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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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狀師這一行,在正式出師、自立門戶之前,狀爺都是用得諢名。

    用諢名是有講究的。類比大燕的劊子手,行刑時都是蒙著麵的,就是怕以後亡人來找他們索命;同樣,狀師用諢名也是這個道理。

    因在出師之前,大家都是新狀爺,怕打錯官司,攤上人命冤債,用諢名,就不怕日後冤魂化成厲鬼按名號尋仇。

    當時謝蘅在訴訟司的諢名既為“九勝”,本不是“九”,而是“久”,隻是師父梁以江嫌她心高氣傲、氣焰壓人,這才替她改了。若翻查訴訟司的文庫,必定能尋到謝蘅從前時所寫的狀紙。

    她當過狀師。

    從很小的時候起,梁以江就是她的先生。起初隻是隨著他識文斷字,後來被他狀師一行所吸引,逐漸學起了寫狀紙、打官司。

    梁以江見她天資聰穎、機敏過人,於謝蘅十一歲時正式收她為徒,諢號“九勝”。

    九勝意為萬事不可求全,可嚐一敗。誰料竟一語成讖。隻不過這都是陳年舊事了,提起來酸牙。

    謝蘅道:“那皇上可真是想多了。”

    鴻文帝道:“……”

    “這次是世雋口拙舌笨的,在公堂上說不出自個兒的冤來,我又看不得他受委屈,才上堂幫他申辯兩句而已。”

    鴻文帝抬眉,長眸輕眯,問道:“那七紙狀書不是你寫的?”

    “周通周狀師寫的。他臥病在家,我隻是代為呈交。”

    謝蘅扯起謊來,臉都不帶紅的。

    可她是個小狐狸,正位上坐著的是個老狐狸。鴻文老狐狸不再追問她,而是從頭換了個問法:“那你想不想繼續做狀師?”

    謝蘅卻沒有他料想中的猶疑,直截了當地回答:“不想。”

    這一下,兩個人都沉默了。

    見局麵僵持著,服侍的太監忙躬了身地說:“奴才真是該死,先前聖上吩咐的雨前龍井,忘了敬上來。”他又轉向謝蘅,“姑娘好這一口,聖上可都一直記在心裏頭呢。”

    太監差人端了雨前龍井上來。謝蘅望著茶杯凝了會兒神,才端正起態度,正兒八經地回答道:“舅舅,承纓並非同您置氣,乃是誠心沒有這個念頭。”

    鴻文帝緘默片刻,轉而道:“朕之前剛去看過寧妃,她近日咳疾難愈,太醫說是犯了肝火。”

    謝蘅心中咯噔一下,才知她這舅舅是興師問罪來了。

    原因無他,這寧妃娘娘本家姓張,正是禮部尚書張居竹的親妹妹,張雪硯的姑姑。

    謝蘅大赧,抬眼問道:“她跟你告狀了?”

    鴻文帝哼笑一聲,“你也知道自個兒幹了甚麽混賬事?讓張家如此難堪,寧妃能不為她侄兒鳴不平麽?”

    謝蘅說:“煩請皇上傳召張雪硯入宮來,問他是不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寧妃娘娘鳴不平,也得看看張雪硯心裏平不平。”

    鴻文帝揚眉:“你還有理了?”

    謝蘅不答,算是默認。

    鴻文帝說:“一個是雪硯,一個是你,朕手心手背都是肉,現在鬧成這副樣子,朕又該如何是好?”他起手扒拉出幾張奏折,扔到書案上,抬了抬眉道:“這是文官彈劾定南的折子,你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是瀟灑了一回,可把你兄長害得不輕。”

    謝蘅擰緊了眉,“甚麽意思?”

    “文臣是要麵子的,你下了張愛卿的臉,就是不給他們麵子。你不給的,他們當然要親自找回來。”

    “蠅營狗苟!”謝蘅氣不打一處來,惱怒道,“這關我兄長甚麽事?”

    “你不姓謝?他們奈何不了你,難道還奈何不了朝堂上的謝定南?”

    謝蘅眉頭不展,惱怒難平,可漸漸地,又似想通了甚麽,目光漸漸沉下來,望向鴻文帝說:“皇上有話直說,凡事我照做成不成?又何必將我兄長牽扯進來?”

    “解決這件事也簡單,要麽朕下旨賜婚,讓張雪硯八抬大轎娶你過門……”

    “我選第二個。”謝蘅舉手。

    鴻文帝一笑,“要麽收拾收拾,即刻去潁川姚寧的訴訟司罷。”

    謝蘅:“……甚麽?”

    “朕要你出京。謝蘅,你心知肚明,京師中有人容不下你,朕便要你離開,繼續去做狀師。你聽清了麽?”鴻文帝目光沉沉。

    得。

    這個老狐狸,早就盤算好了。

    方才謝蘅就覺出不對來,她登門退親一事時隔一個月,要興師問罪,早就宣她入宮了,何必等到今日?

    謝蘅冷笑一聲:“皇上以為,我會聽你擺布麽?”

    鴻文帝不急不躁地撥弄了一下腰間的玉佩,說道:“無論如何,朕都是皇上。你大可以搭上你哥哥的仕途,再任性一回。”

    “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如此威脅於人?”

    “當初是誰說的,含冤待雪,哀哀上告……?”鴻文帝低低念出這句話,令謝蘅渾身一僵。

    這一句話,就像一塊小小的撥片在謝蘅的心弦上狠狠揉搓了兩把。

    五年前,時是隆冬,大雪的天。

    午門內外早已覆上深深的白雪。

    當年不過十五歲的謝蘅,從京師長街頭開始,三叩九拜,一路跪到午門,再跪行上百尺高階,向皇宮正殿高舉著陳冤狀。

    她的衣裙教堅硬的石街磨爛,膝蓋、小腿處血肉模糊,一步一行,從皚皚白雪上拖過一道猙獰猩紅的血痕。

    即便疼痛入骨,也不見她有過一刻退卻,被凍得通紅的雙手舉著狀紙,望著矗立在風雪中的巍巍宮峨。

    一聲,一聲,如若杜鵑泣血,嘶聲喝喊著:“含冤待雪,哀哀上告!”

    “含冤待雪,哀哀上告——!”

    謝蘅手撫上膝蓋,每每思及,這裏就會隱隱作疼,疼到命裏似的,讓她永遠都忘不了。

    她極力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終是不成,笑容僵在臉上,連發出的聲音都冷了幾分,“皇上到底想說甚麽?”

    “你不是還有冤麽?”鴻文帝的目光將謝蘅完全籠住,“謝蘅,朕跟你賭一局。三年之內,若你能在姚寧訴訟司做得聲名鵲起,回京後,朕就再不過問你和雪硯的親事;並且願遵從訴訟司‘不法先王’的道理,破大燕律例,準你重啟陳年舊案。”

    按照大燕律例,凡經三司會審、最終封存於大理寺的舊案宗,絕不再重啟。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謝蘅是有冤,卻無處可申。

    封筆之後,謝蘅消沉了這麽多年,是她以為永遠都會如此,那個教她害得冤死的人,恐怕生生世世都要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

    可現在鴻文帝居然肯答應她重啟舊案?

    謝蘅存疑,抬眸問道:“真的?”

    “朕是天子,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謝蘅攏緊了手指,沉默良久良久,她才說:“立字為據。”

    鴻文帝意料之中地笑道:“這麽爽快?”

    謝蘅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她大可以將許世雋完全交給周通,不管不顧,以他的本事也必定能救得了許世雋;也大可以在周通裝病扮癱的時候戳穿他的小把戲;更可以不顧巧靈的冤情,不去下筆寫那七張狀紙……

    可她還是做了。

    無論是站在公堂,還是起筆寫狀書,每一次她都能感覺到流淌在脈絡裏的血液沸騰起來,像是鳳凰涅槃、求取重生一樣,似乎連頭發絲兒都在因為興奮而顫抖著。

    這五年間,她隨父親遊曆大江南北,都已經漸漸忘記這種感覺了。

    直到前年冬天,謝正心病故於瀟江,臨終前唯有謝蘅侍疾在側。

    他微涼的手牽著她,問道:“人生百年,轉瞬即逝,最難的是不悔。承纓,可清楚自己這一生最想做得是甚麽嗎?”

    她回答不上來。

    五年前的謝蘅可以回答,她最想做一個狀師,成為京城最好的“獒牙”;可五年後的謝蘅卻回答不了。

    謝正心沒有追問,悲憫又慈祥的目光籠在她身上,“我的承纓,我的女兒……爹這一輩子最遺憾就是,沒能讓你相信公道……”

    謝正心抱憾而終。

    回京師服孝的一年間,謝蘅常常會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

    繼續做狀師嗎?她不敢說可以,也不敢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但現在鴻文帝給她指了這唯一的一條路,那麽她也心甘情願地再試一回。

    百年之後見到父親,謝蘅想好好回答他問得那句話。

    ……

    很快,謝蘅遭貶去潁川姚寧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按照旨意,謝蘅即刻就得離開京師。

    謝府炸開了鍋一樣,一茬兒接著一茬兒的人來找謝蘅,大都是平日裏與她交好的朋友,紛紛為謝蘅出謀劃策,試著幫她留在京城。

    最著急的莫過於許世雋。

    他坐在椅子上,臉漲得通紅,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氣鼓鼓地看著婢女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直到她們是在為謝蘅收拾行李。

    “我去求我爹!”

    許世雋騰地站起來,又教謝蘅一手按了回去。

    謝蘅說:“求甚麽?過了晌午就該啟程了,不如好好陪我一會兒。”

    許世雋眼睛都紅了大半,狠抹了一把淚,埋怨道:“年前不是同我講好,以後再也不走了麽?”

    “皇命不可違。”

    謝蘅這般說著,卻很愉悅地挑了挑眉,似乎並沒有遭貶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不快。

    許世雋一早就托人打聽過了,聽聞皇上此番決定,是因為謝家退親一事,令張家難堪,文官憤憤不滿,對謝家惱得不行。

    皇上為了平息那些人的怒火,也為了給張家一個麵子,聽了寧妃娘娘扇枕邊風,才遣謝蘅去得潁川姚寧。

    “我沒想著會鬧這麽大……放鞭炮也是為了下下張雪硯的臉麵……”許世雋咬著牙說,“都是我害了你!”

    謝蘅一笑:“想甚麽呢?這事與你無關。去姚寧也好,那兒的獅子戲聞名天下,正好去瞧瞧。”

    謝蘅笑聲琅琅,可許世雋心裏甚鬧,方明白她本不在乎聚散,唯他一人在心慌意亂地擔憂著。

    潁川姚寧……若是換了任何一個地方,他都不會如此擔憂,偏偏是潁川……

    薛金雲害怕謝蘅路上受苦,著令奴才收拾仔細,甚麽大大小小的物什都要往馬車上塞,陣仗形同搬家一般鬧天鬧地。

    而這廂謝定南處理好了刑部的公務,提前回到府上為謝蘅送行。

    他圍著三輛大馬車轉了一周,吩咐道:“皇上有命,隻許她趕一輛馬車,這些個都撤了罷。”

    薛金雲惱得臉紅,問道:“怎麽連帶甚麽東西都要管!”

    謝定南說:“頂著遭貶的罪名出京,帶這麽多東西,成何體統?此番去姚寧,也是教她曆練曆練。若萬事都安排周到,是讓她換個地方撒野麽?慈母多敗兒,你少慣著她。”

    “我算哪門子的慈母!”薛金雲氣惱地瞪了他一眼,“你還是蘅兒的親兄長,也不知心疼!”

    謝定南垂眸,一時擺出了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怎不心疼?她這一去,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夫人說得是,為兄是要好好相送一場……”

    這廂謝蘅換好了利落的箭衣,帶上她的銜陽刀。

    回青精心收拾了一車廂的東西全都教人原封不動地搬了回來,心裏窩囊著氣,回來跟謝蘅告狀,“皇上隻許姑娘帶一車東西。”

    謝蘅先前隨父親在外走南闖北,凡事隨個自由自在,知曉帶多了反倒累贅。

    她不在意道:“沒關係。”

    府上的奴才都含淚送別謝蘅,擁著她出府門,你一嘴我一嘴地囑咐個不停,也祝福個不停。謝蘅一邊安慰著他們,一邊一腳邁出了府門。

    剛一出去,見麵前又飛橫過來兩掛鞭炮,嚇得謝蘅往後退了一步。一側的許世雋側身護住她,驚奇地看向那劈裏啪啦崩爆的紅鞭炮。

    這執竹竿放炮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親生兄長謝定南。

    “來來來,咱們一起歡送二姑娘出京!”

    謝蘅:“…………”

    這、這真的太過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私信問,我就提一句。因為我之前沒有看過同題材的小說,加上狀師這一行我能用來參考的史料很少,大部分的規矩,例如拜師、封筆、起諢名甚麽的,全是我自己胡編亂造,千萬不要當真。

    以後如果涉及史實,會盡量標明。

    很高興會有人因為我的小文兒對狀師感興趣,今天啾咪一大口!

    emmm……下章劉景行有一句台詞的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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