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無家之人飲茶如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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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城外的老柳樹下,幾個年輕遊俠兒駐足,踮起腳,想要看到揚州城的影子,想起城中茶鋪那喝一口清涼到心裏的茶水,都帶著些迫不及待,最近大半個揚州未降下半滴雨水,這天上日頭就像火燒一般,關鍵是悶熱,在外麵待的久了,一身臭汗仿佛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幾個大多是因為一時興起行走江湖的遊俠苦不堪言,幾人找了柳樹下的陰涼處蹲下歇歇腳,一個高瘦遊俠兒脫了鞋甩出不小心進去的咯腳石子,身邊都是臭男人,倒是不用擔心被哪個小娘子瞧見麵子上不好看,這高瘦遊俠兒拿著手指頭搓著腳丫子,走了十幾天的路,這腳底板上已經結了厚厚老繭。
周圍的幾個年輕人全都捂著鼻子,一臉嫌棄的轉過身子,要不是這柳樹下的綠蔭就這麽大點兒地方,怕是都躲遠了。
高瘦遊俠兒將才搓過腳丫子的手指放在鼻孔下,刻意嗅了一嗅,沒好氣扭頭道,你們什麽意思啊這是?明明不臭嘛!看著周圍人打死也不信的神情,高瘦遊俠兒露出生無可戀表情,揉了揉肩膀,舒服躺倒在柳樹下,看向身邊唯一一個沒刻意避開的青年人,心道還是孫青最好啊。
要說這個自稱叫孫青的年輕人還是他們一群人中剛入夥的一個,前天他們幾個遊俠兒路過一處莊子,見著人家果樹上果子長得好,商量著去偷摘幾個果子再跑路,結果誰知道負責望風的那個家夥不靠譜,去拉屎耽誤了大事,被莊子主人看見了,就因為幾個果子,放了兩條大狼狗在後頭那叫一個窮追不舍,一幫人原本還想埋怨的望風的那個家夥,可向著後頭一瞅,就屬望風的那個家夥最慘,一邊跑還一邊提留著褲子,直叫人不得不懷疑,這家夥解手之後屁股來不來的及擦?
這幫人正在狼狽逃竄,碰上了的一個人走在路上的孫青,也沒見著這位孫老哥幹什麽,隻抽出背後的棍子輕輕比劃了兩下,那兩條大狼狗就灰溜溜跑了,給一幫遊俠兒看的心悅誠服,直問孫青以前家裏是不是養狗的?負責望風的那個,險些被那大狼狗一口咬掉屁股,沒啥東西可表達感激,從懷裏掏出幾顆新鮮果子,遞給孫青,結果不出意外被人拆台,被問了一句你剛才莫不是拿著這隻手擦的屁股吧?
望風的哥們瞬間就急眼了,跳著腳喊著,臥槽你娘的狗蛋,你哪隻眼看見的?最後還是孫青這高手兄伸手接過果子,說著我信你,給望風的那個家夥感動的淚眼汪汪的,就要拉著孫青入夥,以後大家一起偷看模樣俊俏的小閨女,再一起去行俠仗義快意江湖多好啊,孫青倒是沒拒絕,不過卻說隻能幾天,等到了揚州城,就和大家分開,這兩日裏他們也一道下河捉了鱉,一道偷看寡婦洗澡被人追,想著馬上就要分道揚鑣,實在有些遺憾。
瘦高遊俠兒撿起地上一片葉子放在鼻子上,一邊吹著氣一邊有氣無力道,“孫青啊,你說以前沒行走江湖以前,聽人說那些人行俠仗義,不用說當事人親身感受如何,就是我們這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聽來都仿佛是大熱天飲了一碗冷水,那叫一個酣暢淋漓,可真等著自己走在江湖上了,才曉得原來行走江湖、要先在泥土中摸爬滾打,哪有什麽快意恩仇?淨偷雞摸狗了。你說這是為什麽?”
老實人孫青目光看著附近田地裏幹裂的土地,語氣平和道,“指不定想要去快意恩仇的還很羨慕能偷雞摸狗的。”
瘦高遊俠兒心道孫青你真是個老實人啊,在樹根下蹲起來,雙手比劃了圓,苦笑道,“那怎麽能成,等著我老了給人吹噓這段日子,總不能說做過的最牛掰的事兒是昨兒個在水裏捉了隻大王八,這麽大。”
瘦高個遊俠兒還沒說完,就被身後一位好兄弟一腳踹出去,背後聲音傳來,“淨瞎幾把扯,那老王八是你捉上來的?明明是我。”
早就見慣了這些人一路拌嘴打架的孫青也不見怪,沒那個閑工夫浪費力氣,仍舊一動不動在樹蔭底下乘涼,直到瘦高個遊俠兒看來是打贏了這一架,洋洋得意回來,又蹲在孫青旁邊,在孫青背後那柄拿著白布重重纏繞的長劍上多看了兩眼,這一路上,除了最初的那次出手,都沒見著孫青將這柄劍拿下來,最初大家還以為白布包著的是根棍子,後來才曉得是柄長劍,要知道對於這些窮的叮當響的遊俠兒而言,普通的鐵劍都得好好攢一筆銀子才敢考慮,要是自己有一柄,那還不得天天背著招搖過市?哪裏忍得住像孫青這般裹的嚴嚴實實?
對於這柄長劍,這幫好奇心旺盛的遊俠兒還想再打聽,不過一路話都不多的孫青隻說是家傳,就再沒吐露半個字,隻是這幫嘴上也沒個把門的遊俠兒曉得了孫青的脾性,知道他不會計較,就喜歡沒事瞎猜,原本有猜這柄劍是孫青指不定從哪個鐵匠鋪子偷來的,才沒敢讓它見人,就連老實人孫青都翻了個白眼,至於什麽走在路上撿的,半路殺人越貨奪來的,就更沒譜了,怎麽看麵相如此老實的孫青也不像是個會殺人越貨的嘛。
不過此時,聽聞了一樁消息的瘦高個遊俠兒又有豐富聯想了,不乏酸溜溜道,“哎,不知道鳴劍山莊你見識過沒有?就那山莊大門,那叫一個氣派啊,不愧是有著當今江湖上最頂尖劍爐的名門正派,我二大爺家的兒子的親戚家的一個朋友聽說在山莊裏有個差事,我們原本想著進去著,結果那天他大概是不當值,要不好歹得進去瞧一瞧才不枉行走江湖這麽一遭,不過我倒是知道一個特別隱秘的消息,你猜怎麽著,聽說有個外地青年人,孤身上了鳴劍山莊,不知許下了豐老爺子什麽條件,竟然拿走了鳴劍山莊二十年未曾動過、排名第一的那柄太玄,名頭這麽大的劍,我是不惦記了,隻是要是知道是誰,咱們說什麽都得去見識見識啊,哎,孫青你說你也一直背著柄劍,要是那柄太玄多好。”
說著瘦高個遊俠兒又伸手摸了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長劍,在這燥熱的天氣裏,這柄劍卻冰冷刺骨,瘦高個兒打了個寒戰,再去摸卻又覺得沒什麽,仿佛剛才隻是錯覺。
老實人孫青麵無表情,“真是啊。”
瘦高個遊俠兒嗤之以鼻,伸手輕推了孫青一把道,“呦,老實人都不老實了,你以為我們真信啊?不過兄弟你這麽一直背著這柄劍,什麽時候出手,也讓兄弟們見識見識?”
孫青望著遠處,沉默不語,幽怨的琢磨,怎麽說真話總是沒人信,這天下啊,原來還是有和賊婆娘一樣不講理的人呐。
等著在柳樹下歇息了片刻,一幫路上遇上的遊俠兒和孫青也該就此分開了,背著一柄白布包裹長劍的孫青,一個個和這些人招手話別,尤其看著沾了唾沫抹在眼皮下假裝掉淚兒的瘦高個,孫青輕輕一笑,這幫人們呐,一個個裝的仿佛生離死別一樣,他還不知這些遊俠兒實際心裏都在惦記著趕快進揚州城裏長長見識,再不濟的也在算著兜裏有多少銀子,夠不夠找地方快活一番。
老實人孫青很少像如今這般由心而生的笑過,如此正好,萍水相逢,都是江湖遠行客,想著來日哪裏的江湖再相逢總比當真是生離死別來的美好的多,孫青則又一個人背著劍,路過小路旁的茶攤,在茶攤上,已經能看到遠處的城頭。
茶攤上的茶客並不少,大多是結伴而行,有人是從揚州城中來,有人是往揚州城中去,於是忍不住都在互通些消息,一個人背著劍坐在角落裏不言不語的孫青顯得有些另類。
孫青端著茶碗,輕輕吹去上麵的碧綠浮渣,耳畔聲音雜亂,但總的來說大都在討論兩件事,一是揚州沸沸揚揚的私鹽案,還有一件則是江湖上大家喜聞樂見的稀奇事,聽著耳邊好幾聲說起鳴劍山莊、太玄劍的竊竊私語,孫青搖頭苦笑,倒不是因為自己就是大家口中那個神秘青年人,而是之前瘦高個兒信誓旦旦說這是特別隱秘的消息,現在想想,能叫這幫遊俠兒都曉得的,哪裏有可能特別隱秘?
孫青喝一口茶水,側著耳朵細聽,旁邊有人提起阮家,聽說阮家那位曹夫人已經回了娘家,深居簡出?聽說反倒是阮家的大公子也學陸家那位風頭正盛的公子哥,在春風樓裏請了一幫文豪吟詩作賦,附庸風雅?
孫青驟然麵無表情,低頭看向碗中茶水,碧綠的茶沫在碗中浮浮沉沉,怎麽也吹不幹淨,不知是不是天氣太熱的緣故,孫青有些煩躁,他輕輕的晃著茶水,想起了在緣來客棧當店家的時候,緣來客棧之前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對性子直爽的綠林夫妻,看到他的第一麵就說想讓他給他們當女婿,可孫青自個兒覺得,他實在是看不上賊婆娘啊,人胖還不減肥,沒見識還不講理,在緣來客棧裏那麽久,想來隻是他不能在那對綠林夫妻外出生死不知的時候扔下賊婆娘,就說她一個人敗家的那副樣子,要是他不看著些,一年半載的緣來客棧就得給她敗光了。
不知為何,想到這裏,孫青莫名的心情開朗了。
身邊的茶攤老板在吹噓這茶葉是清明前才采摘下來的茶葉,老實人實在看不過去了,拿著胳膊輕輕捅了一下正洋洋得意的茶攤老板,小聲對著麵前茶碗道,老哥,你這拿陳茶摻和新茶就很過分了,陳茶還不是去年的,還是前年的,這就太不講理了,茶攤老板聽到了身邊的碎碎念,心裏咯噔一聲,這做生意的,就怕在關公門前耍大刀啊,同時心裏有有點來氣,倒不是因為孫青,而是他這個雖是陳茶,但上次去收購茶葉,茶莊的人說這茶葉隻放了幾個月,難道是他被騙了?茶攤老板倒也虛心請教,將茶鋪裏包括自己珍藏的幾種茶葉都倒騰出來,挨個向著孫青請教。
眼前的年輕後生隻眼睛一掃,就曉得這茶葉的大致成色,等著伸手去捏去嚐,說出的東西就叫茶攤老板都似懂非懂了,孫青從不是敝帚自珍的人,將一份茶葉如何分辨,從顏色,手感,口味一點一點說給老板聽,不知不覺夕陽西下,別說老板了,就是茶攤上的普通茶客,有不少人都聚集過來,一點一點聽著孫青講解這些茶葉,等著說到這裏,茶攤老板已經對這位年輕後生心悅誠服了,對茶葉了解如此之深的,就是在那些聲名赫赫的大茶莊裏,都不常見,更別說還是這麽一個年輕人了。不過茶攤老板想到這裏又有些來氣,現在做茶莊生意這一行的風氣也不成了,說起來也是大茶莊,怎麽都拿陳茶糊弄人呐?不由得懷念起當初孫家還在的時候,哪怕就是不出名的小茶莊都不會做以次充好的事情,茶攤老板有些唏噓,歎了一口氣道,“這要是孫家還在的時候啊……”
不知為何,前一刻還在耐心講解茶葉的年輕後生,聽到孫家這兩個字,身軀驟然僵硬,盯著眼前的茶葉怔怔不知言語了半晌,才抬頭說,老哥,再給我來幾碗茶水吧,茶鋪老板心想這年輕後生是說的口幹舌燥了啊,要茶水還不好說,問了一聲,要什麽茶,你隨便挑!今天你喝茶老哥哥不收錢!
老實人孫青很實在道,“一樣來一碗吧。”
茶攤老板苦笑,倒不是心疼這些茶錢,就這年輕後生今天講的這些東西,在懂行的人眼裏,就不止是這些茶水錢了,而是被這年輕人的大口氣嚇怕了,心道如今的年輕人哦他真是不懂了,就是想占我這個老哥哥的便宜,哪天來了喝上一碗茶水,他還能死乞白賴收銀子?實在犯不著這一口氣都喝完啊。
不過心裏是這麽想,茶攤老板還是挨個擺上了好幾碗茶水,而孫青就坐在茶攤上,一碗又一碗,他想起曾經家裏那個老爺子,在茶葉這個行業裏,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然而在家裏,孫白茶就是個老混蛋,當初他這個孫子出生的時候,說什麽要給他起名字叫孫青茶,在繈褓裏的時候他又不曉得,直到長成個少年人,沒少嚷嚷,“讓老子一個大男人叫什麽青茶,你們怎麽想的啊?不知道我被人笑話?”
那時候孫白茶老爺子就樂嗬嗬的笑,說,“孫子哎,你不是我孫子?我叫孫白茶,你爹叫孫綠茶,到你這兒叫孫青茶怎麽了,人家算命的先生都說你這個名字好呢,後半生有福報,再說了,你看爺爺我,叫孫白茶,出門在外人家尊不尊敬我?名字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一報名頭,就知道是我們孫家的人。”
那時候他不服氣說,“我哪能和您比?您別說叫孫白茶,您就是叫孫白菜,茶莊裏的人也都尊敬你。”
聽到孫白菜這個稱呼,孫白茶扯著胡子笑,而倒是他那個叫孫綠茶的爹,就要拿起掃帚打他了,小崽子膽兒肥了啊!
那時候他因為這個名字賭氣,又不喜歡從小就學會的辨茶、製茶的手藝,隻想著去外麵闖蕩江湖,在外麵,報名號從不報孫青茶,隻報孫青,學了些不大不小的本事,三年兩年的不歸家,偶爾回來,就和孫白茶老爺子拌嘴,整個茶莊裏的人,都曉得他這個少爺最沒大沒小。
後來闖蕩江湖的時間長了,也曉得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順風順水,普通遊俠兒想要學個一招半式苦於沒有門路,他卻總能被師父看重,上哪裏求個武功秘籍也常是心想事成,怎麽不明白孫白茶老爺子嘴上說著反感孫子去行走江湖,想要他趕緊接手家業,可真當孫子一個人去出門闖蕩了,卻又事事放心不下,不惜動用自己的門路關係,什麽都想給孫子最好的,孫青不感動是假的,隻是想著人生路這麽長,老爺子那麽老當益壯,父母又身體康健,趁著年輕闖蕩江湖的時間總是不夠用,要想名動江湖就這麽幾年了,大不了以後回去去給老爺子賠罪吧。
卻沒想到他一去,再回頭已經是物是人非。
孫青一碗又一碗喝著眼前的茶水,他想起叫孫白茶的爺爺,叫孫綠茶的爹,叫孫紅茶的姑姑,叫孫碧螺的小妹,還有那些叫都是這些稀奇古怪名字的親人,這些人都已經不在了,他隻能喝著眼前的茶水,仿佛飲著一碗又一碗回憶的苦酒,他怕自己忘了爺爺親自教導自己辨認茶葉時候的慈眉善目,怕忘了孫碧螺叫著哥哥追在他屁股後頭的天真無邪,茶水入喉,卻是痛入心扉,可他不能忘啊,也不能忘。
附近桌子旁隨父母出來的小姑娘,最先發現身邊的這位哥哥怎麽一眨眼就滿麵淚痕了?好奇伸出手,在孫青麵前晃了一晃,問道,“大哥哥,你怎麽了?”
看著這個和孫碧螺有三分相像的小姑娘,孫青咬著牙說了一聲沒事,聲音卻已經哽咽。
孫青望向城頭。
背後的長劍仿佛在泣血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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