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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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賽獅大會之前,訴訟司接了幾樁小官司。
無非是鄰裏爭雞、妻妾爭寵的瑣事,關上門解決不了的矛盾告到了公堂去,請劉景行主持公道。
劉景行就托了衙役彭大江來給謝蘅傳話,讓她負責寫幾張狀紙。
話是寫在了公文函上。
送到時,謝蘅正坐在井邊兒給九勝洗澡,回青在一旁添著溫水。她見是公函,隻當是衙門與訴訟司的公事來往,就沒擱下手上的活兒,令彭大江宣讀出來。
彭大江聽命,張開公文。
要說劉景行平時雖沒個正形,但筆上功夫確實了得,三言兩語就將進近來衙門接手的幾例官司描繪得惟妙惟肖,少一字不成,多一字贅餘,精煉至此,準確至此,實在令人自愧弗如。
世人都將眼光放在京師,以為年輕一輩兒的文人魁才唯張雪硯是也。可他們卻不知,連張雪硯自己都曾說過:“我不及雲歇的萬分之一。”
他態度中不乏有謙恭的好稟性,但也不全都是惺惺作態的恭維之辭。
彭大江正一板一眼地宣讀道:“……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此爭端百出,實難調停。望承……”
彭大江一皺眉,當即梗了一下,見公文文風突變,一時令人措手不及。
謝蘅將九勝用長布巾包好,疑問道:“承甚麽?”
“承……”彭大江咬了咬牙,“望承纓?……承纓仗義相助,救哥?哥哥一命……大,大恩不言謝,唯有,唯有……以身,以身相許?!”
謝蘅眉頭大皺,不顧沾水的手,一把奪過公文,在收尾處冷冷掃過幾眼,頓時揉成一團。回青見她似乎壓住了火兒,一口氣還沒鬆完,當即就聽謝蘅破口大罵道:“他娘的今天不揍劉雲歇,我誓不為人!”
回青把銜陽刀藏得好好的,謝蘅左右沒尋見,隨手拽了根策馬的鞭子來,直殺衙內。
殺氣騰騰一下淹了滿院子,劉景行竄天嚎地亂跑,一教謝蘅追上,眼瞅著馬鞭子才掃了片兒衣角,他就邊跑邊哭喊著頭疼眼暈;待她有一絲絲動容,他又嬉皮笑臉調戲謝蘅“妹妹果真對我有情”,一口一個心肝兒小寶貝,氣得謝蘅麵紅耳赤也不見收,整個一滾刀肉似的混賬東西。
人是揍了一頓,不過劉景行托訴訟司辦理的官司倒是都一一接下了。
那天教謝蘅放了兩三句狠話,劉景行兩三天沒敢來訴訟司。謝蘅可算有幾天清淨好日子過,趁著沒人搗亂,將狀紙一一寫好,呈交到衙門去。
唯有一案總懸著不決,是城南一寡婦,剛剛過門沒幾天就守了活寡,娘家心疼女兒年輕,盤算再為她尋一樁親事;奈何夫家始終不放人,言說是這新婦命硬,才克死了丈夫,非要她留下來伺候公婆。
一來二去,雙方爭執不休,這才鬧到了公堂來。
謝蘅是為這女方寫狀子,將點全都集中在丈夫先天不足,久來積病,人生死有命,與寡婦無關一事上。可無論她怎麽寫都覺得筆力不足,十刪九改,都不滿意;翻閱從前案例,也沒找到再好的頭緒。
謝蘅五年不提刀筆,靠吃老本尚且撐得了一時門麵。可她自個兒都明白,狀紙中斧鑿痕跡太過明顯,怎麽都找不回從前一擊致命時的靈氣。
尤其是手下這張狀子行行句句都浮於文字技巧,不見真章。
望著滿地廢紙團,謝蘅頭疼得很,閉上眼睛養了會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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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劉景行正站在窗外,光將他的影子斜入窗扇,他藏著半邊兒身子,眼睛一轉不轉地凝在謝蘅身上。
要說兩人五年不見,他也沒那麽想過。往前思念就像是生在土裏的芽兒,專心往地下生長,在黑暗處綿延千裏,但始終見不到苗頭;待謝蘅一來,就撥弄了一下擋著光的葉兒,給了它一點兒燦爛,小芽就破土而出,往瘋了去生長。
一日不見謝蘅都難受,更不必說忍兩三天了。劉景行覺得自己再見不著人,渾身都得長毛。
這日便不知死活地又摸到訴訟司來,運氣不好,正碰上謝蘅真正心情不佳的壞時候。
回青攔著不教他打擾,劉景行就沒強求,問了問原委始末。
聽回青講清來龍去脈,他又想笑,笑謝蘅為這等小事糾結;又心疼,疼她撐了五年也沒扭轉了自己這好強的性子,將小官司都要看成天大的事,有半分不足就會無限苛責自己。
他越看謝蘅越想喜歡看,半個身子都探出來了,藏也藏不住。謝蘅單看落在紙上的影子,就知是個混蛋,抬頭冷聲道:“我今天不見人。”
起身就要去關窗。
劉景行一手橫在縫裏,“那我不是人,總可以見了罷?”
“……”謝蘅口吻裏充斥著疲倦和焦慮,“劉雲歇,你就不能饒我一回?”
“無非一張狀子,哪裏值得你這樣為難自己?”
劉景行扶著窗台要翻進來,奈何翻牆越戶的事兒小王爺實在沒做過幾次,費了好大的勁兒卻成果甚微。
謝蘅投降,指了指門,“沒鎖,走進來就行,別獨辟蹊徑了。”
劉景行怕謝蘅反悔,忙轉過去推了門進來,尋了張凳子挨著她坐下。
謝蘅不理他,又繼續看之前寫好的狀書。
“寡婦改嫁的那官司是不是?教我幫你看看。”
劉景行要看,謝蘅一下就將狀紙團揉在手中,滿眼錦繡文字頓時隨著廢紙變得皺皺巴巴,一文不值。
謝蘅說:“不用。我能寫好。”
劉景行道:“你怎麽就這麽強呢?”
謝蘅說:“這是我的事,別人幫不了,也幫不得。”
其他的事,謝蘅都有可能有求於人,唯獨寫狀紙打官司,她不想讓任何人幫忙。太過依賴別人的鋒銳,自己的筆刀就會遲鈍,鏽了,打磨再得光亮,也經不起大風大浪的考驗。
劉景行說:“我也不成麽?以前……”他頓了頓,決口不提以前,轉而道:“又不是不要報酬,今兒獅王會館為賽獅做準備,我幫你一回,你陪我一道去看看。”
“不成。”
她知道劉景行大有可能想到好點子,可她就是不甘心。
決定做狀師時,梁以江就告訴她,凡是下定決心的事,無論吃多少苦都再不能反悔。所以謝蘅就算淘氣貪玩捱了他的打,一邊疼得大哭一邊也要抽著氣兒背律法條文。
少一個字就要打一下手心。
如果謝蘅隻是他的學生,梁以江不會真舍得打;可她是他的弟子,嫡傳的徒弟,再心疼都要下得了狠手,才能將她骨子裏的邪勁兒給拔.出來。
謝蘅上房揭瓦的野性子在梁以江麵前也能收得見不著半點貓膩。
她想做個好狀師,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才肯接受梁以江這樣的教法,才認真努力了那麽久……現在這千辛萬苦才學來的本事,還沒來得及真正施展過,就冒出江郎才盡的喪氣,任誰都會不甘心。
劉景行哪裏能不明白謝蘅的心思?目光放在她手中的紙團兒上,得虧他過目不忘,瞟過一眼就知她寫了甚麽。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劉景行轉了個方法,故作輕歎說:“說來那女人也真是慘,還沒得到丈夫半點兒疼愛就守了活寡。本官記得她丈夫行老大,下頭還有三個弟弟,其中最大的年十七,一個賽一個的混蛋。這姑娘一過門有三個小叔……哦,還躺著個臥病在床的公公。家裏的農活兒都靠婆婆在做,估計這伺候人的事都落到了她頭上……”
他一麵說,一麵看謝蘅的神情,“難怪不肯放人。”
謝蘅聽言,很快眼睛一亮,“有了!”
“我的?”劉景行又犯病,喜孜孜地接了一句,“是小世子還是小丫頭?”
“……我現在懶得掐你。”
謝蘅顧不上其他,轉而鋪陳一張白紙,揮筆落字,簡直一氣嗬成。
之前謝蘅太囿於命格一事,再怎麽說都彰顯無力,皆因怪力亂神本身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信則有不信則無。
而劉景行這一番嘮叨,卻教她有了個新點子。
夫家壞寡婦名節,說她是克夫的命,將兒子之死歸咎於她,要求以身贖罪,執意留人。
可她夫家的婆婆整日在外務農,獨留下一女子守著四個男人,新婦若是不順,則有違孝道;若是順之,難保不令外人心生遐想,說三道四,認定她違逆天倫。
生死無常,已難言是非。可實實在在擺於世俗眼前的就是女人的名節。
涉及倫理綱常,這官司就好判許多。
謝蘅吹幹新墨,先前在眉間攢起的鬱鬱一掃而空。劉景行支著額頭打量她眼睛裏的笑意,“這回滿意了?”
“收工。”謝蘅開心壞了,“教師爺給訴訟司結一下錢。”
“……結錢可以,你得陪我到獅王會館走一趟。”
“以公謀私?”謝蘅口吻輕快,不帶責備道。
“怎麽,謝司長是想狀告本官麽?”劉景行閉上眼,張開手,“要打要罵,盡管來罷。”
“臭美。”
謝蘅將狀紙卷好擱在匣子裏,站起身伸了伸懶腰,揉著發僵的脖子說:“出去走走也好。不過去獅王會館做甚麽?”
“按例巡察。”劉景行回答。
“害怕再出現上次會場的意外麽?那是要仔細點兒才好。”
謝蘅尚且心有餘悸,知道這種場合最易鬧出人命,萬萬大意不得。
劉景行繞到謝蘅身後,殷勤似的幫她揉捏著肩。謝蘅要拂開他的手,不成,他趁機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聲道:“承纓怎就這樣疼我?是不是我說甚麽,你都願意?”
謝蘅經千錘百煉,這回終能維持了一會兒風雨不動安如山,冷聲道:“在我沒改變主意之前,拿開你的狗爪子。”
作者有話要說: 劉景行:欸,不可以這樣說,這個是髒話喔。
謝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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