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甲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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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支弩箭飛射而來,死士甲與李月白默契對視一眼,接著伸手提起長槍,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再抖動了幾下,周遭箭矢就仿佛被槍尖黏上,盡數被擋下來。
此時曹久已逃,李月白沒有再隱藏的必要,用劍將零星箭矢攔下,這些重甲士倒不是實力差勁,隻是群龍無首,剩餘的幾個頭目又都各懷心思,幾乎沒怎麽阻攔一左一右突圍而出的李月白二人,隻幾個呼吸的時間,二人就擺脫了身後的重甲士,再看眼前的院落,已經一片狼藉,就連院中養著幾尾錦鯉的水缸,也不知被誰打破,碎瓷片之中,幾條寓意富貴吉祥的鯉魚嘴巴一張一合,魚尾死死在地上拍打,仿佛想要跳起。
李月白歎息一聲,從一地碎片的白石地麵踩過,接著沉默看向遠處。
李月白實際正在琢磨曹久那密道可能通往的地方,哪怕傳聞中皇宮大內有一條最長的密道,也不過是從中橫穿過紫禁城,這州牧府中的密道是曹久暗自挖出來的可能性更大,哪怕可以一年又一年滴水石穿,也不敢弄出太大動靜,能挖出州牧府之外就不錯了,東西向都是各個達官貴人的府邸,即使是平日裏稱兄道弟的交情,怕是也沒有人此時還想攤這趟渾水,就算萬一有人真咬著牙和曹久坐一條船,以曹久那老家夥膽小怕事的性子也絕對信不過。如今隻剩下南北走向了,北麵房屋多低矮破敗一些,巷道錯綜複雜,住的都是些貧苦人家,而南向則有寺廟戲樓,街道四通八達。
順手在牆頭給孟雙刀留了一個記號,李月白悶著頭穿過州牧府的南門,死士甲跟在李月白身後,這位除了那一聲拜見公子半箱再無半句話的漢子此時才開口,有些狐疑問道,“公子有把握?”
李月白惜字如金道,“七成。”
死士甲臉上狐疑之色未去,想來仍不明白李月白為何半點沒有猶豫走向這邊,要知道一人要是想躲藏,州牧府北麵錯綜複雜的小巷藏人可比眼前能並排跑馬的街巷容易多了,如今街麵上亂成如今這個模樣,普通的百姓大多躲藏起來,也就幾個膽大的,還在探頭探腦張望,看到李月白的一身鮮血也凜然不懼。
原本的繁華景象一時有些冷清,街邊兒賣胭脂水粉零碎耍物的攤販仍在,攤販的主人卻大都藏起來了。
二人疾掠過大半街巷,一無所獲。
人流漸漸密集起來,州牧府那邊發生的混亂顯然還未殃及到此處,李月白一身白袍染血,再加上劍鋒猩紅,開始有不少百姓驚叫著躲開。
李月白這時才停下,從後背上取下劍匣,從中拎起一塊鹿皮擦拭染血的劍鋒,苦笑解釋道,“北麵那些街巷雖然更利於躲藏,但以曹久的性子,不一定敢去,要知道那裏可不少貧苦人家,不說越是貧賤人家越是鄰裏和睦抱團,曹久這麵生的家夥在那裏顯眼不說,萬一要是那些人裏再有被這位曹大人坑害過的,到時候可就樂子大了,可到現在也沒能找見人,是曹久那混蛋當真跑的這麽快,還是我錯了?”
原本都要敗興而歸了,李月白轉過街角,忽而看到某個手持拂塵在街巷裏左顧右盼的道士,不是孫道長是誰?李月白不由得嘴角勾起,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的就是如此了,李月白向著身後比劃了一個噓聲,死士甲心領神會,同樣放輕腳步。
二人悄悄綴在這裝神弄鬼的孫道長身後。
且說這孫道長甩開了錦衣衛,正四處掐算曹大人的所在,在街巷中幾處輾轉,終於望著眼前的戲樓,眼前一亮,正要小跑著上前,忽而看到從街巷裏閃出來的李月白二人,看出了來者不善,再想到是自己將這二人帶到此處,氣的臉龐抖動,二指卻緩緩探入袖中。
一道黃紙符飄然而至。
死士甲擋在李月白身前。
黃紙被槍尖釘在地上,無火自燃。
死士甲冷笑道,“先過了我這關!”
李月白則衝向戲樓。
戲台上正演一出《梧桐雨》,身段妖嬈的白麵花旦翹起蘭花指,眼波流轉,媚眼如絲,嗓音更是淒淒婉婉,但叫人骨頭都酥了,“偏不是上列著星宿名,下臨著塵世生。把天上姻緣重,將人間恩愛輕。各辦著真誠,天心必應,量他每何足稱。”
花臉的正末字正腔圓。
“妾蒙主上恩寵無比,但恐春老花殘,主上恩移寵衰,使妾有龍陽泣魚之悲,班姬題扇之怨,奈何!”
李月白從戲台一旁走向幕後,看戲的人群雖然好奇哪裏殺出李月白這麽個貨色,可在這一座戲台上可是看過了大風大浪,直把李月白這一身血色當成了哪裏的戲服,把李月白當成了戲班子裏慌慌張張的新人,倒是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反倒是戲台上的眾人看到這麽個不速之客神情錯愕,白麵花旦與李月白擦身而過,仍舊在唱,“我把你半嚲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
“咿呀……”
最後一句音調已經扭曲的不成樣子。
長袖一抖。
花旦手中有匕首。
李月白翻轉劍匣,匕首在劍匣上撞出一道火星,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李月白將手中劍匣用力一推,可憐這千嬌百媚的花旦被撞上肚子,直直向著戲台下麵飛去,直到從地上爬起來,仍拿著一雙桃花眸子狠狠的盯著李月白,弱柳扶風,梨花帶雨,要是個人都得愧疚方才的出手,可惜了,李月白一眼看到此人的脖子上的喉結,果然是個男人,於是實在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
戲台下已經大亂。
李月白看都沒看這花旦一眼,徑直用劍尖挑開戲台後的帷幕,有正畫著妝的戲子驚叫一聲,讓開來路,李月白一路前行,直到走到後院裏,看到無數新洗的戲服掛滿了院子,姹紫嫣紅,隨風飄蕩。
在視線的盡頭,一個滿身狼狽的老人坐在地上,這位往日顯赫哪裏會將三五個江湖人看在眼中的州牧大人,看到李月白的身影,竟然驚恐的瞪大雙眼,轉身就逃,甚至徒勞無功的將掛在頭頂的戲服都扯下來,試圖阻攔李月白腳步一時半刻,李月白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就追在這位曹大人身後。
滿地破碎的戲服堆成一條路。
在這條路的盡頭,氣喘籲籲的曹久終於不跑了,站在原地,任憑李月白手中劍指著後背,曹久轉過身來,哈哈大笑。
原本還是萬分狼狽的曹大人一身衣服無風自動,這位大人用手沾了唾沫抹去臉上泥土灰塵,而周身氣勢卻一直在攀升,從普通的武夫到三品,從三品再到二品,直到最後接近一品才停下。
若是旁人,以二品麵對一品早就膽寒,李月白卻一拍劍匣,從中取出另外一柄劍,可以回答曹久先前的疑問,這劍匣中共有兩柄劍,或者說隻有一柄半,這一柄尚未完成,甚至說隻算是毛坯,重劍無鋒,隻能走大開大合的路子,與漁陽劍訣中的輕靈奇詭背道而馳。
對麵曹久看著這一柄劍同樣神情古怪,不知為何李月白為何要換劍,而且用重劍的人,大多是臂力強悍之輩,而李月白這身板,如何與臂力強悍不搭邊。
隻是李月白才記得,在那劍宮通天塔上,看到李疏狂一劍斬開月華,滿天清輝灑落,該是何等的震撼。
李月白提起劍柄,麵無表情道,“這才是家學。”
這一劍再是如何玄妙。
在外人看來也就是一劍而已。
一劍之後李月白倒退了三步有餘,咬牙咽下口中翻湧而來的血腥氣,李月白冷冷看向對麵,心中遺憾這一招月下相逢再是李疏狂從不外傳的絕學,隻可惜自己實力實在不濟,自己那老爹在小圓滿的境界就敢與天地之威對抗,而自己二品境界都打不敗接近一品,可能天賦這種東西,實在是沒辦法和老天爺找理去。
李月白尚不滿意,哪裏曉得對麵的人更是震撼,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方才那一招絕對不是投機取巧,不過二品實力之下,卻有氣機如潮水如月華連綿不絕,無窮無盡,要不是李月白二品的實力實在勉強,氣力又被連番的追逃損耗大半,他此時就是隕落在那一招之下都有可能!
如今周身氣機都在翻湧,其實也並不比李月白好受多少。
李月白笑道,“這就是你的實力?”
對麵人用不同於往日的腔調說道,“總比你這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二品強多了,早就聽說西湖劍宮珍藏了無數武功秘籍,你這位少宗主,怎麽恢複了實力才是這等貨色?”
李月白臉龐抽搐道,“有意思?”
“曹久”仰天一笑,身上衣服一抖,氣機散去,原本的身軀塌陷下去,接著再在臉上一抹,原本那個落魄狼狽的曹久曹大人就已經成了白麵書生。
李月白一劍劈在地上,石板的地麵上被劃出一道鴻溝,片片碎裂的石板炸裂開來,朝著書生轟去。
白麵書生一腳踩在地麵上,比石板碎裂的速度要快上一線,向後疾退,直到站在十丈之外,這才拎著鐵筆,陰惻惻一笑。
李月白一屁股坐在地上,罵道,“去你大爺的!”
白麵書生眼珠一轉,難得露出幾分友善的笑意。
李月白在心頭苦笑,果然曹久與這魔教的淵源十分複雜,這幫魔教中人利用他李月白一回隻是為了殺了曹久,為民除害?那是街頭流傳的俠義小說裏的寫法。
李月白似是自言自語道,“我早該想到的,你這易容的手段,怎麽都和戲班子裏變臉的絕活有些關係,再說一般的戲樓裏,可不會有袖子裏藏著匕首的花旦。若是再想多一點兒,曹久和你們也該有些關聯,我之前在那州牧府中的吳英俊,也是你吧?要不你們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什麽把柄被曹久拿住了,不惜在這個關頭還要救他?”
白麵書生終於不再無動於衷,語氣放軟道,“曹久和我們的交易,已經兩清,今日之後,你要是看上了他的項上人頭,隨時去取,我們要是碰見了,指不定還能幫一幫你的忙。”
李月白將劍收入劍匣,孫道長來到這裏的時候曹久十有八九就在此處,此時被書生這麽一耽擱,怕是早就跑出了十裏地外,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李月白背過身去,臨走之前挑釁問道,“你就不怕西湖劍宮來平了你們這些魔教餘孽?我啊,可就是人們口中出身實在不能再名門正派的俠義人士了。”
白麵書生則反唇相譏,陰惻惻道,“好心提醒你,姓孫的那個老道手段比別人看到的要多的多,你那位死士,可不一定能討得便宜,你要是再慢上一會兒,見到的可就是一具屍體了。”
李月白變了臉色,他始終不是心如鐵石之輩,與這書生的勝負可以來日再論,如何都不會對手下的生死無動於衷。
在戲樓之外,孫道長被眼前死士甲攔住,心中先默念了一聲曹大人對不起了,接著欲轉身逃走,一杆長槍卻突然落在腳下,險些刺中腳麵,孫老道朝著後麵一跳,一捏拂塵,臉龐帶笑道,“好漢有話好說。”
死士甲冷笑,手中長槍挽了個槍花,出手絲毫沒有留情,在這揚州的這些年,他又何嚐沒有聽過眼前這位老道士的名頭?要論起無惡不作來,曹久都要甘拜下風。如今就是公子不發話,他也要將這道士斬殺於此!
孫道長看到死士甲全力出手,悲憤萬分的喊了一聲欺人太甚,跳著腳就要逃跑,死士甲拎著槍乘勝追擊,就要刺中這老道的刹那,忽的見著老道陡然轉身,眼前拂塵猛地放大,不知是馬尾還是絲線的東西在眼前拂過,不知是拂塵中還是老道袖中煙霧,死士甲忽的雙眼劇痛,眨眼間不能視物。
雙眼中流出血淚。
孫道長站在當地,看著沒頭蒼蠅一般四處揮槍的死士甲,陰惻惻一笑,不緊不慢從袖中掏出幾張符咒,正要將這幾張符咒拋灑出去,猛地被槍尖掃過頭皮,半數頭發已經被掃掉,額頭上留下血來,披頭散發的孫道長跌倒在地上,一身冷汗,看向瞎了一雙眼卻仍舊追著他不放的死士甲,心頭暗恨。
死士甲提著槍再欲殺來!
不小心著了這老家夥的道兒,費了這一雙眼,死士甲反倒心中一片清明,這天下間,總得有豁出性命也要去做的事兒,他這條命就是拋在這裏又如何,但一定要為公子留下這老道的性命!
孫道長一咬牙,掏出這一張黃紙,接著卻是自己噴出一口心頭血,蘸著鮮血寫就著一道符,鮮血比朱砂更猩紅,如何也不像是正經手段,接著這老道一扣腰間幾寸長的白玉葫蘆,塞子拔掉,葫蘆中卻是冒出一陣黑氣,被那一張鮮血符咒牽引,徑直向著正站在中央的死士甲撲去。
死士甲看不到眼前的詭異一切,隻突然間汗毛乍起,下意識揮槍阻擋,黑氣中一聲尖叫,接著卻是死士甲全身爆響。
老道望著這一幕,神情快意,最後又吐出一口血來,用手拍了拍白玉葫蘆,語氣溫柔說了聲,“歸來, 歸來。”
身後的死士甲已經軟倒在地上。
孫道長接著消失在街角。
而等著李月白走出戲樓,就看到外麵一片狼藉,這個才表明身份的死士,倒在地上已經生死不知。
李月白走上前去,看到在這頃刻間麵貌全非的死士甲,沉默著將此人的頭顱放在自己的膝上。
死士甲吐出帶著內髒的血塊,雙眼血淚緩緩流下,問道,“是公子嗎?”
李月白隻是回答了一聲嗯,輕聲道,“你要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做不到的,我也想辦法。”
死士甲伸手招了一招,示意不用,嘴角分明是想笑,隻是在這一張臉上顯得分外難看,死士甲的聲音斷斷續續,“我隻是要為宗主給公子帶幾句話,公子要是有什麽事要做,有什麽人要殺,那就去做,那就去殺,既不用擔心某些個江湖人,更不用擔心來自朝廷的阻力,因為宗主永遠會站在公子的身後,西湖劍宮也永遠站在公子的身後……”
“最後,隻是遺憾不能再為公子擋劍了。”
春風吹拂,卻仿佛是來自遠方的嗚咽。
戲樓裏又有唱腔。
最後李月白輕聲問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李月白分明看到,這一刻死士甲的雙眼中分明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光彩,這個將死的男人,眼底卻有溫柔,他沒有開口,然而李月白卻不由得在心中問,他是否也有父母妻兒?是否也有精彩的過去?是否也有留戀的事留戀的人?又為何忠心於劍宮?又如何成為死士?
李月白望著遠處,沉默不語。
死士甲安詳閉上眼,用盡力氣道,“我……無名,公子就記住我叫甲無名吧。”
氣機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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