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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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國府西院老太太房裏,正是兩房太太來請安的時辰。天將將大亮,元春就早早過到老太太這邊行晨省之禮,接手梳洗之事。

    西洋鏡裏,賈母瞧著元春將一支二龍搶珠朝鳳釵綰在頭上,滿意地在鏡中左右照照,用手撫摸著越發稀少的鬢角,便忍不住嗔怪地說道,“祖母都這把年紀了,孫女怎麽還給奶奶選了個小媳婦們時常愛戴的珠釵,待會若要叫你母親與伯母見著了,還不得暗地裏笑話祖母老沒羞的裝嫩?”

    聽賈母如此說,元春越發得了意,偏又從匣子裏找出一支鮮嫩的宮出來,一邊往老太太頭上簪,一邊奉承道,“再沒見過這麽年輕的老太太了,記得那日我與祖母一起到南安太妃那裏去赴宴,那席上的眾家夫人太太們哪個不誇祖母容顏矍鑠,更有那不知情的,都道咱們是母女倆呢!”

    賈母聞言越發的開了懷,言道,“又逗祖母開心,我怎麽就從不記得還有這等話,胡編亂造的小蹄子,如今你年紀大了,膽子也越發的大了,竟連奶奶也敢編排了。”

    說完便搭著元春的手從鏡前起身,言道,“這就快出去吧,可不敢再叫你伯母她們久等,若不然又要埋怨老身不體恤晚輩,說我為老不慈了。”

    “不敢。”元春趕忙在一邊請罪說道,“老祖宗責怪母親,孫女不敢為其說項,隻一點,孫女的言行自來都是學自長輩,若奶奶覺得母親她們不好,豈不是對孫女兒也有不滿意之處了?如此一想,孫女當真萬分惶恐了。”

    “還說不敢為母說項,隻瞧現在你這張刀子嘴。”賈母說完,遂又感懷道,“都說是母女血緣親情,你這樣很好。”

    元春見賈母臉顯不渝之色,便小心說道,“祖母可是又想起了遠在蘇揚的姑媽了?”

    “如何能不想,原本以為敏兒隻是去姑蘇祭祀罷了,沒承想竟要長長久久的留在那裏,眼見母女相見遙遙無期,我這做母親的如何能開懷得了。”這樣說著祖孫倆就進了擺飯的內堂。

    二夫人王氏先一步迎了過去,邊將老太太往主座上引,邊還接話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姑老爺在南邊授了官,也是姑奶奶的體麵,老太太為了兒孫的孝順且將心放寬些才是,沒的壞了身子。”

    張氏亦適時端來一碗暖身的參茶,放在賈母手邊也湊趣的說道,“再過兩三日,姑奶奶的節禮想是要到了,老太太隻要想想屆時定有幾箱子的吃食玩器,珍珠玉寶,還不立時便樂開了懷,更有那隨行書信,到時再叫上璉兒給老祖宗讀一讀,豈不更令人心懷大慰?”

    許是這話著實說到了賈母的心坎裏,老太太難得沒給老大家的擺什麽臉色,喝了一口參茶,和顏悅色的說道,“你們也都別站著了,離擺飯還有好一會,先坐下陪老身說說話,前一陣子府裏亂子一出出的,攪的是家宅不寧,咱們娘幾個好久沒坐下好好說說話了。”

    張王倆位妯娌皆都依言坐下,元春那裏也叫人搬來一個小杌子就坐在賈母膝下,有下麵的丫鬟適時擺上香茶果點,角落裏的炭盆燒得正旺,屋子裏暖烘烘的,主子們越發也就有閑情逸致了。

    王夫人第一個忍不住開口,衝著拿著美人槌給老太太敲膝的元春問道,“可去看過你弟弟了,今兒個精神如何?夜裏起了幾次夜,吃了幾口奶,嬤嬤們可還都盡心嗎?”

    不等元春回話,賈母便代為回話道,“自從那玉又找回來了,寶玉就沒有不好的,吃睡可是香的很,經了這一遭,我也不敢將他獨放一院了,早早的便移到我那碧紗櫥裏,這會子怕還在貪睡呢!等過會他醒了,叫奶媽子抱來與你瞧瞧,也省得你再惦記。”

    聽賈母如此說,王夫人忙起身謝了母親,隻說寶玉在老太太這裏她放心的很,不過是白惦記罷了,又說寶玉得了老太太的喜歡乃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媳婦萬沒有抱怨的理。

    大夫人張氏也適時湊趣道,“說起來還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氣,原本我與弟妹主這事,闔府上下折騰了幾個月找玉,費了多少人力物力連個玉渣渣都沒見著,老太太一出手,請了那仙風道骨的高人過府一敘,第二天那玉就自個回來了,大家說說,這得需要多大的福分。”

    賈母聽了這般奉承之言,心情頓時舒暢一通,也顧不得敲打兩個媳婦了,隻得意的說道,“你們年輕不曉事,那裏知道這世上真有神仙鬼怪之說。寶玉那玉本就有些來曆,又失蹤的甚是離奇,且憑咱們府上的關係與能量找了幾個月竟沒有一點消息,我就覺得此時必應在神怪之說上,這才重金去請高人為寶玉做法。”

    “依我說,老太太請來的哪裏是高人,說是神仙也不為過。”想著前事,張氏愈發的感慨道,“老道人的那法事剛一做完,萎靡了旬月的寶玉眼見著立馬就精神了,還有後來請來的那個姓馬的道婆,也果真是名不虛傳,隻見她在寶玉原來的院裏這麽三跳兩跳,那玉居然就這麽回來了。”

    “隻是卻仍有一樣不美之處,寶玉那玉再不能如從前那般在親戚中間傳看,更不能顯與世人,否則必會遭受更大的禍事,這豈不是等同於寶玉蒙塵嗎?”王夫人略有遺憾的回說道,“好在隻要哥兒好好的,也便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王夫人這話正戳到老太太的痛處,這人一老就愛顯擺,如今懷揣寶玉卻不能廣而告之,這心裏的難受就可想而知了,好在那玉總算找到了,不然就算想要心裏偷著樂怕也是沒地使去。

    不想提起這傷心事,老太太便主動提起他話道,“說到高人,我便想起咱們隔壁府裏的敬侄兒,以前我還總是怪他好好的官不去做,偏要去修哪門子的神仙,如今瞧來到真像個看破紅塵的。”

    之後還似真似假的感慨道,“也不知最後能修出什麽個結果?人都說修仙問道講究個緣分仙骨,萬萬強求不得,他這樣一門心思的關起門來修煉,諸事萬般不理,難道真就能斬斷塵緣了?”

    “再過幾日兩個哥兒就要行抓周大禮,也不知到時候敬大爺會不會出席露麵?”王夫人接著話頭說道,“想來也是夠嗆,大前年珍兒娶妻時,他也隻在新人行禮拜堂之時偶露了下小麵,其餘親朋友客卻是一個沒理,要不是夫君與大伯在其中代為周旋,差點就要丟盡了咱們兩府的臉麵?”

    聽老二家的說到孫兒們的抓周大禮,賈母眼望著老大家的囑咐道,“這回抓周宴請不比往次,乃是為兩個孫兒合在一處辦宴,該的銀兩切記莫要簡省,一切以奢華喜慶為要。若讓我耳邊聽見什麽咱們府上為了簡省為兩個哥兒辦一個抓周宴這樣的閑話,我可萬萬饒不得你?”

    “母親盡管放心,哥兒的抓周大禮早就已經開始籌備,到時究竟給多少親戚下帖,擺多少席麵,延請什麽樣的戲班子,我讓管事們寫個單子先請母親過過目,若有哪裏不妥帖之處,母親當麵指出來就是了。”張氏起身回話,“以母親多年的曆練,還能讓別人挑出理去?”

    賈母聽到這裏自是萬般滿意,不過還是矯情的對左右之人說笑道,“你們聽聽,我不過白說她幾句,她就要認真的與我撂挑子,麵上說的也恁般好聽,萬事讓我過目,這可不就是要請我拿主意?到頭來,她躲在一邊逗兒子享清閑,卻要勞動我老婆子操心那些瑣事,我可不上這個當?”

    話落就有奉承的媳婦出來說道,“老太太英明神武,一眼就看穿了大太太的小算計。不過反過來說,這豈不也是大夫人對老太太表的孝順?老太太嘴上雖不說,這會子心裏指不定有多高興呢,何苦還要逗她們小輩?”

    一席話逗得眾人哄堂大笑,大夫人張氏也笑著說道,“瞧瞧這老太太調理的人,咱們身邊斷沒有這般明理,還會為主子搭梯子下道的忠仆的?”

    “我從前也是個愚的,也是自打跟了我們老太太,這心裏才學著開了靈竅,我們這邊比我強的不知凡幾,這會子領了大太太的讚倒叫她們暗地裏笑話了。”那搭話的媳婦站出來說笑道,“倒是主子們閑話著有了時辰,這會子也該擺飯了,若是誤了飯點沒了餓性豈不傷了身子?”

    張氏得了提醒,忙站起身子說道,“都怪老太太剛剛說話太也詼諧風趣,引得我都忘了時辰,回頭

    若讓老爺知道我餓著了老太太,還不得又要和我急赤白臉的?”

    “聽聽,橫豎都是她的理,錯都是咱們的。”賈母指著張氏笑罵道,“還不快去傳飯,再晚一會餓壞了我的元兒,我可不饒你?”

    張氏聽到這話,就拉著身邊王氏的衣袖,裝著一臉哀戚道,“唉,咱們都是沒人疼的,弟妹還是快與我一起到小廚房那裏瞧瞧,把那新鮮*好吃的先都吃光了,免得一會還得捧箸布飯的餓肚子,豈不強於留在這裏討人嫌?”

    王夫人忙起身拉住張氏坐下,也裝作安撫的說道,“別沒羞沒躁的惹人笑話了,老太太逗人玩呢,你就是要上趕著被人調戲,可也別拉上我?若一時惹惱了老太太,發狠不讓我見著我的心肝寶玉,我要上那哭去?”

    說完還意有所指道,“你倒沒什麽,兒子女兒的都養在身邊,老太太就是想要找茬也得費些思量,我如何能比得過你?”

    一席話說的剛還熱烈的氣氛霎時便僵住了,剛才湊趣說話的媳婦早就悄悄退下,吩咐下人去廚房裏傳飯去了,還是賈母膝下的元春見氣氛怪異,主動搭話道,“好久不見璉二哥哥了,這幾日眾人一起來請安也獨不見他,老太太尋常念叨好幾回了,伯娘可知二哥哥最近在忙些什麽?”

    “他能忙些什麽,左不過是男人們讀書的那些事。你二哥哥前年好不容易才考了秀才,歐陽先生看中他,現正牟著勁逼他讀書做文章呢!因臨近年關,他們學裏眼看著就要放年假,又因前些日子咱們府裏總也不消停,他便被他老子打發到學裏住去了。”張氏摸摸身上的荷包,一臉驕傲的說道,“老爺說別管考不考得上,等過兩年到了大比之期璉兒是定要下場的,若一時僥幸真就考上了,到時你璉哥哥與鳳哥兒的親事麵上豈不好看許多?”

    “說到小輩們的親事,我記得珠哥兒恍惚比璉哥兒還大上幾個月呢!”賈母轉瞬忘掉剛才的不快,隻笑眯眯地看向王氏說道,“昨日的小豆丁眼見著都長成俊秀的少年公子哥了,眼看著也該成親了,你們夫妻心中可有什麽成算沒有?咱們這樣的富貴人家,若相看個人,可不像平民百姓家那樣一日兩日的功夫就能成的,得需要細細察看姑娘的家世品行,尋摸個兩三年也是有的,可別臨時抱佛腳,耽擱了哥兒的大事?”

    王夫人一邊看著丫頭們往她身前的小幾上擺箸飯,一邊惶恐的回著老太太的話說道,“他父親說珠兒目前尚以學業要緊,成家立業不急於一時,這一整年我又忙著寶玉的事情,如何得空去相看什麽人?”

    賈母聽了王夫人的這般回話,恨恨地拍著桌子罵道,“蠢才,蠢才,你與老二可真真是天造地設的夫妻倆。我說讓你們相看人家,又沒說讓你們立時就將媳婦娶進門來,隻勞累你們做爹娘的先幫著細細察看,又不勞珠哥兒費事,與他舉業上能有何影響?等哪日珠哥兒金榜題名了,難道現找個姑娘去湊個好事成雙?若早早便定托了,屆時再把人家姑娘迎進門豈不更加風光體麵?”

    “奶奶快別惱,現離下屆科考還有小兩年呢,就是從今兒開始相看嫂嫂也還來得及,何苦為這等小事生氣壞了自個的身子。”元春邊指著丫鬟盛了一碗蓮子瘦肉粥,邊促狹的為母親打圓場道,“再說,大哥哥如此才華橫溢,乃是滿京城裏少有的少年才俊,便是咱們隻在家中坐著,自會有大把的好姑娘爭著搶著要嫁進來,還何須長輩徒費那勞什子功夫?”

    “大嫂子你聽聽,這些可是未嫁的小姑娘該說的話,什麽嫁啊娶啊,嘴裏就沒有個把門的。”王夫人訓斥道,“得虧是在自家人麵前,若是尋常會客你也這般說,瞧我不抽你個大嘴巴。”

    “姑娘這是在老太太跟前為你兜著話呢,你倒好,越發的不識好人心了。”張氏指著一疊鹵切肉對小丫頭們道,“把這個端到姑娘桌上去。”吩咐完又和氣的向著元春那裏說道,“好姑娘別傷心,你媽媽不知道疼你,還有伯娘知道你的好,趕明給你相個好婆家,得個天大的體麵,到時候叫你母親給你行禮,看不羞躁死她?”

    一席話說的元春躁紅了臉,隻見她放下手中的銀匙,從炕上站起身來,靦腆的說道,“我剛才恍惚聽見好似寶玉要醒了,伯母你們繼續用飯,由我過去看看就是了。”說著三兩步就出了屋子。

    眼看原本大方體麵的元姑娘一時做那小女兒的做派,匆匆從飯桌上退了場子,瞧得在場的主子嬤嬤們皆都是會心一笑,賈母更是似假似真的笑罵道,“我好好的孫女兒,就這樣被你們取笑走了,你們說說,可要拿什麽賠我?”

    “這有什麽,如今咱們府裏又不獨隻元姑娘一個,不是還有二姑娘三姑娘嗎?以後說不得還會有四姑娘五姑娘,老太太若是想要讓誰陪著,依著兩位太太這股孝順的勁,隻消老太太一句話,還不得敲鑼打鼓的往老太太身邊送去?”還是原本那個媳婦,這會子領著人過來撤掉元春吃飯的桌子,正好湊在老太太耳邊逗話。

    “瞧這位姐姐說的,我可還盼著我們房裏能再多添幾個小子,叫你這四姑娘五姑娘的一通渾說,這姨娘們可不敢再懷孕了?”張氏插科打諢地想要引開這話頭,不料王夫人聽人提起三姑娘,立時便覺沒了胃口,繃著臉放下手裏的飯箸,示意丫頭捧上茶來漱了口,用巾帕擦手畢才又說道,

    “虧得老太太這裏有人提醒,才想起今兒我一大早過來原是有事要回。老太太也知道,幾個月前我們房裏的趙姨娘為老爺添了個姑娘,如今雖未足周歲模樣倒是張開了,看得出以後定會是個秀美伶俐的姑娘。那趙姨娘老太太是知道的,馬房裏出來的家生子兒,除了模樣還算出挑,德行舉止卻著實有些粗俗不堪,若放任三姑娘在她身邊養著,這將來豈不是就要毀了?所以今兒媳婦才過來稟明母親,想將那三丫頭抱到我房裏來養著,你瞧這主意可成嗎?”

    “咱們這樣大家的規矩,沒有叫小妾養孩子的理,如今老二家的既能主動提出來,可見這些年總算是長進了。”賈母表著一幅老懷甚慰的情,眼裏卻是時不時的向張氏那邊瞧去。

    張氏實在不能再裝作瞧不見,隻得也無奈的放下飯箸,說道,“我們房的二姑娘是早就搬到我院子裏的,老爺喜歡的不得了,每日必會抱上個三五回,便是我的琮兒也要退一射之地,且又常聽他口裏說什麽女兒好,香軟可愛的,豈是那些臭小子可比的?如今除了府裏給配備的奶娘,巴巴的還從外麵請了四個教養嬤嬤,竟是比著嫡女教養著,這會子指不定還抱在懷裏哄著呢?”

    賈母聽張氏如此說,又想想近來與老大愈發僵著的關係,也隻得歇下原本的心思,況身邊又有著寶玉養著,也不好再將大房的琮哥兒抱來,隻得且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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