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回 (薦)一夜生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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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隻大手把已經磨損得很舊的竹杖,從盲女手掌中輕輕拿開。

    耳邊一個溫柔而富有磁性的男聲說:“以後,你再也不需要它了,因為,我會當你的眼睛。”

    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屬於她的善報,終於姍姍來遲了麽?

    紫雲殘劍中一去,蒼鬱失去了知覺,連肉身帶魂魄,一起支離破碎,煙消雲散......

    不,其實還有零星的魂魄,不自覺地,戀戀不舍地,留在了相依劍上!

    那是她最後留給越雲澤的念想。

    相依劍乃鑄劍大師息濤花費多年心血,以特殊材質製成,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後來,越雲澤將相依劍和沾有蒼鬱氣息的鳥笛一起,冷凍在冰棺之中,用盡畢生所學,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與古法,加上自己僅剩的真氣,悉心地助那僅有的零星魂魄成長,努力了整整十年,終於育出一魂一魄,放它去重生。

    一般人的死,不會這麽慘,隻剩了一魂一魄,也沒法喝下教人忘掉一切的孟婆湯,年紀一大把的孟婆就這麽稀裏糊塗讓它過去了。

    如此,今生的蒼鬱才得以保全上一世的大部分記憶。

    也是因為這一世的性命,用僅有的一魂一魄換得,因此落了個雙目失明為代價!

    欲語淚先流。

    蒼鬱幸福地靠進那個熟悉而寬闊的懷抱裏,嗅著那帶著一絲凜冽寒意的氣息。

    他的雙臂如同鐵鉗一般緊緊箍住她,雖然他抱得未免太用力,雖然眼睛也看不見他,心中卻是風光無限旖旎!

    別後夢飄渺,雲海風蕭蕭。

    二十二年桑田滄海,曆盡風霜,苦苦守候,終於等到你!

    這一世,雖未曾謀麵,你卻早已在我心裏,情根深種,不曾離去!

    “還好,你還記得我。”撲了半天火,還是一身白衣勝雪的越雲澤,長出一口氣,終於如釋重負,“當年,我......”

    每每憶當年,穩重的越雲澤就幾乎要淚濕眼眶。

    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為了完成他交給的任務,為了保護他的安全,置生死於不顧,以其嬌嫩的肉身投入紫雲殘劍中,頓時被震得粉身碎骨、體無完膚、煙消雲散!

    他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不要說!”蒼鬱立即製止了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何必掀起傷疤再痛一次?”

    失而複得的美好,令越雲澤感慨萬千:“這一世,我會好好照顧你。”

    照顧?

    像照顧花花草草、貓貓狗狗那樣?

    蒼鬱決絕地說,“不,這一世,我要平等地愛你!”

    這是蒼鬱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悟出的道理。

    沒錯,前世的蒼鬱之於雲仙,如同小石頭跪望朝霞、小海螺愛慕大海,愛得卑微,愛得失去了自我,愛得教人憐憫,嚴格的家教使然,令她生性順從又叛逆,但上一世在雲仙麵前,就隻剩下無條件百分百的順從。

    雲仙就是她的全部信仰和呼吸,若世上沒有了他,她不知自己是否還能生存下去,也就沒有了活著的意義。

    這種顧此失彼不平等的愛,嚴重傾斜的天平兩端的感情,注定無法有個好的結局。

    經過了生死的考驗和歲月的磨礪,這一世的蒼鬱,堅強而獨立,雙目失明,沒有法術傍身,依然能養活自己,雲仙之於她,是,且隻是一個心心相念的男人。

    如今他是仙,是人,是鬼,對她來說都沒有分別。

    越雲澤意識到自己太用力了,唯恐弄疼了她,於是鬆開雙臂,卻又舍不得放開她,環著她,低頭細細打量著懷中的女子。

    她睜著一雙美麗卻無神的杏眼,臉上一些地方被煙熏得發黑,頭發也淩亂了,嘴唇上有裂口,粗布衣服還有幾處劃破了。越雲澤一陣心疼,再握起她的手看看,上麵有許多細小的傷口,還有繭子,完全不像一個如花似玉的年紀應有的手。

    越雲澤聽見自己的聲音略有些哽咽:“還有家人麽?”

    “本來有一個姐姐,幾年前一同乘船趕路,船翻了......”

    越雲澤的心一陣劇痛,以至於身子也跟著晃了晃。

    這一世,她生來遍試離愁苦,身有殘疾,一個人孤苦伶仃,四處漂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呀!

    不忍再想,若細想下去,怕是自己已經亂了陣腳的心,要徹底碎成渣了!

    他撫摸著她的手,眼裏閃動著淚光,幸虧她看不見。

    大手將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動情地呼喚:“蒼鬱......”

    那是他三十二年來,在心中默默呼喚了千萬遍的名字。

    蒼鬱一本正經地糾正道:“這一世,我的名字是‘朝露’,‘王朝露’......”

    越雲澤果斷拒絕:“什麽‘朝露’,轉瞬即逝的不好聽!你就是許蒼鬱,我永遠的鬱兒!”

    一用力,再次把她拉進懷裏,生怕像當年一樣,一個不留神,她就又推開自己跑了。

    蒼鬱嘴角的笑意點點漾開,卻過了好久才能發聲:“好,永遠——”

    歸心殿一夜花海。

    怒放的荏苒花香氣四溢,有些脫離了枝頭,在空中漂浮、纏綿、舞蹈,整個殿堂銀光奕奕,如同滿條天河傾灑下來。

    可惜蒼鬱都看不到。

    她靜靜坐在殿內長凳一端,頭上纏著一圈白紗,遮住了雙眼。

    眼睛周圍不知塗抹了些什麽,清清涼涼的很是舒服。

    一頭烏發如雲,散落直至腰間。

    洗淨的臉龐,微翹的嘴角,依然帶著那股子不認命的倔強。

    與上一世相比,少了天真活潑頑皮,被殘酷的生活磨礪得,多了幾分端莊和溫婉。

    身上是一襲越雲澤為她準備的合體的淡色絹紗長裙,肩上幾隻啞光的蝴蝶,雙雙對對飛在一處,繡得如同活的一樣。

    越雲澤不忍驚動這如詩如畫的美景,在遠處如饑似渴欣賞了半晌,狠狠地撫慰了一下,那顆被思念和愧疚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

    這才挨著她坐下,愛憐地問:“睡醒了?”

    蒼鬱歡快地抬起頭:“嗯!”

    “累壞了吧?你整整睡了三日。”

    看她睡得實在太香,不忍叫醒她,又擔心她渴了、餓了,因此往她嘴裏塞了一粒可以補充能量的丹藥。

    讓她睡個夠吧。

    趁她睡覺時,輕手輕腳幫她敷了眼睛。

    這三日,越雲澤幾乎沒日沒夜地守在床頭,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蒼鬱今年二十二歲,這卻是他已經朝思暮想了三十二年的一張臉。

    中間的十年差,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真氣,之後的二十二年,蒼鬱轉世成功,他才慢慢恢複起來。

    天上嚴寒,如同當年的青丫一樣,越雲澤為蒼鬱加了符咒護身,避免寒氣攻心,她才得以暫時留下來。

    “你餓不餓?”

    蒼鬱笑道:“餓又如何?你這歸心殿裏,除了荏苒花,難道還有別的可以入口的東西麽?荏苒花能夠果腹麽?”

    “自然有。如今你已是凡人之身,要吃東西的,我可不想把你餓瘦了。”

    越雲澤說著走到一旁,從案幾上端來一隻托盤,裏麵擺著一隻蓋碗。

    揭開蓋子,肉汁濃稠,蔥香四溢。

    蒼鬱雖看不見,嗅覺卻頗為靈敏,加之在黑暗中生活多年,瞬間就明白了。

    她“噗嗤”一樂:“你居然還記得我愛吃麵,且喜歡很多蔥花做點綴!”

    越雲澤一字一句地說:“我記得關於你的每件事。”

    蒼鬱心中一陣溫暖。

    幸福來得太突然。

    越雲澤端起碗,用筷子挑起幾根冒著熱氣的麵條仔細地吹了吹,送到她嘴邊:“來,張嘴,我喂你。”

    這場景,蒼鬱鼻頭一酸,生怕自己會哭出來,趕緊摸索著推開他的手說:“我這會兒不餓,跟你說一會兒話再吃。”

    “也好。”越雲澤不喜歡勉強別人,“那,你還記得我的樣子麽?”

    “隻記得你是麵癱,不會笑,其它不記得了......”

    蒼鬱說著笑起來,依然是那對醉人的淺淺小梨渦。

    她二十多年沒有笑過了,哪怕隻是微笑。

    值得開心的重逢一刻,越雲澤卻沒有笑。

    曲水鎮火光衝天的時候,他一眼瞥見那個雙目失明、自顧不暇,卻還忙著救小女孩的愛心泛濫的身影,那麽獨特,那麽教人牽掛。他就知道,曆盡艱辛,終於找到她了——那個他想照顧一生的姑娘!

    他永遠不會忘記剛找到她時,她那副緊握竹杖、眼神空洞、灰頭土臉、楚楚可憐的樣子。

    心就算被別離劍刺上一萬次,也不會比這更痛!

    縱是堪破世事的九天雲仙,也足足鼓了好久的勇氣,才敢上前伸手扶她。

    當然,那位準備說媒的大嬸的話,越雲澤也聽了個完完整整,一邊聽,一邊心裏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這麽好的鬱兒,你竟要她嫁給七十歲老頭子當五姨太!

    不過呢要說老,七十歲的人還真老不過自己......

    是誰說因愛生憂,因愛生懼,離於愛者,無憂無懼?

    既然愛了,就勇敢地承擔這份牽腸掛肚吧!

    從今往後,她就是自己的牽掛,自己的弱點,就算赴湯蹈火,傾盡所有,也絕不再讓她再受一絲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