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船上老儒生

字數:6345   加入書籤

A+A-


    臨安城外的碼頭上,一艘十幾丈長的大船正在停靠,船主人做的生意不小,往來各個城池之間,這一船貨物就能賺上幾千兩銀子,河運不比海運,少有遇到大風大浪翻覆的危險,不用和老天爺爭飯吃,真正需要考慮的反倒是打通各個關節,比如河運衙門之類的關鍵地方,一定要有人脈有關係,否則按照現在商道上的默契,誰不帶上些不太見的了光的東西?萬一要是得罪了什麽實權人物,保準一查一個準,這艘接下來去往揚州城的船上,自然也有,比如替某些達官貴人帶的前朝字畫,來路就不怎麽正當,不過有一項東西,私鹽,船主人是不敢碰了,誰不曉得最近揚州的私鹽案鬧得沸沸揚揚?要說起來,船主人心道還是他好人有好報啊,這些年他的交友廣泛,廟堂之上也有幾個知心人物,原本他看著一些人做揚州的私鹽生意賺的銀子,那叫一個眼紅啊,差點兒也去販賣私鹽了,不過幸好朝中有人專門給了他提點,說這生意八成是要出事,他才懸崖勒馬,如今聽說書人講揚州牽扯進私鹽案子裏高不可攀的朝廷命官都死了十幾個了,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出了這一樁事,船主人更是堅定了要多結交各地好漢的決心,這不聽說臨安本地一位大儒去外地省親,正好順路,特地為這位孫姓大儒留下了一張甲字頭的船票,分文不取,這幾百兩銀子不賺並不可惜,孫老先生年輕時候入職翰林院,後來雖潛心著書,與江南一帶的士子儒生仍有密切往來,不說半數士子見到這位老先生要行晚輩禮,就是當今文壇幾位風頭正盛的人物,見到這位老先生也要稱一聲師兄,兩年前這位大儒又與幾位好友合著了一本寫前朝曆史的《前史通鑒》,據說在文人之間反響很大,船主人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肚子裏有多少墨水,不會以為能靠著自己年幼時候私塾裏學來的兩三本基礎典籍就能和這位老先生談古論今,但隻要老先生收下了自己的船票,這份人情就算是種下,不求著這位老先生知恩圖報,隻要筆下留點兒麵子,不要像幾年前一般,一位文壇巨擘,見著給人刺繡的女子,心生同情,洋洋灑灑寫了上萬字,寫“穿針無日夜,五指皆沾血”倒是無礙,可不該把倒騰蘇繡的商人都罵成黑心騙子啊,竟然引來一幫血氣方剛的江湖遊俠兒來行俠仗義,老想著將那些好好做著繡工的女子帶出苦海,讓做這些生意的同行苦不堪言。

    隻是船主人沒想到的是,老先生不是自己上船,還帶了幾個弟子,老先生倒也通情達理,掏出銀子說這幾個弟子的船票自己付了,不過對船主人而言,送佛送到西,幾百兩都送出,哪裏還在乎總共幾十兩銀子的普通船票,隻是如此一來,船上的位置不多,船主人也隻能歎息一聲,捏著鼻子去得罪幾個普通船客了。

    起錨的時候,一個腰間佩玉的青年文士上船來,正望著滔滔河水羽扇綸巾談笑間,卻被告知這船上已經沒了位置,怕是要他們兄弟二人擠一擠,眼前這位不用說,就是當初打劫李月白反被捉,又在西湖劍宮好吃懶做大半年的張不三了,此時張不三扭頭看一眼正在一步一晃踏著甲板上船的那憨貨,臉色好比吃了黃連,要是如花似玉一大姑娘,張不三倒是很想在一間客艙裏擠一擠,可這憨貨,別說那站在哪裏哪裏不敞亮的身板,就是晚上這憨貨的呼嚕,就能叫人欲仙欲死,這哪裏能行?

    張不三繼續輕搖羽毛扇,看似是說給身後憨貨,實際是說給圍觀的人群道,“你覺得哥哥我,豈是會為五鬥米折腰的人?”船上管事這些年跟著老爺走南闖北,什麽樣的潑皮無賴沒見過,隻是老爺心腸好,如今又是自己有錯在先,仍舊心平氣和商量道,“那給您再減兩成船票錢?”張不三搖頭。

    “五成?”

    張不三再搖頭。

    管事嘿嘿一笑,接著一揮手,從船上不知哪裏就跳出幾個大漢,張不三駭的向後一跳,這下仍舊是輕搖羽毛扇,不過說的話卻是十分沒皮沒臉道,“我看五成就挺好。”

    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的管事無奈苦笑,這些小錢都不用經過老爺,他就可以應了,這青年文士看著不可怕,主要是跟在眼前這青年文士身後的漢子,看著得有三百斤的體重,別說打人了,就是朝著誰身上一壓,弱不禁風的家夥都能一下子嗝屁了,再使著一對寒氣森森的雙錘,怎麽也不像是個好惹的貨色,而至於他身後這幾個大漢,哪裏是雇傭的江湖好漢?而是在船上搬貨的苦力,空有一身力氣,真要打起來,還不一定鹿死誰手,真要打輸了就不用說了,就算是打贏了,萬一失手傷了人弄死了人,還得給自家生意惹上一出官司,不值得,所以幹脆也借坡下驢,隻是心裏,難免對這前一刻還嚷嚷這絕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青年文士多了幾分輕視鄙夷。

    等著張不三和身後憨貨走上甲板,附近仍有幾個見到那一幕的人朝著張不三指指點點,身後曾化名李四的大漢額頭上青筋暴起,朝著身後一瞪眼,嚇得一幫人一趔趄,不敢說話了。

    人人都說他是憨貨,可是他覺得自己並不傻,比如現在在船上,就不能隨手殺人,除非哥哥發話,關鍵是殺了人不好跑,否則就衝著這些人看向哥哥的眼神,就想把這些人全都一錘子一錘子砸死,他不是嗜殺之人,但他就是看不得哥哥受半點委屈,他一個大男人,想起張不三哥哥為他做的一切都差點紅了眼睛,當初打劫西湖劍宮那位公子哥,他貪吃誤了大事,事後醒來,才知道就是這位哥哥為了在那位公子哥麵前救他一命,不惜服毒,從此以後就得為劍宮走狗,更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得一顆吞下劍宮的解藥,否則就會毒發身亡。

    初入江湖之前,家鄉父老都說江湖中壞人最多,憨子啊,可莫被人利用了啊,所以他心裏一直加著點兒小心,隻是沒想到第一個碰到的竟然是張不三哥哥這樣的好人,在這劍宮半年,每次他從山下挑水劈柴上山,在劍宮書庫前看到張不三,都覺得哥哥始終在悶悶不樂,別看他是個憨子,他懂的,哥哥那本是攪動天下風雲的天之驕子,在這西湖劍宮給人賣命哪能快樂的起來?而這份不快樂,還不是因為他?可他嘴笨,每次想要把感激的話說出口總是被哥哥打斷,反倒是哥哥搖著羽毛扇,說著不關他的事,他被感動的淚眼汪汪,他憨子雖然不是啥成名人物,但也是響當當的好漢,從那時起,他就決定這條命就賣給張不三哥哥了,人生能得此知己,死又何憾?

    憨貨拎著鐵錘,凶神惡煞,反倒是張不三用羽毛扇輕拍了一下一隻鐵錘,輕聲說,放下,張不三又看向水麵,語重心長道,“哎,憨貨你不懂啊,高風亮節者說不為五鬥米折腰,實際指不定六鬥就折了,哥哥我啊,厲害就厲害在早就知道我肯定是要折腰的,還不如算算幾鬥米折腰較為合算,那管事說完免去五成船票之後就要叫人給咱哥倆轟下船了,說明這五成就是底線了,至於麵子算什麽,這天下間的俗人都是這類想法,不用去理,倒是你啊,真當哥哥我怕了那幾個普通壯漢?你信不過自己,還信不過哥哥的實力?一隻手,打趴他們十個,不成問題。”

    身後憨貨點頭如小雞啄米。

    客艙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席棉被,莫說張不三不想和這憨貨擠在一起,就是這張床也不一定撐得住,張不三躺在床上睡懶覺,這憨貨倒是有自知之明,找了個地方,雙錘一放,兩腿一岔,席地而坐,原本還想瞪著眼睛熬過去,不過熬到後半夜,徑直歪著頭睡著了,張不三從睡夢中被呼嚕聲驚醒,生無可戀爬起來,剛走到甲板上,正好看到隔壁一人出來,青衫方巾的老儒生同樣的黑眼圈,也站在甲板上,怕不是睡不習慣,也是被那憨貨驚天動地的呼嚕聲吵醒。

    二人相視苦笑,張不三心中卻更是過意不去一些,老儒生卻沒在這方麵計較,從懷中掏出本聖人典籍,低聲誦讀,或許是看著張不三也是文士打扮,便覺得親切些,碰到書本上某處字小眼花認不清楚,將書本遞給張不三,問道,這位後生,來幫我看看?張不三就將這些字一一辨認出來,再轉告給這位老儒生。

    二人相談甚歡。

    張不三鑽出船艙,結果一眼看到老儒生正撿起被扔在地上的書卷,用手輕輕拍去上麵塵土。

    張不三看到遠處的幾個士子身影,方才在房中聽到了他們的爭執,早已曉得事情緣由,不過是這老儒生聽說那位大儒在這船上,想要拜見又實在覺得自己的身份不夠,這才想通過那幾名弟子引薦,可那幾個弟子,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哪有理會這麽一個半吊子儒生的心情,將老儒生的文章批評的一無是處。

    老儒生撿起書卷,看到張不三這位船上的鄰居,蹲在地上苦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其實是殺豬的,年輕時候啊,我也一心求取功名,可惜了直到四十都未能成,家裏老母親咽氣以前就念叨著讓我趕緊將個姑娘娶回家來,好繼承香火,我那時候落魄的很,也沒什麽人看上,就碰到個殺豬人家的閨女和我看對了眼,不過真到成親以後就得想著怎麽養活一家人,讀書賣字都不成,隻好撿起她家裏殺豬的手藝,如今再將這一身行頭穿起來,說起來都有些不習慣了,年輕時候,總想著這輩子讀書人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滿腦子都是治國安邦的策略,到了如今這歲數,才懂得儒家聖人把修身二字放在最前麵的道理,可惜啊,晚嘍。就是我這輩子都仰慕船上這位老先生的文章,要是得見,求教一兩句,才是此生不虛。”

    張不三看向遠處那幾個年輕士子嬉笑玩樂的身影,輕輕一笑,搖著羽毛扇子道,“哥哥昨日不是說要邀我吃酒,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請哥哥吃酒如何?”

    老儒生有些摸不著頭腦,想著張不三莫非是想借著酒安慰自己一番?可自己都這個歲數了,哪裏真能記恨那幾個年輕士子?有些事情想想也就過去了,不過張不三提起來,也就應下,卻沒想到等到了晚上發現在座的,竟然有那位心中一直敬仰的孫老先生,一度坐立不安,張不三靠著一個西湖劍宮客卿的身份,才得到了船主人的接見,張不三身邊的憨貨埋頭吃東西,給一向講究的孫老先生看的大為失望,張不三輕搖著羽扇,裝模作樣的說了幾聲敬仰,接著一扇子拍在憨子腦門上,恨鐵不成鋼道,“這憨貨,在劍宮時候就把李宗主珍藏的頂尖雲霧茶當零嘴吃了,全天下一年的產量也不過二兩啊,還有一兩要送往皇宮大內,我罰他在外頭跪了一宿,這憨子還不長記性,讓各位見笑了。”

    西湖劍宮那位宗主,本就是臨安城中的人的孫老先生如何沒聽說過?甚至還有幾麵之緣,江湖上都傳說這位宗主武功高強,但對於文壇人物而言,皆知那位宗主風雅極妙,博古通今,聽說眼前這位客卿身邊手下在李宗主身邊都能如此放肆,孫老先生不得不坐直了身子。

    直到張不三吹噓道他此次外出,李宗主如何如何挽留,如何想要與他把酒言歡,這位孫老先生的態度就不是尊敬,而是有些驚恐了。一雙老花眼盯著張不三這張臉看了幾遍,心裏疑惑更深,要說文壇上的年輕人物,能勝過他這一把老骨頭的也不是沒有,但眼前人,實在是沒有聽說過啊,莫非竟是哪裏避世不出的臥龍雛鳳?

    也就是孫老先生終歸是個讀書人性子耿直,實在沒敢去想天下讀書人中竟然出了張不三這麽一個敗類,擺明了劍宮的身份之後還敢信口胡謅。

    張不三見鋪墊的差不多了,這才將老儒生的文章裝作是自己的文章遞過去,要老先生品鑒,要說文章水平高低,孫老先生還是一眼看得出來的,那位老儒生有功底,但筆下文章確實在不是上品,否則也不會被孫老先生幾位弟子批評的一無是處,可如今孫老先生心中雖狐疑,卻想著能叫李宗主入眼的人物,文章豈能如此簡單?於是絞盡腦汁,倒是真幫這文章想出了些深意,倒是叫飯桌上正兒八經的作者本人聽的目瞪口呆。

    等著宴席終了,老儒生跟在張不三身後,伸手攥著書卷,臉色變換不停,直到半晌之後,才釋然一歎,接著大笑一聲道,“我啊,還是不如殺豬去!”

    張不三會心一笑道,“這才對了。”

    身後憨貨這才跟上來,用手指頭去扣塞了的牙縫,問道,啥對了?張不三一扇子拍在這憨貨腦袋上,這才又意味深長道,“這船做的對了,這飯也吃的對了,吃完了飯還有獨門解藥,飯後一顆正好啊。”

    看著張不三從懷中掏出一顆解藥,這憨貨眼圈又紅了,三百斤重的一個大男人,險些流下淚來,張不三看著眼前這憨貨,終歸有些過意不去道,“要說拿毒藥控製人的手段,李月白那般的脾氣古怪的公子哥倒是真有可能會用,但李疏狂是什麽人,這半年來,無論是與趙破虜的一站而勝,還是以雷霆手段將劉家那位爺孫驅逐出劍宮,哪裏是會用這種下三濫手段的人呐,更不要說我們兄弟倆的實力,怕是都不入李宗主的眼,給我們毒藥控製我們,就一個意義。”

    憨貨不明所以問,“啥意義?”

    張不三看著憨貨搖頭歎息道,“浪費啊。”

    憨貨仍在撓著腦殼。

    張不三信手一彈,一顆小小的丸藥,在手心中滴溜溜旋轉,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落下水中,給憨貨看的大為緊張,張不三這才將這顆丸藥又攥住,扔進嘴裏,自顧自道,“十全大補丸,不吃也浪費了。”

    哪怕憨貨反應慢了半拍,此時也反映過來,當初是被李月白騙了,頓時跺著腳恨恨道,“哥哥既然這不是毒藥,那我們為啥還要給西湖劍宮李家父子賣命?”

    張不三語氣淡然道,“你不懂,正是因為這不是毒藥,我們才給李家父子賣命。”

    憨貨一頭霧水。

    站在甲板上的青年文士依舊是輕搖著羽毛扇,隻是這次的笑容胸有成竹。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