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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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來去可可樹房間洗了澡,但隻走回屋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粘濡薄汗。

    他覺得怪不合理的:這裏不下雨,幹熱,不是應該把人烘幹嗎,怎麽還出汗了呢。

    敲門進屋,岑今正坐在棕櫚席上托著盤子吃飯,頭發半幹,身上裹了塊黑色披綢。

    衛來對這披綢有印象,行李精簡時,她給的理由是:可以當浴巾、睡裙、包頭巾,有沙灘就作披紗,衣服不夠還可以當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讓他覺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條不可。

    她皮膚白,穿黑色尤其鮮明。

    頂上風扇已經開到最大,分分鍾都像要拽斷吊鉤。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衛來拉開折疊躺椅:“按規矩是這樣,當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門口睡——不過,如果有人破窗,我趕過來,就會慢一兩秒。”

    其實他的真實目的,是想睡在屋裏吹風扇。

    岑今垂下眼簾,耐心地用手裏的叉子對付一塊滑脫的羊肉:“那你睡這好了。”

    衛來鬆一口氣,躺下的時候,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直到熄燈的刹那,他才想起來:“有蚊子嗎?”

    “北麵偏沙漠氣候,太熱,蚊子少,要等涼快點了,才會出來。”

    衛來在黑暗裏苦笑:這作業條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對非洲這裏的人文都很熟?”

    “術業有專攻,我學這個的,你對槍也很熟。”

    聽口氣,不像是很有興趣聊天,衛來不再說話,闔上眼睛專心睡覺。

    但睡不安穩,身體和躺椅挨靠的地方總是很快捂的溫熱,隻好不斷地翻身挪地方,封閉的房間,空氣被風扇攪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熱,總覺得出的是熱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聲響,那種驟然間萬籟俱寂的聲響。

    風扇慢下來。

    這一片的電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幹一樣快速抽退。

    停電了。

    空氣悶熱,身上粘濕,這還不如睡在野地裏:衛來覺得自己捱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捱不住。

    床上有動靜,岑今坐起來了,再然後,拿過邊上的雜誌扇風。

    買這本雜誌時,他預感會對她有用,但沒想到是這個用途。

    不過說來也怪,她捱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穩了,心頭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優越感。

    岑今煩躁的很,摸索著下床,應該沒穿鞋,腳步軟的沒聲息,先去窗邊開窗,閂卡的死,沒成功,她又過去開門。

    門倒是打開了,外頭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著門框透氣,像是門牆上長出的纖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過了會,她折回來,停在他躺椅邊,半跪下身子,說:“哎。”

    剛臨睡前跟她說話,她愛搭不理,現在睡不著了,來找他聊天了?

    衛來懶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語氣:“嗯?”

    “太熱了。”

    “太熱……你把我叫醒,你就涼快了?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嗎?”

    岑今冷笑:“裝!再裝!”

    “你早就醒了,兩隻眼睛放光,以為我沒看見?”

    這樣……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衛來隻好坐起來。

    “你想怎麽樣?”

    “這房子是磚砌的,頂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溫快,高一點的地方有風——我們可以上去乘涼。”

    “……一百歐。”

    “什麽?”

    “半夜還要送客戶上房,合約裏沒規定過,一百歐。”

    她向沙特人要錢,他就向她要錢——她以為隻有她能剃別人的頭?

    古詩裏說了,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

    衛來想看她發脾氣,還真沒見過。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煙抽,一百二十歐,不談價。”

    媽的,非比他多賣二十歐。

    衛來沒好氣:“要現在結給你嗎?”

    “不用,這一路賬不會少,都記著,最後結。”

    衛來不怒反笑,頓了頓,湊近她耳邊。

    “就不怕賬記亂了,結不清?”

    他撥開她,長身站起,走到床前,刷一下把棕櫚席拖下來。

    ***

    這小樓營造之初,老板估計就沒想過上房頂,沒有修再往上的樓梯,廊頂也沒有開能讓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隻能踩著欄杆上。

    對他來說,小鬆筋骨。

    衛來很快在欄杆上站穩,一手高攀住樓頂,另一手接過岑今遞過來的棕櫚席,手臂試重似的蕩了幾下,最後一次使力,一個大力上拋,扔了上去。

    棕櫚席貼地拖行了幾米,停住,他手臂用勁,拔身上去。

    真有風,俯身拿手掌貼了下地,水泥板微涼。

    往遠看,視野開闊,泥黃色的月亮彎倒,像大笑時露出的一口牙,大河睡在錯陳了民宅的黑色泥床上,要是忽然醒了直立行走,那些房子大概會牛虱一樣簌簌摔落。

    岑今等了好大一會,衛來才從簷上探下頭。

    “我怎麽上去?”

    “我趴在這,你抓住我的手,站上欄杆,我再把你弄上來。”

    “那等一下。”

    她退回到黑色的門洞裏,鬆開黑色的披綢,順著邊沿拿住邊角,重新圍裹,背後係帶。

    然後出來,伸手給衛來。

    衛來沒接。

    “真不怕我把你胳膊上的傷口拉裂了?右手。”

    岑今怔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換了右手伸過去。

    說:“一時間沒想到。”

    衛來抓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交叉借力。

    她也有緊張的時候,先倒坐上欄杆,側身把腿搭上來,慢慢站起身子的時候,有輕微的顫抖,透過微濡的掌心,傳給他手臂。

    終於站直,岑今胸口起伏的厲害,抬頭看,樓頂還在她頭上一點。

    “然後呢?”

    衛來頭頸放低:“這裏不好借力,你抱緊我脖子,其它我來。”

    要不是這位置不上不下,前無路後無門,她估計都不想乘涼了。

    她先鬆一隻手,籲著氣摟住他脖子,衛來伸出另一隻手擋住她後背,這支點給了她安全感,牙一咬,另一隻手也摟上去。

    有汗從上頭滴到她脖頸,一路下延,那道漬痕分外灼熱,混著她的,滑進衣服裏。

    岑今耳根發燙,忽然不自在。

    她回頭往下看,說:“要是摔下去怎麽辦?”

    身子在往上走,衛來顯然在試圖跪蹲起身。

    說:“要是摔下去了,報紙頭條會報:沙特重金聘請談判專家,兩人夜半爬屋頂乘涼雙雙摔殘……”

    話音未落,忽然悶哼一聲霍然站起,手自她腰側滑下腿邊,大力托橫她身體,與此同時重心後仰,連退兩步。

    岑今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她放下了。

    腳下,堅硬的水泥平頂。

    終於站實了,有風吹來。

    岑今坐倒在棕櫚席上,緩了好一陣子,再抬頭看時,衛來站在屋頂的一側邊緣,月亮的邊梢滑稽似的斜勾在他發頂,像是要挑起一撮頭發。

    他身體忽然斜傾,搖搖欲墜。

    岑今失聲:“喂!”

    衛來站定,回頭看她,然後過來,坐到她身邊。

    說:“重溫一下當年的訓練項目,身子可以傾多少度回正。”

    “不是被開除了嗎?”

    “是開除的沒錯,可不是因為技能不過關——那一期,我不是最好的,也至少能進前三。”

    “所以,貝雷帽特訓,是專撿表現好的開除?”

    衛來想了想:“大概我紀律太差。”

    “有一周高強度耐饑叢林訓練,沒吃的,隻能吃蝸牛。教官給定了量,一天最多吃三隻。有些人捱不住,吃了四隻、五隻。”

    “這些人,要受處罰。具體是脫的隻剩一條內褲,手和腳綁在一根木樁子上,罰捆一夜。這也就算了,關鍵是叢林裏有白蟻,走路的時候都爬進你衣服——馬上密密麻麻爬上全身,還往……襠裏鑽。”

    “我設法弄開綁繩,跑了。這屬於最惡劣的情形,不但當即開除,抓到了搞不好還得槍-斃——貝雷帽特訓允許一定百分比的死亡率。所以我跑的特別徹底,再沒敢回去。”

    “後悔嗎?”

    衛來無所謂:“不後悔,那些同期的馬來西亞兵,拚死訓練是為了保-家衛-國——但我保什麽家國?沒家,國大概也不認我了……”

    席子不夠大,睡不下他,他雙手墊在腦後,躺倒在地上,困意漸漸襲來,看月亮時,多了好幾道疊影。

    整個喀土穆,現在爬在房頂上看月亮的中國人,也就他和她了吧,異國、他鄉、巨大的黑色蒼穹、忽如其來的潮湧般的蒼涼,這一幕,他一生都會難忘。

    他慢慢閉上眼睛:“我就是條破船,水裏漂著……就這麽著吧。我不像你,其實我知道,你即便脫軌,也一定有替補的計劃。”

    岑今沒有說話。

    “你說的,我們之間,沒有矛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平安,真心的。”

    “還有,有句話,老早就想跟你說了。”

    “你以後,再寫社論,適當收斂點吧。那些人,真的不是什麽善茬,想收拾你很容易。你一個人,要聰明點。”

    他實在想睡了,周圍的聲音開始模糊,身體沉進綿密的睡眠,那是無邊無際的淡灰色,意識恍惚的私密空間——有碩大的簇密綠色葉梗蔓延,再然後,深淺的濃翠裏,緩緩綻開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觀音菩薩披覆的天冠綢幔。

    在唐人街時,為了生計,他混跡於各個華人商鋪,華人多少信鬼-神風-水,鋪子顯眼處,總供花花綠綠的各種神:財神、關二爺、彌勒佛、張飛、鍾馗,還有觀音菩薩。

    衛來喜歡觀音菩薩,總覺得,她的麵容裏,眉眼間,滿滿都是慈悲。

    得抽空問問埃琳,那兩枚白掌怎麽樣了。

    恍惚裏,聽到岑今低聲說:“我以後不會寫了。”

    一定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