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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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麵錦衣衛卷起一陣風波,然而在州牧府的大門前,最先趕到的反而是朱秉這位家將,在朱秉身後,是足有百人的重甲,整齊劃一手持長槍,頭盔上紅纓飄揚如雲,顯然訓練有素,更不要說後麵還有三十人的弓弩手。
這可都是州軍精銳,在這大興天下十九州中,揚州一地的駐軍數量隻能墊底,但要說精銳,卻是數一數二,這些重甲士不過千數而已,卻是指揮使眼中的寶貝,輕易不肯動用。而眼前這些兄弟,跟著他卻是出於自願,他幾個手下,一聽說有好處可撈,也都嗷嗷叫著來了,他們雖是州兵,可也沒少上戰場,有了滿身傷疤的功勳,眼裏往往既不將這些在後方作威作福的文官放在眼裏,更視規矩為無物,大不了回去就被都指揮使一頓臭罵,關上幾天禁閉,至於砍頭?不存在的。
朱秉對此還是很滿意的,曹久那老匹夫如何拉攏人心,但自己畢竟近水樓台,這些人終歸還是成了自己的心腹,哪怕在自己手下幾人中可能有曹久的死忠,但於大局無礙。朱秉下馬,先吩咐一聲這些重甲士將州牧府包圍,這才吩咐手下去推開州牧府大門,守門的兵卒瞠目結舌,實在是眼前這場麵實在浩大,更何況此時到來的朱秉,誰不知道是曹大人身邊的親信人物?這些兵卒且不說要不要攔,這麽多人攔也攔不住啊,隻能木然讓開大門,看著鋼鐵洪流一擁而入。
眼前花樹如煙,前塵往事更如煙,朱秉上一次從這裏走過,還是提著給那位曹大人祝壽的禮物,在一幫腦滿腸肥的所謂揚州名流之後走過,甚至被幾個比自己大不了的同輩中人調侃為“晚輩”。
走廊之上,朱秉雙手之上浮起青筋,猛地抽出佩刀,喊了一聲曹賊罔顧王法,罪大惡極,殺進去,一個都不要放跑,此時身邊不少不知內情的人才驚覺這位所謂和曹久穿一條褲子的家夥竟然是來落井下石!?有打著別的小心思的,原本還能算計些什麽,此時形勢比人強,考慮到自家性命,也就將錯就錯了。
許朱秉改邪歸正,不許他們也翻然悔悟?
無數丫鬟仆人驚恐逃竄,結果皆被製住,更有一個抱了金銀細軟想要逃跑的,結果在房梁上看到四麵八方的圍攏而來的重甲兵,眼頭一黑,咬著牙從房梁上跳下,結果崴斷了腳,在地上痛苦的哼哼,讓路過的朱秉看了一聲冷笑。
從幾個被嚇破膽的雜役口中問出曹久的所在,朱秉帶人直衝向後院,然而一眼望去,朱秉卻先愣住。
池塘中蓮花已經開放,紅的妖豔,然而水中已經扔下了兩三具屍體,血腥氣已經蓋過花香,味道刺鼻。
一個白袍公子哥拄劍立在原地,一身白袍已經被血跡染得斑駁,雙眼卻盯著著曹久,而這位往日裏威嚴的曹大人,頭發被割斷一半,被逼到假山上,雙手雙腳的向上爬去,邊爬邊氣喘籲籲。
幾十個個弓弩手將手中弩箭對準場中兩人。
李月白看著將此地團團圍住的弓弩手,再看一眼隻要再一劍的事兒就能解決的曹久,無奈苦笑。
李月白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癱坐在地上道,“朱大人,剩下的交給你了。”
朱秉聽出李月白聲音,驚疑道,“是你?”
李月白搖了搖頭。
朱秉轉而看向如今實在不能再狼狽的曹大人,心中一絲快意,卻情深意切道,“幹爹,快下來吧,假山上涼。”
曹久拿著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將淩亂的頭發撥到腦後,露出整張臉來,雙眼卻盯著朱秉。
曹久哈哈大笑。
這個仿佛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的老人,將後背靠在冰冷石頭上,開口卻令朱秉分外不自在,“你看看你們啊,一個個的,我還沒死呢,就都著急來落井下石了。江童,性格乖戾不可信,不知所蹤好啊,真好,至於馮保?豎子最奸詐!我隻要去猜,就知道風聲一變他早就將自己撇清,也對,我這棵都要倒了的枯樹,哪裏還有讓你們依附的資格。倒是你,秉兒啊,你以為我為什麽不惜重金運作讓你攀上這都指揮使司的位置?因為想利用你,還是你認為你那一聲爹在我心裏有多重?老夫當初風頭最盛的時候,這整個揚州哭著喊著要認我做爹做祖宗的能從這裏排到門外,我看重你,隻是因為你和年輕的我真像啊……”
朱秉抬頭,望著天上的青天白日,喃喃道,“一樣的躊躇滿誌,一樣的膽小懦弱,一樣的以為自己看穿了一切。”
曹久和朱秉對視。
朱秉聽著曹久說的那一句以為看穿一切,忽而遍體生寒,就連握著刀的手都在微微抖動。
曹久看著朱秉,如同看著後生晚輩的懇切道,“你和我當年一樣傻,用心想想,你以為我們是為誰做事的?阮家,陸家,還是這揚州數不盡的鹽商?你在軍中任職,你應該知道,事不關生死,銀子總歸比拳頭好使,三五兩銀子的賄賂能叫夥夫一年都能給你的飯碗裏多一塊肉,但要是真要上了戰場,千兩黃金萬兩銀怕是也沒人肯替你去死,除非,他不得不死。”
曹久笑著看向李月白,正在暗自調息的李月白同樣麵對曹久咧嘴一笑,不用說李月白心裏有著殺人的打算,曹久出口的話更是笑裏藏刀,“秉兒,你可得好好想,眼前這個西湖劍宮的小子可比你聰明的多,你想不明白的事他可是要想明白了,你們兩個要是都想不明白也好說,可要是誰比誰想明白慢了一步,那他可就得步我這個老夫的後塵了。”
朱秉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有撐不住的弩手先放下了手中的弩箭。
朱秉身後的重甲士呼吸都有些粗重,看向朱秉,等著他做決定。
李月白看一眼曹久,又看一眼朱秉,又何嚐看不出來這位朱大人實際心已經亂了?否則先殺上去,哪有那麽多的話可嘮叨,最不該就是讓曹久這老賊開口,能夠在這揚州做這麽多年封疆大吏的,哪怕隻是一個傀儡,也不是沒有半點城府之輩,要想把朱秉這種人玩弄在股掌之上實在是輕而易舉。
半晌之後,朱秉才開口道,“曹久老賊,何必垂死掙紮呢?聖旨已下,這整個大興,都不會有你的容身之地,與其便宜了那幫錦衣衛,不妨便宜我這個兒子吧。”
接著一揮手,身後弩手複又弩箭上弦,寒光奕奕。
朱秉則伸手去扶似乎力竭的李月白,一臉笑意道,“且等哥哥我拿下這曹久老賊,我們再一道喝酒!”
笑意成了獰笑。
一道喝酒話音落下,朱秉手中刀猛地向李月白捅去,若是李月白在全盛狀態自然不懼這一刀,但此時誰還看不出李月白在強弩之末?
然而朱秉卻沒能真正用出這一刀。
破空之聲響起。
一支長槍徑直從朱秉身後而來,刺出這一槍的人至少有二品的修為,氣機雄渾。
仿佛一道炸雷,朱秉身上重金買來的鎧甲在這一槍麵前仿佛冰雪消融,崩解成一片一片,最後長槍從朱秉腹部穿過足有半尺,槍尖血紅。
朱秉吐出滿嘴鮮血,扭過頭去,看到刺出這一槍的正是軍中相熟已經有六年之久的好兄弟,如何也想不明白這一幕,朱秉踉踉蹌蹌,一邊吐血一邊伸手拔出腹中長槍,鮮血噴湧,帶出黃白一片,心知必死的朱秉甚至都顧不得腸子掛在外麵,死死抓住刺出這一槍的人的肩膀,用盡所有力氣憤怒的嘶吼,“為什麽!”
而此人隻是看向身後的李月白,忽而單膝跪地。
“揚州死士甲拜見公子!”
朱秉猛地跪地,死死的伸著手打了一個手勢,那是殺人放箭的信號,然而這個手勢之後,朱秉還是仰頭倒下去,濺起一片塵土。
死不瞑目啊。
無數弩箭破空而來,李月白臉色一變。
而身在假山上的曹久,猛地敲在一塊山石上的凸起,那座流水潺潺平淡無奇的假山石驟然轟隆作響,緩緩移開一個僅容一人容身的通道。
曹久逃了。
……
在銅雀街的巷道中,一行數人奔走而來,打頭一人是個身著陰陽魚圖案道袍的道人,懷抱一杆拂塵,單看麵向卻無道家子弟的浩然之氣,隻覺得麵容陰鷙,此人正是身為曹久手下幕僚的孫道長了。
走在一條通往州牧府的捷徑中,孫道長輕輕一掃,掐指向身後人道,“我們還來得及。”
在街道的末尾,忽而十餘名重甲士攔住了通路。
孫道長心頭暗恨,不比江童那個家夥隻知道魯莽殺人,曹久這些年做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這一場清洗過後,無論笑到最後的是哪一方,都不願意看著他還活著。
如今這整個揚州,怕是隻有他是真心希望曹久活下去的人了,曹久不死,他就永遠不至於站在風口浪尖。
更何況對於曹久,他還是萬分感激的,沒有曹久,像他這般修習符咒養鬼術的道士一定會被那些正統道門所不容,若非坐擁揚州氣運他的修為也不會一日千裏,想起當年顛沛流離,就是冬日裏去哪個人家蹭一宿暖和一下,也會被人打出來,他在最絕境處無數次向老天發問,他們符咒一脈也是道門分支,何以被視作邪魔外道,活該窮死餓死,日日擔驚受怕?所以在終於一朝得勢之後,拿數十幼兒祭煉他的寶貝小鬼,他也絲毫未手軟,哪怕那些孩子和他曾經的兒子死去的時候一般大。
如今看到眼前這些重甲士,孫道長知道朱秉已經反了,不由得咬牙切齒,早和曹大人說過朱秉不可信,果然今日有了麻煩。
想起朱秉,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個性格乖張的江童,原本是一顆極其好用的旗子,隻是上次叫他去暗殺那位魔教老者,卻不知為何不知所蹤,那日他不惜耗費心血掐算了一掛,才隱約算出來江童未死,命星隱晦未明,但想來應該在北方,他曾經一度擔憂江童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比如那一戰實際是一石二鳥之計,倘若江童死了,他那個對他極其偏愛的師父免不得去找那魔教老者的麻煩,他們可以坐看螳螂捕蟬,再來一個黃雀在後,倘若江童走了狗屎運殺了那老魔頭,也悄無聲息的替曹大人除去了一個隱憂。
卻沒想到那位傳說中嗜殺成性的老魔頭明明打敗了江童,卻並未下殺手。
而再想起馮保那個殺星,這位孫道長心中滋味莫名,同樣是手上沾滿鮮血的人物,那個家夥卻偏偏有一個可以在皇帝耳邊吹枕旁風的表姐,想來是暗中通了消息,曉得他們這一派的人如何倒黴,他馮保頂多是被牽連承擔些小過,沒有性命之憂。這才前幾日笑嘻嘻說家裏一個姨娘生了小閨女,他要回鄉下老家去看看,明顯的要避開這陣風頭。對此孫道長嗤之以鼻,莫說是姨娘家的小閨女,就是馮保那幾房小妾給他生了自己的閨女,也沒見那個胖子上心過。
在孫道長心思變幻的片刻,這幫人已經和眼前甲士接觸,孫道長一揮拂塵,暫且拋卻心中的憤懣念頭,從袖子中撈出一頁黃紙,上麵用朱砂寫了猩紅符咒,孫道長念念有詞,接著屈指一彈。
那一頁符咒飄然而至甲士身前,接著竟然黏在那甲士胸前盔甲之上,那重甲士雖然沒見識過,但也知道這定然不是什麽好東西,想要用手扯掉,然而在五指扯上那符咒的一刻,那紙上鬼畫符一般的文字陡然燃燒起來,這甲士被燙的一聲慘嚎,接著眼瞧著自己抓向符咒的那隻手燃燒起來,半柱香之後連整個手臂都燃燒殆盡,落在地上仿佛一堆焦炭。
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現,這十餘名甲士頓時腳步一滯,見著眼前道人又伸手入袖,連動作都慢了幾分。
孫道長再扔出三張符咒。
這下那些重甲士已經學乖了,有了方才那人斷臂的前車之鑒,十分明智的沒有拿手去抓,而是拿兵器挑開,扔在地上,隻燃起了零星火星。
這下找到了應對的方法,這些甲士又壓上來。
最拿手的符咒被克製,孫道長氣急敗壞,拿拂塵掃到身後弟子的臉上,沒好氣到道,“還愣著做什麽?還不上?”
這位孫道長現在有兩個徒兒,一高一矮,模樣都分外醜陋,孫道長殺人,他倆就埋屍,孫道長搶了女人,他倆在孫道長之後還能接著享用,孫道長修煉些歪門邪道,這倆徒兒就在後麵拍馬屁,可真到了與人硬碰硬的時候,哪裏有膽子上,那矮子就先哭喪著臉,“師父,我腿肚子抽筋。”
那高個也緊隨其後,“師父,我昨晚琢磨您教我的東西琢磨到太晚了,我這會兒頭暈。”
孫道長恨鐵不成鋼的一聲歎,再扭頭向著後麵看去,他原本那句話也不是說過這兩個徒兒聽的,而是身後這些大價錢收買的江湖人,雖說修為參差不齊,但這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還都是惹了大麻煩的亡命之徒,要是沒了他和曹久的庇護,怕是日子也過不下去了,如此才會在這緊要關頭也忠誠的很,而他這兩個徒兒,分外好用,若非必要他也不想讓他們去送死。
如今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時刻,這些江湖人對視一眼,皆拿著兵器和眼前的甲士撞上,一時間乒乓之聲不絕於耳,孫道長在其中周旋,時不時從袖中掏出幾張符咒,給這些甲士也造成了不小麻煩,更是撞大運的將一張符咒貼在了一人臉上,那個甲士活活被燒死,未死之時雙手死死的抓在臉上,畫麵慘不忍睹,就連始作俑者的孫道長都不忍再看,更別說那些江湖人了,看向這位原本以為隻是會些小手段的孫道長,任他們早就是亡命之徒,目光裏都多了些別的東西。
大概半炷香時間,擋在路上的甲士已經死的死,逃的逃。
孫道長繼續掐指一算,給身後這些人指明了方向,一行人大搖大擺的前進,碰上哪個倒黴的老百姓,就是一錘子一斧子的事兒,終於能看到州牧府的大門,孫道長耳朵一動,卻聽到了轟隆馬蹄聲。
眯眼向著長街盡頭瞧去。
錦衣衛。
孫道長幾根幹癟手指輕輕撫著懷中拂塵,臉色陰沉不定,若是不擋住這些錦衣衛,談何去救曹久,權衡利弊之下,還是曹大人比這些喂不飽的江湖白眼狼們更重要些,大聲喊道,“攔住這些人一時半刻,且等我準備秘法,定要將他們都留下!”
這些江湖人看到北鎮撫司眾人在馬上奔襲而來,那一溜繡春刀直晃人的眼,原本都打了退堂鼓,結果聽這位出手從沒讓人失望的孫道長說的鄭重其事,頓時信心大增,有人更是望著那傳說中的繡春刀露出垂涎之色。
身邊江湖人全都朝著這些錦衣衛衝去。
孫道長也卻如準備秘法一般,伸出一隻手掌,嘴中念念有詞,身軀更是頗有節奏的來回晃蕩。
似乎在閉眼念咒的孫道長悄悄睜開一隻眼,看到眼前血肉橫飛,似乎有些不忍。
吳千戶縱馬而過。
孫道長急喝了一聲,一張符咒從袖中飛出。
馬背上的錦衣衛千戶冷笑,屈指在刀鞘上一彈,腰刀劃出一條絕妙弧線,將那一張朱砂黃紙釘在刀尖上,接著來勢不減,徑直朝著孫道長劈來。
孫道長神情大駭。
道長身邊高個的那個徒兒,尚在一旁看好戲,驟然聽到師父一聲喊,徒兒,小心啊!高個道士莫名其妙,被這一聲喊打擾了心神,驟然身後一隻手將他一抓,向著那刀鋒拋去。
再低頭。
刀尖洞穿胸膛,尚在滴血。
心頭血。
而自己眼前,恍惚間隻剩下某個道長提著道袍飛奔的背影了。
孫道長在跑進轉角的時候,倒是還憐憫回頭看了一眼,心道,唉,徒兒呦,這當真是怨不得師父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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