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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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誌明是永安集團的董事長,每天日理萬機,經常不回家。好不容易回一次,也常常是在夜裏了。

    不過這次武道完成任務回家,他也騰出了時間,和史敏武道一起去長功看望自己的父親。

    雖然是父子,可武董事長和武將軍卻水火不容,彼此之間都互看不順眼。

    尤其在武將軍的眼裏,武誌明就是個投機倒把,利己不利人的商人,就算再有錢再有名,也不過如此了。

    由於這種價值觀的根本不同,導致兩人在都還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次漫長的決裂,好幾年都沒有見過麵,史敏過門的時候,都沒見過公公。

    最後拉近他們父子關係的人是武道。

    武將軍無法將自己再戰沙場的理想在武誌明身上實現,就移情到了武道身上,從小將他放在身邊長大,後來武道當兵的事,也是武將軍一手促成。

    也正是因為他的存在,董事長和將軍偶爾才能坐在一起吃飯,而不至於掀桌拔槍,說翻臉就翻臉。

    今天,武誌明心情不錯。

    二十多年了,武道先當兵後退伍,之後留在豐鎮市,前一段時間又去南方抗洪,現在終於可以回家。

    武誌明身為父親,雖然不至於像史敏那樣又哭又笑,但是他也是高興的。兒子終於回到自己身邊,可以安定下來,接手自己的工作了。

    他一邊覺得年華易逝,一邊又覺得有些微的自豪,無以言表。

    下車的時候,武道從駕駛位置上下來,為自己父母打開車門,武誌明讚許地拍了拍他的肩,隻簡短地說了兩個字:“不錯。”

    武道微微低頭,沒說話。

    倒是一旁的史敏看上去有些奇怪。

    但是武誌明沒把這事兒往心裏去,他和妻子感情淡薄,也沒什麽共同語言,史敏的很多心理活動都是他想象不到的。

    在武誌明眼裏,史敏今晚一切不同尋常的沉默,都是家庭婦女想太多而已,根本不值得他費心去了解,自然而然就會化解。

    武將軍一如既往要拖到菜都上齊了才會落座,因此在晚飯開始以前,飯桌上隻有他們一家三口。

    保姆將碗筷擺上,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武誌明難得心情,問了一句:“你怎麽不說話?”

    他問的是史敏。他們夫妻之間並沒有固定稱呼,從來都是直接開頭就說話,反正家裏人少,誰也不會以為是在叫別人。

    這時候,史敏才回過神來,沒有回答丈夫,卻對保姆說:“你先休息吧,待會兒我去盛飯,讓武道去叫老爺子。”

    “你有事要說?”武誌明問。

    因為妻子不回答自己,他已經有點微微地不悅,覺得她拂了自己的麵子。

    但這次,史敏還是沒回答他。

    她有些僵硬地握著水杯,好像想找什麽依靠似的,手指在杯壁上無力地糾結著:“兒子……你有沒有什麽事,想和爸媽說?”

    這一刻,史敏想得到否定的回答。

    她希望那枚戒指是幫他的哪個戰友買的,或者幹脆就是地上撿來的,總之不要是武道親手買的,更不要是送給某個人的。

    她也不知道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是哪裏來的,本身,對於一個希望兒子早日結婚安定下來的母親來說,看見兒子兜裏裝著一隻戒指盒,應該高興才對。

    史敏不想強迫武道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小姐,或是幹脆隔壁哪家將軍的孫女。

    她隻希望武道能找個自己愛的姑娘,哪怕出身寒門,相貌醜陋,也總比自己這樣,把婚姻過得一團糟的好。

    但是,當酒店的房卡和戒指盒一起擺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的耳邊頓時嗡的一聲,知道要壞事了。

    那戒指的模樣與寬度,明確顯示出它是個男款戒指,史敏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哪位姑娘接受求婚,會接受這樣的一枚戒指。

    然而僅憑一枚戒指並不能斷定一切,史敏給那家酒店的負責人打了電話。是永安集團旗下的酒店,老板娘打來電話,詢問自家兒子的事,他們當然不敢有所隱瞞。

    昨晚值班的經理把他知道的都說了,包括武道是如何強迫一個男人上電梯,包括那個男人是如何對武道破口大罵,包括今天早晨他走的時候囑咐經理一定要留住那個人……

    史敏魂不守舍了一整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她希望兒子能夠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卻沒想到現實會將她如此愚弄。

    她盼了二十多年的幸福生活,熬過了兒子一出生就經曆的母子分別,熬過了冷漠暴躁的丈夫,熬過了所有在外人看來花好月圓內裏卻無比空虛寂寥的生活,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她擔心武道以後的路,擔心丈夫的反應,擔心家中長輩的反應……所有能想到的,史敏都想到了。

    最後她發現,自己唯一能寄予希望的,竟然是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因為他看上去似乎……不願意接受武道。

    多可笑,母子倆竟然擁有同樣的宿命,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經曆本可以避免的痛苦。

    史敏聽見耳邊丈夫的兩次詢問,破天荒得沒有第一時間回應,她死盯著兒子的眼睛,希望能從中尋到一絲一毫地動搖。

    可惜,沒有。

    武道點了點頭:“我是有要說的。”

    史敏心中一片冰涼,但仍不死心:“什麽事?”

    武道看了看樓梯口說:“要不還是等爺爺下來一起說吧。”

    武誌明對這種打啞謎似的溝通方式厭煩透了,他時間寶貴,可不是用來唧唧歪歪兜圈子的:“有話快說。”

    “我愛上了一個人,想要和他結婚。”

    “哦,是哪家的姑娘?”武誌明問。

    他倒也不在乎武道是不是能找一個同樣出身的女孩兒。

    在他看來,女人隻要安分就行了,家務有保姆去做,女人隻要負責安分守己,不要鬧事,會生孩子,就算完成了她的人生使命。

    家世門第什麽的,都是錦上添花的事。

    靠女人帶來的財富過日子的男人,都是吃軟飯的慫蛋。

    像他娶史敏的時候,史敏也不過就是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而已,可他現在不照樣有錢有勢?

    武道:“他不是哪家的姑娘,他是豐鎮人,而且……”

    “別說了!”史敏唰的一聲站起來,椅子與地麵發出尖銳的噪音,“你再考慮一下。”

    武道嘴唇緊抿,望著自己的母親,沒有說話。

    史敏開始急促地苦苦哀求:“別說了,我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武道……”

    “你閉嘴!”武誌明覺得自己老婆真是喪氣,動不動就苦著一張臉,弄得他本來不錯的心情也被毀沒了,“讓他說完!”

    武道皺著眉頭看了自己母親一眼,他不知道自己母親是在什麽時候知道的,但是她現在看起來已經經不起刺激了。

    武道起身把她扶站穩:“要不還是明天再說吧,我先送母親回去休息。”

    史敏有了依靠,一下子就癱軟在兒子身上,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有種直覺,如果這件事被武誌明知道,那所有的一切都完了。不單武道完了,他愛的那個人完了,自己,也要完了。

    “不行!今天必須說!”武誌明拍案而起,將桌子狠狠地一推,實木餐桌在地上留下深深地印記,盤子滑下來,連帶飯菜碎了一地。

    他覺得自己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在工作,難得回一次家,卻要被這娘倆折騰,實在是不可忍受!他為了什麽?他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家嗎?!

    要不是他在外麵打拚,獲得了社會地位,有能力和武老爺子平等說話,武道哪兒可能退伍?!他指不定已經被他爺爺搞到哪裏送死去了!

    還有史敏,要不是自己,她哪裏有這麽安心的日子過?還見兒子?

    做夢去吧!

    武誌明氣勢洶洶地將史敏從武道手裏拽出來,甩到一邊,惡狠狠地指著自己兒子的臉:“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要不是什麽大事,被你折騰出這麽多事來,你以後就別進這個家門了!”

    史敏伏在沙發上,此時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聽見了自己丈夫的話,感到未來的人生一片灰暗絕望。

    毀了,毀了,都毀了。

    “不就是找了個男人嗎?有什麽好折騰的?”一個蒼老但威嚴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穿著中山裝,站在樓梯上,用拐杖指著武誌明,“每天隻會在家裏逞英雄,小心我哪天斃了你!”

    但這時候,武誌明哪兒還能聽到威脅?

    現在,他的腦海裏隻有“男人”兩個字,不住地重複著。

    武道……找了個男人?還說是要結婚?

    武誌明都快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先一步行動,反手對著武道就是一拳:“你給我說一遍!”

    可惜的是,武誌明忙碌缺乏鍛煉的生活,再加上年紀已經大了,他的拳頭,充其量也就是常躍級別的,根本對武道夠不成任何威脅。

    一拳下去,武道仍然站在原地,隻是頭稍微偏了偏。

    “你還敢打他!”武老爺子咚咚咚下樓,照著武誌明的雙腿就是一拐棍,“我孫子剛抗洪回來,就要挨你的打?!”

    武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可是扛著槍走過兩萬五千裏長征的人,就算現在老了,那棍子也生疼生疼地。武誌明不敢躲,生生挨了這一下,但是還是要教訓武道。

    “他這小兔崽子,居然敢搞同性戀了,我就說不能去部隊,不能去部隊,什麽都沒有學到,淨學了點兒歪門邪道!部隊那樣……”

    “讓你罵部隊。”老爺子又是一棍子下去,“你這是在罵誰?!”

    史敏見他打得越來越狠,忙跑過來攬住:“爸,你別打他了,誌明他腰不好,他也是著急……”

    “你還好意思說!”武誌明毫不客氣地反手把自己老婆推開,“就你和他串通一氣,你早就知道他找了個男人是不是?還不告訴我?!

    史敏,我問你,你是不是很我恨得不行,希望我斷子絕孫?”

    史敏本身就已筋疲力盡,這麽被一推,後背磕在了茶幾轉角上,痛地叫了一聲。

    武道上前一把將自己母親扶起來,看他傷哪兒了,但是史敏痛地連站都站不起來。

    武老爺子用拐棍指著武誌明:“就你這樣,你還斷子絕孫?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個?還打老婆?真是反了你了!”

    其實武誌明看見史敏倒地的那一刻,也害怕了一下,臉都嚇白了。

    他也想問一句,看看史敏傷哪兒了,但是武道帶給他的怒火,和他一直以來維持的一家之主的尊嚴,讓他無力開口。

    結婚三十年,他已經習慣了這樣與家人溝通,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需要換一種方式。

    武老爺子重重地將拐棍放在地上,摁鈴叫人進來:“找大夫給小敏看一下,你今晚就坐在這裏反思,不許睡覺!

    武道,跟我上樓。”

    “不管你們怎麽想,我是如論如何,不會讓他帶那個男人回來的。武道,你要是敢找個男人,我們從此斷絕父子關係。”武誌明聽上去冷靜了許多,但說話還很決絕。

    武道站在樓梯上,想要說什麽,卻被武老爺子製止住了。

    武老爺子輕蔑地說:“武道沒你這個父親,是他最大的福氣。

    你也別跟我這兒擺你那架子,就你那個什麽永安集團?

    要死不過就是我一句話的事,到時候你可別哭。”

    長功別墅的二樓,是老爺子的臥室和書房,盡管已經快要邁入二十一世紀,但這裏仍舊保持著舊時的布置。

    書櫃、台燈、書桌,模樣樸素到有些簡陋。

    武老爺子在走到書桌後坐下,示意武道坐到一旁的沙發上,接著就開口說:“我記得他是叫常躍,是吧?”

    武道一路去南方,前往益明,到底怎樣通知的縣城,怎樣決定護堤,這些武老爺子不可能不知道,再加上他從一開始就在關注常躍的事情,所以武道早猜到了他知道兩人的事。

    武老爺子、武將軍、武江雷,這個世紀初生人,種過地,混跡過市井,扛過槍,殺過人,指揮過軍級別的戰鬥,建國後的種種起落艱辛,他都經曆過。

    這種經曆的老人,往往比許多年輕人更開明而見多識廣。

    武道並不擔心他阻止兩人的事,而是擔心……

    “我記得他是常毅的弟弟,是吧?”武老爺子戴上老花鏡,從鏡框上方看他。

    武道點頭,說:“但是他和常家並沒有任何聯係。”

    武老爺子:“這個我知道,不過看樣子,常毅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東南亞,恐怕早把他忘天邊去了。常躍這個人,我很欣賞他。讓我看看……”

    他從桌上翻出一張紙來。

    “……他之前去益明找你,開車去益明通知了群眾轉移,而且還保護了康鵬的老婆孩子?”

    武道:“是。”

    武老爺子重重地哼了一聲,對於孫子成人之後,這麽快就找到了喜歡的人,而感到有些不舒服。

    畢竟還是年輕,他是看著武道長大的,知道武道從小就不對什麽人或事注入太多的感情,這樣的人,往往一動心就是牽筋動骨。

    否則他也不會這麽輕易就妥協。

    要知道,他從聽到手下報告常躍和武道不同尋常的關係的時候,可是難得

    拋下工作直接飛到豐鎮。

    不過因為太忙,他隻是在路邊看了兩眼。

    別的沒看到,隻看到武道和常躍站在路邊說話。

    常躍叼著煙,一手翻報紙,一邊示意武道幫自己點煙,結果最後被一下子拿掉。

    常躍這個人,長得實在是太瘦了,而且像是一刻都離不了煙似的,不管幹什麽手裏總要夾一根,但說話做事都是笑眯眯地,還算湊合。

    武老爺子,即使是年紀大了,那挺直的脊梁也一輩子都沒有彎下去過。他坐在椅子上,對自己孫子說:

    “你找什麽人我不管,你喜歡就行了,別把自己搞成你爹那樣,到時候就算我走不動了,也要叫人打你。”

    “不會,我會對他負責。”武道鄭重道。

    武老爺子點點頭:“我對你也沒什麽要求,就一點,多回來看看,多陪陪你媽。至於那個武誌明……”

    談起自己的兒子,武老爺子就是一臉的嫌棄:“反正他也不常在家,你愛怎麽樣怎麽樣。”

    事已至此,算是武老爺子給了常躍的一道通行證,雖然武誌明還沒有同意,雖然常躍本人對此也一無所知。

    而這,才是武道這次回來的最重要的目的。

    這是他在豐鎮的時候就想好的事情:他想和常躍過一輩子,是生活在陽光下的一輩子,而不再讓他再麵臨那種在大戶室受到的指責。

    這個想法在他們相處的每一分一秒中不斷地加深,最後在益明,在他在山林間苦苦尋找常躍蹤跡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他想把常躍放在身邊,除此之外,他再沒有辦法去接受一個新的人了。

    “記得讓他少抽點兒煙,年紀輕輕的,像什麽樣子!”

    武道臨出門的時候,武老爺子夾著煙如是說。(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