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回 愛心又泛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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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曲水鎮一家客棧突發大火。

    火勢蔓延得很快,整條巷子的房子都跟著燒起來了。

    百姓哀鴻遍野,扶老攜幼四散奔逃。

    有一個身影在快速撤退的人群中,挪動得格外緩慢,但也正是因為失明,聽覺和嗅覺尤其靈敏,因此也確是朝向對的方向。

    忽然,她停了下來,又折返向著大火摸去。

    大夥都忙著逃命,沒有人關心這個不知名的女子要去哪裏,為何逆道而行。

    因為用心,她聽到了旁人不關心、所以聽不到的聲音。

    在一堵馬上將要坍塌的牆根下,她摸索著拉起了一個兩三歲、嗓子已經快要哭啞的小姑娘,拚命拽著她往前走:“乖,跟姐姐走,再不走,會被大火包圍的!”

    小姑娘固執地哭著拒絕:“不,我要娘親!我要娘親抱!”

    可是茫茫火海,她的娘親在哪裏呀?!

    饒是逃生的時機如此寶貴,盲女還是蹲下來耐心地勸著:“乖,姐姐眼睛看不見,不能抱你,但你娘親一定在外麵等著你,我帶你去找她!”

    小姑娘覺得大姐姐說得有道理,便乖乖拉住她的手向外跑,無形中充當了她的眼睛。可是她們兩個,一個失明,一個年幼,走得畢竟太慢,終究還是被火勢團團圍住!

    當盲女聽到小姑娘哭著喊出“哪裏都沒有路了”的時候,感到一陣錐心之痛。

    ——這麽幼小的孩子,就命該葬身火海麽;我自己這一世,舍棄一切,忍辱偷生,還是遇不到他麽?

    小女孩痛哭起來,已經嘶啞的哭聲,此刻聽來更加令人悲痛欲絕。都說天無絕人之路,那麽眼下,路在何方?

    盲女也沒有辦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小姑娘,兩人無助地蜷縮在火圈中央!

    忽然,混亂中,有一個人不去逃命,而是不斷舉起巨大的水囊,控製住四周的火勢!

    水囊由牛皮製成,每隻可裝兩百斤水。把水囊扔到著火點上,水囊被燒破後,水就能流出來滅火,這便是舊時的滅火器。這個地方山高皇帝遠,也沒有政府組織的救火隊,能不能逃命就隻有看各人的造化了。

    那人不知奮戰了多久,盲女不斷聽到“嘩嘩”的水聲。她問小姑娘:“是什麽人?他在救火麽?”

    可小姑娘年紀太小,嚇得隻知道哭,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了。

    火終於被那人撲滅了!

    盲女等了半天,那邊不再有動靜,也許人家已經離開了,她在心中默默對那不知姓名的恩人道謝。

    然後站起來,揉了揉被小女孩壓得酸了的腿,準備帶她去找娘親。

    這時,一對懷中抱著個男孩子的夫妻,發瘋似地四處尋找著什麽。

    當他們終於看到蜷縮在盲女懷中的小女兒的時候,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小女孩也撲到母親懷中,一張花了的小臉,哭成了個淚人兒。

    婦人一邊哭還一邊罵丈夫:“都怪你,就知道顧兒子,差點把我閨女弄丟了......”

    盲女知道,失散的一家子重逢了,隻可惜,這世上最動人的畫麵,自己卻看不到。

    她鼻子一酸,不由想起了與自己相依為命多年的姐姐,那次船毀人亡,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害,也令她失去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哭了半天,婦人才想起什麽,轉身對盲女說:“多謝恩人,護著我跑散的閨女,不然她可能就......”

    她丈夫也跟著千恩萬謝,之後盯著對方看了半天,神色忽然有變,指著盲女結結巴巴說:“你,你不是那個,那個眼睛,眼睛看不見的......”

    小姑娘的爹忽然雙膝“撲通”跪倒,不顧地上的碎石咯得膝蓋生疼,一個接一個地抽著自己嘴巴大哭道:“姑娘,那天我實在不該,把你的竹杖給扔掉,我,我的良心讓狗給吃了!我對不住你,我該死,我該死......”

    “什麽?你竟對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姑娘,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他老婆一邊摟著孩子,一邊脫下鞋,拿鞋底子狠狠抽他。

    盲女忙伸出手摸索著要去阻攔:“不要緊,大家沒事就好。”

    她已聽出,孩子的爹便是當日街頭高談闊論雲仙的幾位之一。

    盡管如此,她的神色依舊平靜。因為除了玷汙雲仙的英名,現在已經沒什麽其它的事,能讓她計較和動怒了。

    丈夫抱著兒子,婦人牽著另一個孩子,扶住了盲女,為她指引方向:“好閨女,大嬸領著你走!”

    說著,趕緊把掉在地下的竹杖拾起,遞到盲女手裏。

    逃難的百姓還在扶老攜幼,繼續向山腳下趕,要到那邊的山洞裏挨一挨,再從長計議,重建家園。

    大家一邊走一邊罵,不知這火是如何起來的?要是知道誰幹的好事,害得這麽多人失去家園,老天爺肯定饒不了他!

    走出一小段路之後,眾人的心情逐漸平複了,婦人邊走邊和盲女嘮起家常來:“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二十三。”

    “哦,那也老大不小的了。家裏還有什麽人哪?”

    “就我自己。”

    “就你一個人?”婦人驚得瞪圓了眼睛,“那,那其他人呢?”

    盲女沉默了。往事不堪回首,也不想向一個陌生人揭開自己的傷疤。

    婦人見她不說話,頓時明白了,改口道:“唉,自己一個人生活,眼睛又看不見,真是可憐哪!這以後的路還長著哪,你一個人可怎麽走啊!”

    盲女淡淡地說:“我已經習慣了。”

    “還是得有個人照應著才好。對了,閨女,我忘了問你,你訂親了沒有啊?”

    姑娘低聲回答:“沒有。”

    “我看姑娘容姿清秀、身材婀娜、心地又好,要不,等這些晦氣的事情過去,嬸嬸我給你做媒一門親事如何?”

    “啊,就不勞嬸嬸費心了。”

    “不費心不費心。我跟你說呀,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人條件很好的,長得吧,有鼻子有眼的,牙也白,個子也挺拔,就是年紀稍微大了那麽一點,今年大概有......應該還沒到七十呢,反正看著很是年輕。雖然吧已娶了四房,可是那幾房都已年老色衰,他還想著再納一房年輕的太太......哦對我忘了說,他家有良田數十畝,還有老——大——老——大的大宅子,牆上隨便一幅字畫,就得值個少說幾十兩,多則幾百兩銀子。人家府上光傭人就有百十號人呢!當然了,他不是我家親戚,跟我家也不太熟,因為我們家沒有那麽富裕的親戚。這個人吧,我們是這麽認識他的,就是有一次吧,在那個......”

    “嬸嬸,真的不勞您費心了。”

    盲女生性安靜寡言,也算很有耐心了,饒是這樣,她也終於忍無可忍地將自己的手,從婦人手中抽了出來。

    “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好閨女,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不用考慮了。”

    這時,有人停在她們麵前,抬手示意那婦人先走一步。

    婦人抬頭看了一眼那人,頓時驚為天人,嘴巴張得老大,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人的一個簡單動作,似乎有種說不出的魔力,讓她無力違抗。不知不覺中,她對盲女說:“啊,閨女,你們聊著,大嬸先走了,你多保重啊!”

    說著,就趕緊麻溜地扯著孩子趕著丈夫,往前趕路去了。

    你們聊著?

    跟誰聊?

    除了我自己還有誰?

    盲女感到奇怪。

    轉念一想,哎,這也許隻是人家不想被自己拖累的托辭吧。

    這也沒什麽,被如此對待,早已習慣了。不過心中的確有些忐忑。

    去往山洞的路,自己實在不熟,沒人領著有點危險,好在手裏有竹杖,聽覺又特別靈敏,隻有咬牙一點一點摸索了。

    心中暗自期待,能有個好心人路過,給自己領個路。

    可她剛邁開幾步,就被地下繞開竹杖的一塊好大的石頭絆了一下,朝邊上倒去。

    對於眼睛看不見的人來說,跌倒就像家常便飯。

    她從有記憶以來,就是渾身帶傷的,最容易摔破的,是手掌和膝蓋。因此她身上經常備著藥。

    但這次火災實屬突然,她除了竹杖之外,什麽都沒拿。

    此外,她也常常因為到了飯點兒,還沒能摸索到地方,導致饑一頓飽一頓,這些常人難以體會的辛苦,她早已習慣了。

    就在倒下的瞬間,有兩隻手穩穩地扶住了盲女的胳臂!

    這一扶,仿佛就有了璀璨的光,“吱呀”一聲扯開了個縫隙,照進盲女混沌又千瘡百孔的心裏去;這一扶,就好似疲憊得已經快要跌倒的人,身體裏忽然注滿了力量!

    這種感覺如此熟悉,熟悉到二十多年來,她日日懷念,夜夜回憶!

    心痛到無法呼吸。

    前緣未盡,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卻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隻好任憑那兩隻手,扶著自己走到一邊,引自己於路邊一塊大石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