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章 大都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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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錦衣親隨引著兩人穿回廊,過畫樓,約摸走了一刻功夫,來到了一處臨水樓閣之中。招呼兩人坐下罷,一名親隨道:“兩位在這稍等片刻,我去稟過我家王爺。桌上清茶,兩位請自便喝些解渴。”說著便引著另外三人走了。
又過了盞茶功夫,聽得腳步聲響,之前四名親隨中的一名引著一人而來。魚幸抬頭一望,忙將鬥簷壓低,心裏怦怦響動。他隻看一眼,已看清來人是個胖大道長,頭發花白,眉目間透著酒色之氣,正是在蠡州城裏與他交過手的那個南鬆子道長。
那女子見有人來,站起身來,魚幸也跟著站了起來,將眉目放低,隻怕給南鬆子察覺了。
南鬆子道長抱拳道:“不知二位上下如何稱呼?”那女子道:“我姓風,家住廬陵。這是小徒。”說著指了指魚幸。魚幸心中一動。南鬆子目中閃過一絲訝異,問道:“家住廬陵?”那女子道:“江湖術士,居無定所,行止放蕩慣了,早已淡化家之觀念,四海皆是家。”
南鬆子又問道:“那二位可認得金銀……”那女子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是問金銀先生麽?”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和師兄他也有兩年沒見麵了,也不知他還在不在廬陵。”
南鬆子聽她一說,不由吃了一驚。那女子道:“我知口頭無據,道長也不信得。”快步走出亭閣,來到一株碗口粗細的樹木之前立定,從背上取出一枚金針,夾在右掌的中食二指之間,暗提真氣,無聲無息地伸出,在樹身上一按,插入樹身,隨即收了金針。嘴裏歎道:“可惜,可惜!”
南鬆子一句“可惜什麽”還沒出口,隻聽得“沙沙”之聲響不絕於耳,抬望眼,見那株樹木落葉紛紛,不消片刻,葉已全然落盡,隻剩光禿禿的樹幹枝椏。
南鬆子吃了一驚,心裏忖道:“這女子輕輕巧巧地這麽一插,竟然讓一棵生機勃勃的樹木登時樹葉落盡,果然絕非尋常之人。若非她醫術高絕,那便是身懷絕技了。”
心中暗暗提防,又聽那女子道:“人有穴道經脈,樹木也不例外。我方才金針插在這株樹木的第一節氣之上,它樹身之內的經脈立即斷了,體內的水分便即緩緩散盡,已是不能活了。”
那“第一節氣”在古醫術中乃是人身“大椎穴”的別稱,南鬆子聽了,果覺非比尋常,當即抱拳道:“風神醫醫術高明,令老道佩服得緊,這就請隨我來吧。”邁出亭子,在前帶路。那女子與魚幸緊跟在他後麵。
走出亭子,穿過回廊,便迂往東而行。一路之上也不知穿過了多少亭台樓閣,一眼望去,金碧輝煌,看得魚幸眼花繚亂,猶如置身迷宮之中,真是高低迷離,難分西東了。不過在他心中,卻又隱隱約約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般建築,卻又想不起是何時何地來。心中反複閃過念頭:“在哪裏?在哪裏去了?”
這般心神不定,胡思亂想間,聽南鬆子說道:“到了!”魚幸陡一下回過神來,見南鬆子朝身前的一座豪華宅子指了指,快步走到東首第二間,將房門推開,讓在一旁道:“二位請先在此處將就著歇歇腳,待會自有府上丫頭送飯過來。”
那女子擺手道:“我與小徒城外方打尖過,飯菜那倒不必了。”南鬆子道:“兩位乃是來給皇太子看病的,如何能怠慢了?既然吃過飯了,那晚間吩咐丫頭們送些飯菜過來。住處簡樸,二位包容則個,過幾日再作打算。”不容二人推辭,抱拳道:“告辭!”
兩人對望一眼,那女子道:“既來之,則安之。”當先走入房中。
進了房來,兩人一同除下了頭上的鬥笠放在桌子之上。但見房中陳設精致,四處點著四盞燈,卻是以水晶雕琢而成,褶褶生輝,有如夜間明月的清暉。油中參雜著麝香,輕煙氤氳,正透著襲人香氣。
東首靠牆處擺放著兩張朱紅大床,藕色羅帳,端也氣勢非凡。魚幸不想再四處打量,心裏想道:“富貴之家,果然奢華得緊,怪不得那日在蠡州城裏,那凶巴巴的惡漢子殺了人之後還理直氣壯。唉,他們養尊處優慣了,橫行霸道地欺負別人,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忡怔了一會,見那女子不語,問道:“前輩,咱們當真要給那什麽皇太子治病麽?”那女子微笑道:“皇太子乃是千金之軀,對方不知咱們的底細,如何就讓咱們去接近?那道長將我們帶到這裏,暗中定是派人監視行蹤,俟他們探得清楚了,再言其他。你沒聽他說過幾日再作計較麽。”
魚幸道:“原來如此。”那女子道:“如此也好,待今夜人定之時,我們便可去打探弓未冷的所在!”魚幸心裏一陣激動:“今晚?”那女子道:“不錯,找到了他,便可問出你師父的下落了。”
魚幸道:“好!前輩懂得醫術麽?前輩當真認得金銀先生?”
那女子道:“醫術麽,略通一些。不過剛才我伸手在樹木上的那一按,卻是僅憑力道。至於說金銀先生是我師兄,那是信口胡言了。當年我是與金銀先生有數麵之緣,但沒什麽交情,更別說是師兄妹了。我若不這樣騙那道士,如何能輕而易舉地進來?”
魚幸疑惑道:“哦?”那女子道:“我在按樹身那一刹那,手上用了重力,將樹中的脈絡盡皆震斷,在收回手掌那一瞬間,用了一招‘先發而後致’。”
魚幸道:“何謂先發而後致?”那女子道:“便是將力道輸入樹身,它經脈斷時也須些許時候,隻有經脈斷了,樹葉才會凋落。便如外家功夫的鐵掌,多半的人掌擊大石頭時,也要待手掌收回了石頭才會炸裂。”
魚幸若有所悟,過了一會,又道:“方才在城外聽那老丈說,皇太子病重入危,所以小王爺鐵穆耳才出此下策,張羅會醫之人入城。那麽那真金的病肯定是厲害得很了!”那女子道:“管他是死是活,都與我們毫不相幹。”
魚幸道:“就不知皇太子真金,平日裏為人處世如何?”那女子道:“我聽……聽別人說,皇太子真金通儒家之道,守孝悌之義,倒是蒙古人中罕見的好人。忽必烈用了一個回人,叫做阿合馬,是大大的壞蛋,他吸納民脂民膏,毒害平民,去年王著等以太子名義,將他暗中擊殺了。後來忽必烈聽說此事,麵上雖不責罵,但心已有不忿,想來太子真金之病,多半與此有關。”
魚幸道:“前輩既然懂得醫術,太子真金又難得如此為好,那前輩務必救他一救。”那女子擺手道:“他要是死了,那才叫好,蒙古人生性凶殘,殺我大宋子民,你不知道麽?”魚幸道:“人有兩麵,是好是壞,那也不能妄下定論。善人不一定永為善,惡人亦不一定永為惡。再說了,漢人中有好人壞人,蒙古人中那自然也有好人壞人。”
頓了一頓,又道:“如弓未冷,他和師父曾是師兄弟,按輩分而來,我必要稱他一聲師叔,可他行止不端,殺了九玄門淩震天,這一聲尊稱,那也隻得作罷。而那鐵穆耳,他曾在惡風崗上去相會郝先生,求他救治陸姑娘,聽說父親病危,便急匆匆拔營回京,如此孝義兩全之人,那定是個大大的好人了。”
那女子神色略微緩和,說道:“好孩子,你有這般想法,算是你師父沒有看錯你。但是你要知道,人世之事,難以揣測,縱然是兄弟手足情義,自幼偕長,都不過為人心而駕馭。若摻涉在政治之中,那更是人心叵測了。你讀過聖賢之書,知道子建之心,本是同根,相煎之急,至最後惶惶而不安。唐太宗縱然得貞觀之治,也是玄武門之變,奪權而得。我朝太祖兄弟二人,也有燭影搖紅之嫌……須知前車之鑒,乃為後事之師,武林也如宮廷政治一般,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因此行走江湖,都不須抱大仁大義之心。善之為善,那便是惡。你日後遇見好人,便用善心相待,遇見惡人,自然得以凶惡之心處之。”
魚幸聽她所言不錯,歎道:“江湖凶惡,我也是知道的。我現下隻盼快些找到師父,和他歸隱山林,也就夠啦。”
那女子道:“你身負功夫,不入江湖救苦救難,行俠仗義,那這身功夫也是白饒。你師父既然教你學習儒道,苦練武功,想來也是有其中的道理的。”
魚幸聽她娓娓道來,說得頭頭是道,一時心裏躊躇不已。又聽她歎了一口氣,續道:“人生堪堪幾十年歲月當中,不如意之事,倒占去了十之**。想當年你師父也是一心在山水之間,可世道紊亂,國恨家仇不斷,他迫不得已易誌,又如何能讓他清清靜靜地過上一天安穩日子?”
魚幸心道:“國恨家仇?國恨那是說蒙古人鐵蹄侵略大宋江山之事,那家仇多半是指弓未冷等師兄弟鬧分離之事了。難道師父還和他的另外兩個師弟有什麽不如意之事不成?”
心中又想道:“這位前輩對我很好,教我功夫,又對我說這些話,良心好的很。他對師父的諸般事跡清楚得很,難道她與師父是要好的朋友?”想到這裏,頗覺驚訝,問道:“前輩在年輕之時,就認得我師父了麽?”
那女子眸子霍地一滯,口中喃喃細語:“很小之時,就認得啦。我認得你師父時是在山東,也不過五六歲罷,你師父也不過十來歲。唉,已經有四十多年了。”
魚幸心道:“我看她不過四十來歲,原來已經有五十多歲了。”那女子頓了一下,又道:“好孩子,你與我相處了這些日子,我還沒給你說我的名字呢。我姓風,我叫風尋憂。”
說到這裏,驀然止口。魚幸念道:“風尋憂?”那女子風尋憂聲音略高,問道:“怎麽,你師父沒給你說過這三個字麽?”突然又轉口道:“聽你語音訝異,那自然是沒聽你師父提及過了。唉,數十年的光陰如過眼煙雲,該忘的不該忘的都忘了,也沒什麽好提的。”
魚幸聽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抬頭看間,隻見她目光呆滯,臉上微含怒容,似乎是提到了往事,牽動了什麽抑鬱傷心之事,心中反而是不悅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