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章 徒傷故人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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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尋憂回想過去,說道:“三哥,你向來都對我很好,在我不開心的時候,你總說一些幽默好笑的話語來逗我開心,還經常到後山來陪我練劍。諸般事情,我都銘記在心中,從未忘記過。”

    弓未冷忽然眉開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隻道對你不好。唉,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抱疚,一直以為你選擇和二哥走了,是因為我待你不好……”他臉上老淚未幹,現下卻笑起來,倒像一個小孩子。

    風尋憂生怕他再行往下,說出些旖旎言語出來,那便一發不可收拾,出口打斷了他的話:“三哥,流光暗度歲月,蔭木已成扁舟。如今你我都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還來說這些,終究是無用的。”

    弓未冷並不理會,說道:“師妹,咱們十五年沒見了,現在敘敘舊,說說過去的事,那也沒什麽啊。”

    風尋憂看他一眼,突覺心內愧歉襲來:“好吧,你說吧。”弓未冷道:“你說我對你的好你都記得,那麽咱們就算鬧得禍起蕭牆,兄弟反目,也都值了。”

    風尋憂眸子精光一閃,問道:“你說什麽?”

    “當年在雁蕩山你不辭而別,四弟四處找不到你的下落,很是著急。”弓未冷怔了半晌,又道:“當時大哥在華山閉關習武,於是四弟去找杭州二哥,說沒有你的下落,他便來找我,問我你去哪裏。”

    頓了一頓,續道:“我說我不知道,他偏偏不信,說我陰險狡猾,得不到……得不到……你,定是暗中對你下了手腳。雁蕩山一別,我就真不知道你的下落啊,後來你去了哪裏,為什麽杳無音訊?”風尋憂麵露尷尬之色,道:“當時我身有要事,北上去了……”

    弓未冷打個激靈:“北上?你去華山找大哥了?”風尋憂一口否決,道:“沒有!後來呢,後來你和四哥又怎樣了?”

    弓未冷舒了一口氣,續道:“他硬是不相信我的話,由是便和我又打了一架。這一架打了三天,後來兩人都精疲力竭,才不甘心罷鬥。我功夫比四弟略勝一籌,先恢複元氣,我怕和他再起爭端,趁他體力未複,先自走了。”

    “這一別,又是好幾年。後些日子,我聽說大哥遠走西川,做了無劍幫的幫主;二哥輔佐趙氏江山,做到了朝中的丞相。其實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我在乎的,隻是你的下落。這幾年中,我都是故意避著四弟,生怕他一見到我,又要和我爭鬥個沒完沒了。可天涯咫尺,最終在秦淮河的一葉小舟之上,我和四弟終究相逢。”

    “你和他動手了是不是?”風尋憂目不交睫,低聲問道。

    弓未冷道:“四弟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當時也是迫不得已之舉。我若不動手,隻怕已經做了他劍下亡魂。”

    風尋憂咬了咬牙,道:“那麽終究是你害了四哥!”弓未冷不動聲色,隻是苦笑一下,道:“我害了他?我怎麽能夠害他?這幾年我一直找你的下落,荒廢了拳腳功夫,而他苦練功夫,再次相逢,武功已不可同日而語,竟然高出了我許多。”

    風尋憂身子一顫:“這麽說,倒是四哥害你了?”弓未冷道:“不錯,秦淮河一戰,四弟對我下手毫不容情,我身受重創,差點便死了。”

    風尋憂問道:“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這裏麽?四哥呢,他卻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你將諸般過失都推在他身上,莫非你已經殺了他了?”

    弓未冷道:“大哥這樣說,你也這般奚落我,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風尋憂道:“無憑無據,叫我如何信你?”

    弓未冷道:“師妹,你我自打相識以來,我說過假話騙過你麽?”風尋憂道:“我不知道。不過四哥並沒有說錯,你們四人當中,你確實最為奸詐狡猾,花言巧語層出不窮,是真是假,也隻有你心裏最清楚明了。”

    弓未冷道:“哈哈,我對你如此,你卻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大哥呢,他對你說什麽話,你都相信,絕不抱半分疑慮。”風尋憂一怔,旋即道:“大哥不是你,你也永遠做不到大哥。”

    弓未冷聽到這裏,臉上肌肉扭動,隨即變得平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問道:“師妹,有一件事在我心中糾結鬱悶了二十幾年,今日倒想要向你討詢一個結果。”

    風尋憂心下怦然,說道:“什麽事?”弓未冷道:“當年咱們四兄弟之中,大哥生性恬淡,一心隻在山水田園;二哥滿腹經綸,胸懷天下蒼生禍福;唯獨我與四弟庸碌怠懶,一心隻想討好你。是不是?”風尋憂不知他想問些什麽,隻得道:“是。”

    弓未冷道:“二哥心係家國,但未免心急得很,四弟霹靂火的脾氣,對麽?你說我花言巧語層出不窮,我也無可辯駁。我隻是想問,當時咱們四人當中,你到底最……最愛的到底是誰?”

    風尋憂嚅囁道:“我……我……”似乎是悠然神往,又似乎暗自神傷半晌才道:“時至今日,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但是我既然選擇了二哥,那自然是……自然是他了。”

    “我不信!”弓未冷語聲一厲:“二哥是滿腹經綸之人,平日裏就自視清高得緊,板著一張臉,愛理不理的模樣,對你也最為冷漠,你說這話,必定是心口不一。”

    風尋憂道:“孩子都一二十歲了,難道還會哄騙你?信不信也由得你啦。再說了,二哥他已經……死了……死了七八年了,現在再提,也沒意義了。”

    弓未冷“哼”地一聲,道:“正因為是這樣,更要說清楚。你最愛的是大哥,對不對?那你為什麽不跟著大哥呢?為什麽偏偏要選擇二哥?”風尋憂雙手捂耳,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舊事重提,不過徒傷故人之恨罷了!”

    弓未冷道:“徒傷故人之恨?那這些年來,不傷心的也就罷了,傷心之人,卻又該何去何從?”

    風尋憂放開捂耳之手,聽他一問,陡覺茫然,說道:“三哥,過去的,無論是傷心的,快樂的,便都讓它過去了吧,現下你身居高位,錦衣玉食一生,那便好好頤養天年吧。你把大哥下落告訴我,我答應姓魚的那孩子,要幫他找到他師父的下落,絕不可言而無信。”

    弓未冷神色略定,道:“你要我告訴大哥的下落也成,但你先得回答我一個問題。”風尋憂心裏一顫,恐他又問什麽過往之事,但既然他答應告知南川尋的下落,一切也將不顧,便說道:“好吧,你說。”

    “好,”弓未冷臉露狡猾之一笑,遂而消失:“你說說,你認得滄月島上的陸負簫麽?”風尋憂臉色一沉,問道:“陸負簫?他是誰?不認得!”

    弓未冷“嘿嘿”一笑,道:“你當真不知道麽?這名字起得好生古怪,我隻想問一問,他和二哥是什麽關係?”風尋憂臉上猶如潑了濃墨,厲聲道:“二哥早已死了好多年了,你再提他名諱,究是何意?”

    弓未冷道:“你既然不如實回答我,那大哥的下落,你也休想知道了。”風尋憂怒道:“二哥已死,拿什麽告訴你?”

    弓未冷故作訝異:“死了?那你可曾見過二哥墳墓?你想告訴我,在崖山之下,有二哥和小皇帝的墳塋,對吧?你既然不說,我就實話告訴你吧,三年之前,當朝太子派掘墓高手沿著崖山峭壁下去,將兩人墳墓掘開,卻發現裏麵什麽東西也沒有,你說古怪不古怪?”

    風尋憂走上一步,雙目緊緊盯著他:“是你出的餿主意,對不對!”弓未冷並不答話,道:“不知生死,大蒙古人江山便難以坐穩,行事小心些,那也沒什麽。”

    風尋憂怒道:“哼!二哥是背著小皇帝投海的,當地漁夫並未撈尋到兩人屍體,所立的不過是衣冠塚罷了,你花這些精力,當真值得麽?”

    說話之際,弓未冷一直端詳她舉止神色,見她雖麵上憤懣不已,但雙眸之中,並無傷感之色,心中已揣度了大概,又道:“哈哈,自是值得的。你放心,咱們掘了墳墓之後,又重新砌好了。”

    風尋憂道:“難得你顧念故人之情,我倒是要謝謝你了!”弓未冷道:“我與二哥有著手足之情,他既然耍伎倆騙人,為弟的又怎麽不幫襯他?”

    風尋憂聽他一說,心中怒火更熾:“你說什麽!二哥已是劍逝之人,怎容你再行玷辱他?三哥,你再胡說八道,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說到後來,已近乎吼叱。

    弓未冷笑道:“哈哈,二哥死了那倒罷了,怕隻怕二哥並未死去,小皇帝也還活著!”風尋憂複踏上一步,雙手按在腰間,喝道:“姓弓的,你瘋了麽?”

    弓未冷道:“師妹,你激動什麽?我難道無憑無據,便信口雌黃麽?”

    風尋憂道:“你有什麽證據,說出來聽聽!”弓未冷道:“你當真不認得陸負簫?”風尋憂道:“不認得!我豈會誆你?”

    弓未冷道:“那姓魚的那孩子是什麽來曆,你知曉麽?”風尋憂道:“他是大哥的徒弟。”弓未冷道:“恐怕不隻是徒弟那麽簡單。大哥乃是名播遠近的江湖大俠,尋常人家子弟,他決計不會放在眼裏的。姓魚的那小子定然不是平凡之輩。”

    哼了一聲,又道:“當日二哥投海之時,他去了崖山了。兩人投海之後不到半個時辰,蒙古主帥本待發號施令,遣水軍下山去搜尋屍體,大哥卻從中阻隔,盜了元帥衣甲,以致誤了時辰。後來水師下崖去,費了好些日子,二哥和小皇帝的骨骸也不見半塊……”

    “這時大哥匆匆出了蒙古大營,一路往西北而去,軍中小校來報,有人看見他身邊帶著一個孩子。伯顏元帥知此事不妙,便叫我循跡追去,同時發動一路豪傑阻截。此事經曆了三十六天,到了漢水,終教我趕上了。此時大哥已身負重傷,奇怪的是,他就算拚了性命不要,也要將舟艙緊閉,不容任何人靠近半步。因有兄弟之情,我終究是對他下不手去……”

    風尋憂插口道:“哼,怕你想的可不是這樣。當時武林中泰山北鬥江陵樵子已逝,二哥已死,四哥下落不明,你與大哥約法三章,此後不得與你動手,那你便是天下無敵了!”

    弓未冷看她一眼,不去睬她這些言語,續道:“離開漢水之後,他星夜疾馳,往廬陵而去。我慌忙去了廬陵,終究是慢了一步,並未察到大哥蹤跡,金銀先生也不在家中。我隻好悻悻而返。從那而後,便沒有了大哥的消息,不期想他在滄州一隱便是七年。嘿嘿,魚幸魚幸,魚即水也,得水之幸,此中緣由,隻怕不是那麽簡單!”

    風尋憂心中怦然:“原來是這樣,我怎麽沒有想到?大哥為了魚幸這孩子在滄州隱居了七年之久,我料想的果然不錯!” ㊣:㊣\\、//㊣

    嘴上卻波瀾不驚,說道:“姓魚的那孩子怎會與你說的這些有關?我不想聽你說這些謅言,你告訴我大哥下落吧!”弓未冷道:“你不去找二哥的下落,卻巴巴來問我大哥下落。”風尋憂厲聲道:“你別胡說!二哥已作古,你還不留口德?”

    弓未冷道:“哈哈,好師妹,你聰明一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還活著?”

    這一句有似晴天霹靂,風尋憂再也忍之不住,飛步而上,掌力外吐,“蓬”地一掌朝他拍去,喝道:“你放屁!你住口!”弓未冷側身避過,風尋憂打在他身後的大柱子之上,隻聽“啪”的一聲劇響,木屑紛飛,這一掌竟然用盡了全身力氣。

    弓未冷道:“當真動手呢。”風尋憂複又劈頭蓋臉地朝他拍出一掌,怒喝道:“姓弓的,你玷汙死去二哥的清白,將四哥搞得下落不知,現在又敷衍我,不告訴我大哥的下落,我與你不客氣了!”

    弓未冷運勁伸掌駕開,朗聲道:“師妹,你別魯莽!”

    風尋憂更不答話,啪啪又是兩掌拍出。霎那之間,隻見人影霍霍,聽聞“嚓”、“哢”之聲不絕於耳,亭中石桌石椅已碎了不少。

    風尋憂雖為女流之輩,卻也不容須眉,出掌陰柔見長,陽剛附旁,弓未冷避之不開,隻得出手相抗,冷月無聲,星輝鋪地,刹那間,人影或重或疊,或分或離,兩人竟已拆了十來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