人就是擁有神奇的能力，比如能夠用短短的一句話就將感動的情緒全部轉化成憤怒。

    看在他救了她的份上謝碧疏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聽出他聲音裏麵的吃力，謝碧疏晃著腦袋左右看了看，雙手劃了劃，企圖找到一個可以攀附的地方，可惜，眼前除了江水和石壁根本看不到其他東西。

    感覺到景歡扣著她的手臂在開始慢慢地脫力，謝碧疏心裏也開始著急了，兩個人就這麽掛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啊，更何況，還不知道景歡抓住的到底是什麽，到底能堅持多久。

    謝碧疏看著眼前湍急的水流，悶悶地說道：“景歡，你會遊水嗎？”斤團宏劃。

    “我會！”景歡喘息著：“但是你不會，我帶著你堅持不了多久。”

    果然她就是累贅，她當時為什麽要堅持跟著過來添亂啊，明明知道自己那麽弱，自己是由著性子跑出來了，可是受罪的卻是景歡。

    她忍了又忍，還是有些哽咽道：“早知道我就不應該跟過來，想出來玩什麽時候不行，非要在這個時候添亂，現在把小命都玩沒了，還捎帶了一個你。”

    景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居然笑了：“你知道一開始我為什麽要故意帶著你去爬山？因為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如果你能堅持爬到山頂不抱怨，我就帶著你一起，如果你不能，那我根本不會帶著你出來的。”

    原來如此，謝碧疏張張嘴，最後還是垂頭喪氣道：“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而且我當時也全是因為靠著你。”

    景歡喘了口氣，安慰地說道：“你很好，真的。”

    謝碧疏根本沒把他的話當真，安靜了一會兒說道：“要不還是先下水吧，這樣也堅持不了多久，下水的話最起碼你還能有機會，救我們的人應該很快就會來的。”

    “你想的太簡單了，江水……”

    他的話還沒說完，隻聽輕輕的“噗”的一聲，似乎是植物的根係從泥土中被拔出來的聲音，然後謝碧疏隻來得及閉上眼睛，下一刻整個人都被冰涼的江水包圍，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擠壓著她，似乎要將她的五髒六腑都給壓出來，求生的本能讓她忍不住舞動著四肢，可惜因為毫無章法，所以並沒有什麽用。

    無法呼吸的感覺讓她漸漸開始眩暈，耳朵也跟著嗡嗡鳴叫起來，她終於控製不住地想要呼吸的本能，微微張開的嘴唇下一刻就被江水迅速灌入，衝進她的食管和氣管，她整個人都嗆咳起來，於是更多的江水湧進她的身體……

    這一切其實隻發生在瞬間，從掉進江水開始，不過幾個呼吸之間，沉入江水的謝碧疏就開始漸漸陷入昏迷，連水麵都不曾浮出過，就直接往江底沉下去。

    就在此時，一個靈活如遊魚的身影迅速靠近她，借著水流的力量猛地撈過她，然後直接朝水麵而去。

    水麵下的暗流因為他的動作形成漩渦，沉澱在江底那潔白細膩的沙礫被攪動起來，江水潔澈，九天之上的金烏光芒灼璨，散漫地穿過水麵透入水中，將遊動的細小沙粒照耀成星點的燦光，不斷地懸浮在兩人的周圍，如夢似幻。

    他的身形高大，將失去意識的嬌小女子完全裹在懷抱裏，濕透的衣裳因為水的壓力而緊緊地貼在身上，露出彼此身體的流暢線條，如此互補，好像本為一體，卻被上天生生劈人兩人。

    烏黑的青絲在江水中散開，如同多年的海藻般隨水飄蕩，漸漸地交纏在一起，不分彼此。

    “嘩啦——”

    景歡抱著溺水的謝碧疏破水而出，一臉焦灼地一邊遊動一邊四處查看，可是現狀注定讓他失望，寬闊的江麵一片蒼茫，兩邊的峭壁剛剛聳立直入雲霄。

    景歡看了一眼懷裏麵色蒼白的女子，然後下定決心先靠近江岸，哪怕隻是峭壁，最起碼還有可以依靠的地方，總比四周全是茫茫江水的好。

    等靠近峭壁的時候，好運終於眷顧了他們，大概是因為造成青州水患的山體滑坡，山上的樹木也跟著滑了下來——浮在峭壁邊緣的就是一顆合抱粗的樹木。

    大概是因為被衝到峭壁邊緣就一直滯留在這裏，卻算是救了兩人一命，景歡用盡最後的力氣讓謝碧疏趴在樹幹上，他攀著樹幹喘了口氣，然後不顧無力發軟的四肢，開始對謝碧疏進行救治。

    幸好景歡會水，對於溺水的救治也很是拿手，再加上謝碧疏真正溺水的時間也不是很久，所以很快嗆入氣管的水就被強行擠壓了出來。

    謝碧疏無意識地咳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讓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謝碧疏懵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想起之前的情況，接著立刻驚慌地喊了起來：“景歡！”

    “別喊了，我還活著呢。”

    有氣無力的聲音傳過來，謝碧疏低頭一看，難怪她剛才沒注意到他呢，本來就是黑色的樹幹，他又穿著黑色的衣裳，再加上他是臉朝下趴著的，從上看過去隻看見他散開的黑色頭發，這才沒有發現。

    謝碧疏鬆了一口氣，立刻“撲哧”笑了起來：“我就知道，都說禍害遺千年，你又怎麽可能出事。”

    景歡依然趴在那裏，聲音懶懶的沒有精神：“你都好好地，我怎麽敢先走。”

    謝碧疏張嘴正要反駁，突然發現自己是整個人都趴在粗大的樹幹上，基本上碰不到水，可是景歡整個身體都泡在水裏，隻有手臂和肩膀以上是趴在樹幹上的。

    她緊緊地抿著嘴唇，不想去問他為什麽不和她一樣也趴到樹幹上，因為她知道原因，因為樹幹承受不了兩個人的體重。

    可是這並不妨礙她心裏翻湧出來的鋪天蓋地的酸澀和難過。

    他原本根本不用受的罪，卻因為她全都受了。

    一開始，是因為她不安分地想要跑出來，明明知道自己的弱小還非要跟著來找什麽水患的原因，明明這些事完全可以交給更加專業的人去做，可是就是因為她的肆無忌憚的無知和狂妄，非要拖著景歡一起。

    接著走山路，她一直要景歡照顧著，景歡一句怨言都沒有，她自己踩空了掉下來，景歡卻直接也跟著跳了下來，現在她不會水，景歡卻會，如果景歡抱著這顆樹，生存幾率無疑更大，可是他毫不猶豫地讓給了自己。

    兩個人的生存幾率由此而被平分，他生她生，她死他死。

    “景歡……”她的側臉挨在粗糙的樹幹上，看著他從烏發之下露出來的被江水泡得慘白的指尖，輕聲地呢喃著。

    “嗯……”他的聲音低低的有些含糊，像是倦極了控製不住陷入沉睡中卻又努力想要保持清醒的掙紮。

    別睡，別睡啊景歡。

    害怕你一睡不醒，可是又舍不得你一直勞累。

    謝碧疏沒有再出聲，隻是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趴在樹幹上，凝神聽著他輕微得若有若無的呼吸，有什麽悄無聲息地從通紅的眼眶裏落了下來，落到江水裏。

    江水默不作聲，靜靜流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