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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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聲,張氏霍的從座上跳起來,氣急敗壞道,“想挾持我的琮兒,做她娘的春秋大夢,除非我死了。”

    瞧著跪在地上的傳信婆子,張氏怒眼橫眉問道,“自從琮哥兒落地,我早當著老太太的麵明言,咱們老爺因無功於朝堂無益於家族,常自愧為賈家子孫,決心專心教導膝下一眾兒女,連迎春這個庶女皆因此安穩的留在大房,無緣無故,她怎會又起了要抱走琮兒的妄念?”

    不堪承受怒火,那婆子越發伏地身子,顫顫巍巍的答道,“奴婢從自家女兒嘴裏聽了三言兩語,恍惚說等以後老大家的搬進榮禧堂,離得近了,她正好能含飴弄孫,日日將琮哥兒抱到眼前玩樂。又說琮哥兒雖瞧著與寶哥兒一般大,可平日因離得遠,老大家的又護得緊,兩年來竟沒見過幾麵,倘若一時傳到外麵,那知道的說是他娘愛護幼兒,不知道的還當她這個祖母偏心偏疼,隻顧著二房的小兒子,卻把大房的孫兒棄如敝履一般。”

    “咱們太太稀罕她的疼愛。”王信家的出麵嗬斥道,“除了這些,可還有別的可說,比如老太太終於鬆口叫咱們搬進榮禧堂,二太太那邊可有什麽特別的反應?就沒耍些什麽手段?”

    “太太明查,奴婢一家如今都在老太太院中伺候,又如何能知道二房之事?就是些微有幾個遠房親戚,也斷乎不能將二房機密告與奴婢,奴婢辦事不利,求太太慈心寬宥。”

    王信家的還待訓斥幾句,上首的張氏不耐煩開口道,“好了,她能冒著風險專門過來咱們這邊遞消息,就已是衷心可鑒,又豈能一味強求苛責?快還不快快將人扶起來才是正經。過後王信家的你再給她封個上上等的紅包,獎賞她這個有功之臣。”

    等人退下,王信家的瞧著太太憂心道,“太太,接下來,咱們該當如何?”

    “二叔這會明明病著,怎會無緣無故提起搬院之事?若說之前,我還會有三分相信,這會,隻怕其中暗藏什麽見不得人的伎倆?”張氏說著看向王信家的問道,“王氏那邊可有傳來什麽消息?她可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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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再等了。”王氏斬釘截鐵道,“若等咱們真搬出了榮禧堂,一切可就都晚了。”

    說著就抬眉指著周瑞家的說道,“去,咱們這就去見見老太太。”

    賈母堂院,王氏跪在地上淚流滿麵的哭求道,“老太太慈悲,我家老爺不肖,辜負了老太太的一片愛子之心,老太太費盡心思為夫君求得大好前程,老爺他也不過才去衙門晃悠了幾日功夫,就纏綿於床榻之間,直接病休歸家。歸家後若知保養也便罷了,可夫君胸中似乎盤旋一股鬱結之氣,成日悔恨哀怨,致使身子遲遲未見痊愈。前兒太醫院的院首親來複診,千般告誡兒媳說,我家老爺若是再這般病下去恐有性命之憂。兒媳聽了可不得嚇得魂飛天外,隻得來求老太太想想辦法,救救老爺,救救兒媳一家,寶玉如今還在繈褓之中,萬不能這般小就沒了父親?”

    “聽兒媳你剛才所言,政兒如今之所以久病不愈,是因心有所掛之故?”賈母皺眉詰問,“我兒雖生來聰明靈慧,卻是心思純正之輩,卻不知究竟有何難事能令他日思夜慮纏綿成病?你即事先知曉有因,為何沒早點想法子替他排解,偏要弄到無法收拾之時,才巴巴來求告與我。”說著語氣上便不由帶上了些許責問的意味。

    “兒媳無能。”王氏言行愈發卑謙,“隻因夫君心中難事,知曉雖易,解決卻是千難萬難,蓋珠哥兒無論如何皆不能參政議政之故。他心中愧疚,隻覺是自個誤了珠兒的天縱之才,又有璉哥兒從旁對比,更是愈發的愧疚難擋。他心中別扭,父子之間不知如何自處,竟漸漸疏遠了,又豈能不鬱鬱成疾?”

    賈母一聽緣故,也是心中暗恨,忍不住張口自責道,“都怪他那死鬼父親,早早扔下我們娘倆不管不說,更給兒子取了個那樣精乖的名字,以致生出這許多禍端,如今竟還險些要了我兒的命,這可如何是好?”

    “兒媳這裏也是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這才厚顏來向婆婆求助。”見賈母態度漸漸軟化,王氏愈發做出一副哀戚的姿態,哭求道,“連太醫都說他這是積鬱成疾,想來可不就是因為珠兒前程之事?不然,夫君剛剛於官階上晉升一級,又有母親新賜美妾賴姨娘軟玉在懷,正該開懷暢樂之時,偏他這時候病了,所憂所慮豈非是一目了然?”

    “我早該想到,政兒這孩子從小就孝順良善,珠哥兒又是他的嫡親長子,如今卻偏偏因他前程受阻,叫他又如何能冷靜自持?”語氣中滿腔自責,“偏此事牽涉朝廷法度,非人力所能為,又叫我有何法可想?”

    “若隻珠兒一事也便罷了,偏事業家庭無一得好。”王氏一邊持帕沾淚,一邊哀怨道,“老爺升官原是好事,可偏偏就有那愛爵舌根的上官同僚,人前恭敬人後譏諷,亂說咱家乃是聖上親封的無德之家,種種言語不堪入耳。如此日日磋磨,老爺順心慣了的人,何時受過這般苦楚?可不當即就倒了下來。”

    “這究竟是哪門子的世俗法理,母親想同兒子親近竟還天理難容了?”賈母咬牙恨恨道。

    “可不是天理難容。老爺當初病在床上,媳婦本想招來兒子侍疾,可老爺卻百般不願千般阻撓,竟說自個無顏見兒子,這難道不是使親生父子不得相見的人倫慘劇?”王氏說著愈發涕淚橫流,“自從那日聽了大嫂席上一番話,老爺常自責說,他寧願從來就沒這個兒子,也不願親眼得見好好地兒子眼睜睜地因他耽擱前程。”

    “這是什麽渾話,什麽叫他寧願沒有兒子,也不願耽擱珠兒的前程。若珠兒果真那樣不認父親不認祖宗,看我不打斷他的腿。”賈母紅了眼眶氣咻咻的說道,“就是可惜了這個孩子,從小那般聰明伶俐,好好一個做官的胚子,生生被地下那個死鬼給毀了。”

    娘倆如此抱在一起好一頓痛哭,等賈母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緒,才堅定道,“不行,萬不能任政兒再這般胡思下去,不然,他非得將自個磋磨死不可,得好好想一想辦法才是。”

    “什麽法子能讓珠兒不是夫君的兒子?又不是天生地養的孤零之人,祖宗們都記載家譜之上,就是想睜眼說瞎話也是不能的。”王氏滿不盡心的低喃道。

    耳中聽著一大堆祖宗家譜,賈母頭暈腦脹的重複念著,“不是政兒的兒子,不是政兒的兒子,不是政兒的兒子是誰的兒子?家譜,家譜,祖宗。”

    忽的反應過來王氏話中的意思,賈母一雙利眼猛地射向王氏,嗬問道,“你想過繼珠兒給誰?珠兒可是你親生的兒子,你究竟有沒有一點子的為母之心?”

    “就因為我是他的親生母親,我才不忍看他一輩子平庸過活,明明有子建之才,卻隻能一輩子做一個毫無建樹的教書先生。”王氏忍著心疼說道,“何況一樣姓賈,隻是在族譜上挪換一下位置,過後他該在哪房還住在哪房,該叫誰爹娘還叫誰爹娘,和從前又有什麽區別。”

    賈母實在被自己這個無腦的兒媳給氣樂了,哭笑不得道,“沒有區別?占著人家的便宜還想著保住自個的兒子,天底下竟有這般好事。送兒子給別人分家產,又不許珠兒叫人一聲爹娘,這般傻的夫妻當真是世間難找,不如兒媳你幫我尋上一尋,好叫我這個孤陋寡聞的老婆子也瞧上一瞧?”

    “大伯家向來親善敦厚,過繼一事又關乎侄兒前程,想來斷不會置之不理?”王氏訕訕地說出自個的本意。

    不等王氏繼續說下去,賈母打斷繼續問道,“又有一個疑問,倘若此事果然成了,珠兒璉兒伯仲之間,究竟是誰長誰次,誰兄誰弟?”

    “這,珠兒癡長幾日,自然該喚一聲大哥兒才對。”這般說著,連王氏都不好意思臉紅起來。

    “原來你也會臉紅。”賈母冷笑道,“分了家產,連爵位也肖想上了,老大一家得傻到何種程度才會答應這種沒腦子又毫無一點益處的事情?”

    “他們不是自詡為好伯父好伯母嗎?這樣一點小事難道還好意思推脫不成?倘若真的推三阻四,也正好拆穿大房的假仁假義,好叫珠兒看清他們的真麵目,不比他傻傻地被人耍強上萬倍。”

    “我看真傻的是你才對。”賈母冷笑道,“珠兒原本就和老大一家親近,有時甚至甚於你這個親母,如今你搞這一出,豈不是把好好地兒子親手推給了別人?”

    兒子不跟我這個親娘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親祖母從中做怪的緣故?王氏心中怨恨的想,麵上卻是萬般委屈懇求道,“所以兒媳今日才專門前來懇求老太太,還請疼惜一下兒媳,將這過繼之事攬在己身,給珠兒做個長輩之命兒媳夫婦不好違抗的假象。不然,丈夫已經那樣,倘若再損了一點母子之情,兒媳也不想活了。”說著便嚎啕大哭起來。

    賈母不耐煩王氏的懇求,正要一口拒絕了事,這廂卻又聽王氏哭政兒病情,原本堅定的心也顯出些許猶豫,無奈隻得一邊安撫一般尋思有什麽個萬全之策。就算沒有,這般叫她毫無理由的大唱黑臉,也不能一點好處不得不是?

    暫且撇下京城這邊賈家眾人破濤洶湧的暗中較量,且先看看此時遠在江南的元春。此時她一邊歪在睡塌上乘涼,一邊手持著母親遠道寄來的書信,思量良久後才幽幽歎道,“母親太也心急了些!”

    “心急什麽?”抱琴小心放下手中的解暑涼茶,擔憂道,“可是咱們太太又遭了大房那邊的算計?姑娘如今身在揚州,太太那邊倘若出一點子事,沒有姑娘從旁幫著出謀劃策,依著大太太那般得理不饒人的性子,這可如何是好?”

    “沒什麽,不過是父親近來十分嬌寵新納的賴姨娘,母親心裏泛酸,這才寫信跟我抱怨幾句罷了。”元春仔細折好手中的信紙,又親手放入信匣中後才又道,“順便還頗為隱晦地想向我討個法子,看如何能不著痕跡的收拾了那個賴姨娘才好。”

    抱琴聽元春著重強調‘隱晦’二字,忍不住翹起嘴角道,“太太如今可算是進益了。此事若擱在從前,依太太那性子,還不得抄起棍仗先將姨娘小妾暴打一頓出氣後再圖後事。如今懂得了隱忍不說,連寫信也知道遮掩一二,真不枉姑娘這幾年不春風化雨的教導。”

    “這話若傳到太太耳中,仔細她叫人掌爛你這張臭嘴。”聽得抱琴拿主母開涮,元春立即嗔怪過去,後又覺這話果真有理,也忍著笑道,“母親武勳出身,老祖宗向來最愛她這心直口爽的性子,如今卻硬生生叫我給掰了過來,可真真是罪過了。”

    說著點漆般的慧眼又望向身後一直不出聲響默默做著針線的鼓瑟,言道,“我記得鼓瑟你家與賴大娘家似乎有拐著彎的親戚關係,這可是真的?”

    見話題扯到自個身上,鼓瑟停了手中的針線,仰臉默想半刻,然後才無比呆傻的認真回道,“奴婢嫂子跟賴大娘家是正經焚過香磕過頭的幹親關係,雖說算不得正經親戚,以前逢年過節的來往卻頗為頻繁,倒比正經的還要親上幾分。”

    說著便咬著嘴唇恨恨道,“前些日子,大老爺帶人抄了奴婢一家,老宅中多少家生老親為撇嫌疑皆避奴婢猶如蛇蠍,隻賴家哥哥打發小丫鬟專門過來瞧了奴婢幾回,還捎了些銀子吃食給奴婢應急,可見人情有冷暖世態有炎涼了。”

    “你稱賴尚榮為哥哥,我猜你這小蹄子與那彩繡姨娘從前定是也有私交往來的,姐姐這回猜的可對?”抱琴逮住機會問道。

    鼓瑟聞言便朝抱琴翻個白眼,轉而對著元春答道,“私交很好論不上,也就是個親戚情分。她是奴婢大嫂那邊的交情,又不十分相處,故而彼此陌生的很,奴婢對彩繡姐姐的了解也就是和大嫂閑聊時帶上幾句罷了。”

    說著這裏頓了一下,就見鼓瑟麵現疑惑的說道,“倒有一事使奴婢心中萬分不解,好端端的,彩繡姐姐怎麽竟成了老爺的姨娘,她原先不是說要聘到外麵做正頭娘子的嗎?”

    聽到這連元春也聽出了趣味,忙催促問道,“哦,聽你話裏的意思,難不成那個彩繡做爹爹姨娘還不甘不願不成?”

    “請恕奴婢剛才言語不敬之罪。”聽出元春話裏頗有惱怒之意,鼓瑟慌忙站起來要跪下請罪。

    元春隨手止住鼓瑟的動作,言道,“你且坐下。咱們姐妹在這胡吹閑聊,豈有因這個胡亂問罪的道理?何況剛才我隻是惱怒那彩繡的不知好歹,又不幹你事,你又請哪門子的罪?我還指著你繼續跟我說說那彩繡丫頭的事呢,你說她原先是要聘到外麵做正頭娘子的?”

    鼓瑟被元春幾句安撫下來,便接著先前話題說道,“可不是?聽說還是個舉人老爺,家裏頗有些餘財。隻是幾次科考皆不第,人家這才想著娶個有關係背景的正頭娘子幫襯。也不知賴大嬤嬤哪來的本事竟尋著這樣一位姑爺,據說在咱們來南前還在商議這門親事,就差沒交換庚帖定了下來。如今看彩繡納給了老爺做姨娘,想來那個舉人老爺的親事定是沒成了,隻可惜了彩繡姐姐,以前還心心念著說將來要做官太太呢。”

    “她倒是好大的野心,不過是奴才秧子,也敢肖想做什麽官太太。”抱琴不以為意的撇撇嘴,譏諷彩繡異想天開,“能做官老爺的姨娘都是老天爺開眼對她格外恩賜了。”

    “是老太太做主將她賜給了爹爹。”元春聽完惋惜道,“也許當中還有賴嬤嬤的主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又會管咱們女兒的心思?”

    “可惜彩繡姐姐嫁人時正值奴婢家裏出事。奴婢當時惶惶不可終日,哪還顧得上京裏的小姐妹究竟是做人娘子還是做人姨娘,竟連隨禮也都忘了,如今想來這姐妹情分怕也就到此為止了。”

    一句話打散元春滿腔的傷懷,隻見她急急追問道,“你剛才頭一句說了什麽?你說彩繡做姨娘時正值你家出事之期?”

    鼓瑟雖不明所以,還是眨著眼睛回道,“恩,可不都湊到一塊去了,奴婢至今心中都覺十分遺憾,深覺辜負了賴家哥哥對奴婢的關照之恩。”

    元春聽到肯定回答,一時便陷入了各種深思當中,腦中也慢慢理清了許多從前不懂的前後脈絡。

    聯想月前伯父對賈家老宅的大刀闊斧,與抄檢家生奴才時毫不留情的手腕,顯然老祖宗對國公府的控製已漸漸減弱,或者更確切的說伯父一家根本已經脫離了控製。

    所以,老祖宗才會不管賴嬤嬤一家的意願,想通過恩賜姨娘的方式重新掌控大伯一房,就算不能如願,能多一個消息來源也是好的。

    元春越想心內越發忐忑,怪不得母親來信說她想提前提起過繼一事,他們二房此時怕是早已被大房逼到了牆角。大伯母果然厲害,事事算計到了她的前麵,恐怕此時就算過繼一事最終成功,二房也勢必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