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一顆歡喜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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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冬印心心念念的六旬師兄,正獨自在人間閑逛。

    說閑也並不是真閑,他是奉師父九天雲仙之命,來人間尋找一滴歡喜的眼淚的。待逆天行碎片集齊開始摧毀之時,將會需要六界中各一特殊物事與之相觸。來自人間的歡喜的眼淚,便是這幾樣東西之一。

    六旬邊走邊納悶兒,你說歡喜吧,笑不就行了,為何還會有眼淚呢?眼淚不是傷心難過才流的麽?笑著哭?哭著笑?反正我六旬活這麽久,是從來沒見過這麽奇怪的事。

    他本想問師父,可是師父一向惜字如金,凡事不喜多解釋,總讓他們做弟子的自己去悟。六旬明白師父的用意——體會和感悟本身,也是一種修行。

    他帶著疑惑,走過農田,走過村莊,走過山川河流,走過大街小巷,作為一個過客,遇見了各種各樣的人,當官的、讀書的、做買賣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見到了各種各樣流淚的人。大體來說,流淚分幾種——

    一是孩童。

    哭起來不分理由,不分場合。餓了哭,尿了哭,摔了跟頭哭,被打屁屁了哭,想要什麽東西得不到也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六旬在一旁看著,小屁孩們可真是傷心呐!不過,那顯然不是歡喜的眼淚。

    二是迫於生計的父母。

    礙於生活窘迫,能力所限,不得不讓孩子挨餓受凍受人欺侮,父母心如刀割,那種撲梭梭的眼淚,那老淚縱橫、以衣袖抹眼角的模樣,讓人看了感同身受,心如刀割!

    三是被負心人傷了心的女子。

    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轉身離去,不再回頭,或者投入其她女子的懷抱,棄自己於不顧,棄昔日的恩愛於不顧,女人們哭得梨花帶淚,頗令人動容。有的人甚至一夜白頭

    六旬好久沒到人間來曆練了,看著一切都覺得新鮮和親切,尤其是看到凡人,那就是自己未入仙門時的樣子,一晃竟然已然近萬年。

    他邊走邊欣賞人間百態,不經意間想起師父說過,修仙道,先盡人道。若身在凡間,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兒女繞膝,此時父母就是仙,愛家就是最大的道。師父說的許多話,當時聽不太明白,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就全懂了。如今雖看似“無家無業”,但也可以說,師父就是家,天下就是業!

    六旬正在一條寬敞的大道上走著,路過一處較大的宅院。忽然聽到一個有些怪異的聲音在叫——“娘親娘親”,聽起來跟一般人的舌頭運動得不太一樣。

    他抬頭一看,這是一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還體麵的人家,正敞著大門,因此得以看到院子裏有棵桑梓樹,那最低矮的樹幹上掛著個鳥籠,裏麵養著一隻虎皮鸚鵡。正是那虎皮鸚鵡在不斷地喊“娘親”,除此之外,它似乎也不喊別的什麽了。

    六旬還是從前在書中讀到過,這種非神獸卻會說話的鳥兒,也是生平第一次親眼所見,頗覺新鮮,忍不住多駐足了片刻。書中倒是什麽都有寫,可不親自經曆一下,便什麽都無法深刻體驗。

    六旬剛要邁步走開,忽見院子裏跑出一個手裏端著板凳的四五歲男孩,一跑起步來,紅撲撲的胖胖小臉蛋上堆的肉,都一顛一顛的,虎頭虎腦甚是可愛。六旬雖是修行之人,卻格外喜歡小孩子。因為從他們毫不偽裝的眼裏,總能看到世間最真的情感流露。

    小胖子滿頭大汗地跑到樹下,將板凳往地上隨便一丟,立刻爬上去墊著腳,拚命伸直胳臂去夠那鳥籠。

    虎皮鸚鵡在裏麵撲棱著翅膀繼續大叫“娘親!娘親!”

    六旬一個眨眼的工夫,那沒放穩的板凳就“啪嗒”一下歪倒了,小胖子連人帶凳帶剛到手的鳥籠,全部“咣當”一下翻到在地!

    六旬下意識地想去扶,再一想,這裏麵好歹也是別人的家,自己一個生人,哪有私闖民宅的道理?

    跌倒的小胖子自己爬了起來,表情極其痛苦,卻並沒有大聲哭,甚至連“哎呦”都沒喊一聲。

    六旬正想這小子真勇敢,一個麵目賢良的年輕女子,從裏麵廂房慌慌張張跑了出來,邊跑邊緊張地喊:“少爺,少爺,你沒事吧?”

    說著將男孩拉了過來。這一碰,那孩子更加痛苦了,他捂著不能動的胳臂連連躲閃,小臉漲得通紅,早已悄然淚流滿麵。

    女子驚叫:“小少爺,你的胳臂怎麽了?疼麽?還能動麽?”

    小小的孩子,隻是默默無聲地哭,眉梢眼角全都寫著大大的“疼”字,卻始終一句話也不說。這比哇哇大哭還叫人看了難受。

    這時,屋裏聞聲衝出一位頗有幾分姿色卻滿麵怒容的少婦,跑到近前關切地查看,可孩子說啥也不讓她碰,看樣子胳臂真是疼得不行。

    少婦急得手足無措,同時心疼不已,轉身對著少女揚手就是一個巴掌。

    五個紅紅的指印爬上了少女嬌嫩的臉,她卻隻捂著臉閃到一旁,一聲都不敢言語。

    少婦秀美緊蹙,一邊觀察孩子的情況,一邊不依不饒地責罵道:“你這個丫頭,一天到晚就讓你看著小少爺,別的什麽都不讓你幹,就這樣你還讓他摔傷了胳臂!你自己說,要你有什麽用?”

    少女這才怯生生道:“夫人,蘇若正在給小少爺熬粥,一時大意了,都是我不好,等小少爺沒事了,任夫人怎麽責罰蘇若都行!”

    少婦顯然並沒有被這番話所打動,一邊心疼地摟著痛得齜牙咧嘴的兒子,一邊急躁地衝姑娘大聲喊:“那你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請大夫!”

    少女這才反應過來,轉身就要向外跑。

    六旬看得清楚明白,孩子胳臂應該是摔脫臼了,懂點醫術的人就能給接上。此時她們若現派人去請大夫,恐怕孩子就要多疼上好一陣了。時間刻不容緩,他知道自己就完全有這個能力,於是邁步走了進去。

    “請問先生要找哪位?”

    少婦在一片驚惶中抬起頭來。對外人講話時,倒不是那麽凶神惡煞,隻怕方才真是急昏了頭。

    六旬抱拳道:“在下剛好路過此處,聽說有人要找大夫。在下願意一試。”

    少婦露出驚喜的神色:“啊,先生懂醫術?太好了,那就有勞先生了!”

    六旬發現,恢複了理智的少婦,其實是位知書達理的女子。

    “放心交給我好了。”六旬將一臉痛苦的孩子接過來,見他一雙無邪的眼睛緊張地盯著自己,腮邊還掛著淚水。為了讓他放鬆,便隨口聊點什麽:“好孩子不怕,我幫你輕輕地揉幾下,揉幾下胳臂就好了啊”

    除了孩子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六旬手上。隻見六旬輕輕捏了捏孩子的胳臂,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轉了轉,這樣便已找好位置,準備要把骨頭按回去了,到時會疼那麽一下。為了轉移孩子的注意力,他嘴裏又閑扯著:“你真勇敢,叫什麽名字呀,今年多大了?”

    孩子隻能做出“啊”的口型,卻始終沒有聲音。與此同時,籠子裏的虎皮鸚鵡繼續叫道:“娘親!娘親!”按理說,這麽疼,這麽小的娃娃早該哭出來才對呀!旁邊的少婦幫著說:“他叫貴兒,虛歲五歲了。”

    六旬恍然大悟——這孩子多半不會說話,家裏人是希望鸚鵡天天說,能起碼教會他發“娘親”的音,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手上又快又準地稍一用力,孩子脫臼的胳臂就“哢噠”一下接回去了,他示意孩子自己動了動,一切如常了!

    少婦長出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感動地說:“多謝先生,先生的大恩大德不知該如何報答。若先生不嫌棄的話,我叫人拿些銀子作為”

    六旬和氣地笑了笑:“隻是舉手之勞而已,夫人不必掛懷。”

    少婦很過意不去地說:“先生幫了我們這麽大的忙,至少請到寒舍小坐,吃頓便飯再走吧。”

    “在下剛剛用過,夫人不必客氣。我倒是想打聽一下,令郎從小就不會說話麽?”

    緊摟著孩子的少婦,一臉的欣喜立時晴轉多雲,紅著眼眶說:“不會,從小就不會。全家一直盼著他能喊一聲‘娘親’,可是至今都老夫人剛剛過世,她老人家在世的時候,唯一的心願就是,能聽到孫子喊一聲奶奶,可到走,也沒能實現”

    六旬聽了頗為動容,他雖然已無父母,也從未有過孩子,但這份痛苦感同身受,因為他同自己的師父一樣,有一顆愛天下人的心。

    他有心想要幫這家人,可是習慣性地想到,若師父在場,他會怎麽做呢?他一定會說:“無功不受祿,平白無故地直接幫這孩子,並不是最理想的方法。”師父的意思,當然並非要索取報答,而是要讓她們也付出些什麽非物質的東西,來平衡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