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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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身體一直不好。”常躍幹巴巴地說。

    他不確定武道是不是知道了,但是現在他確實沒有心情承認,他想把望江基金的事情處理完再說。

    不過武道也沒聽信他的借口,常躍既然不承認,他也有辦法查出來。

    於是他放過這個機會,繼續說:“榮凡很崇拜你,他其實有點像你,很冷靜,很有目標,甚至……比你更加有野心,他想的沒你那麽多。”

    如果將常躍比作部隊中的尖兵,每項比賽都能拿全軍第一,引人注目;那榮凡則更像是一名優秀的狙擊手,心無旁騖地等待目標,漫長的、乏味的等待,而後,一擊命中!

    尖兵總是會考慮很多東西,團隊榮譽、個人成績,或者一些虛無縹緲的虛榮心;而狙擊手隻是等待,枯燥的等待讓他們認清自己,讓他們學會孤獨,學會在全軍覆沒無人支持的時候,依然可以獨自一人顛覆整個戰局。

    常躍在思考武道的話,之後說:“可是我之前都覺得他不知變通,有點兒死腦筋。”

    這才是榮凡在常躍心中一貫的形象,或者說大多數人在常躍心中都是這種形象。

    一隻手撐著額頭,武道笑看他:“你確定有人在你心裏不是這樣嗎?”

    常躍自己頭腦靈活,行事不遵守規矩,於是全世界大多數人在他心裏都不知變通。唯一的區別不過就是“這個人有點死腦筋”和“這個人很死腦筋”。

    武道:“平時行事不守規矩的人,往往更知道底線在哪兒。但是一個平時從不犯錯的人,一旦出格,就是大錯。”

    他說得好像理解深刻,常躍一下子來了興趣:“聽起來你好像懂得挺多。”

    常躍一直專注於投機事業,很少關心這種員工心理一類的瑣事,而聽起來,武道好像比他知道的多的多。

    武道失笑:“我帶兵有幾年了。”

    常躍:“那你覺得,如果榮凡交給你帶,你會怎麽辦?”

    武道:“我恐怕不會給他那麽大的權利。”

    對於接班人的渴求,讓常躍急於求成,而榮凡又一直表現良好,他沒料到一個平時表現良好的人,會突然犯這麽大的錯。

    常躍想了一陣,突然品出不對味兒來,說:“你他媽是不是總用你帶兵的那套對我?”

    武道看著他笑,沒回答。

    於是常躍起身過去,膝蓋壓在他兩腿之間的藤椅上,兩個人的重量壓得椅子吱呀亂響。

    常躍將他的下巴抬起來,低聲說:“想不到啊,小夥子,現在就敢算計我了。”

    武道兩手本來放在扶手上,這時候怕常躍站不穩,一隻手扶上他的背。

    “嗯,所以呢?”男人的眼睛仿若容納了北京城所有的星光,他的聲音喑啞低沉,僅四個字就讓常躍把所有事都拋在了腦後,然後發覺,自己已經有點硬了。

    “這可是你長大的地方,我們……”兩人呼吸交錯在一起。

    武道伸手把他壓向自己,手摸到常躍冰涼的皮膚,一邊在他耳邊說:“這地方確實不錯,不過我不是在這兒長大的。過幾天我帶你去長功……”

    此時夜色正好,說話的聲音最後消失在兩人的唇舌交纏之中,常躍也就沒再問,長功到底是什麽地方。

    “你今天去哪兒?”

    第二天一早,武道正在浴室刮胡子,從鏡子離看見常躍進來翻箱倒櫃得找東西。

    雖然昨夜放鬆了一下,但是今天常躍看上去心情並沒有好轉。

    “見客戶,下午有個采訪。”

    從重生伊始,常躍一直拒絕出現在公眾麵前,就算是之前有什麽財經記者上門,也淨是派別人擋掉。

    但是這次望江基金麵臨信譽危機,他再不可能無事一身輕,或是把榮凡推出去當擋箭牌,該出麵的事就必須要出麵。

    即使被罵個狗血淋頭也要笑著接受。

    武道回身摟了他一下:“在哪兒采訪?”

    “明珠大廈。”

    武道笑了:“我今天下午正好也在那兒開會,晚上接你去長功,我爺爺昨天晚上正好剛回去。”

    常躍本來還心不在焉,一聽這話心裏咯噔一下!

    “你說你爺爺?!”

    武道解釋了一下,常躍才知道長功就是國家給武江雷這種級別的人修建的別墅區,相當的機密,也很安全,進出檢查更是嚴格。

    武道小時候就是在那兒長大的。

    聽他這麽說,常躍一時間有些矛盾,一方麵,他是很想去看看武道長大的地方,另一方麵,他還沒有做好向老人家出櫃的心理準備。

    武江雷的年紀大了,說句不好聽的,常躍怕把他氣出心髒病來。

    他站在原地,思考著怎樣拒絕才能顯得真誠一點……

    “他見過你,說你還不錯。”武道欣賞了一番他掙紮的表情,這才慢吞吞地補充。

    這下,常躍才是真正的驚了。而且他一時難以分辨,這句話中究竟是前半句比較值得在意,還是後半句比較駭人聽聞。

    他完全忘記了自己要找什麽,愣在原地半響,說:“武將軍真有品味。”

    武道大笑,終於決定不再逗他,和常躍說,其實不單武江雷,史敏和武誌明都知道常躍的存在,他早就和他們報備過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常躍笑不出來了,他當然知道在還不到二零零零年的時候,要一個出身顯貴被寄予厚望的家中獨子出櫃,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又要破除多大的阻力。

    武道走過去幫他把襯衣扣子扣上,一邊說:“你上次來北京我們見麵的第二天。”

    常躍當然記得那天,那時候他剛拿到化驗單沒多久,整個人完全沒有要和武道繼續的打算,於是狠下心在床上和他說:不要有感情。

    那時候,他是真的感到世事無常,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而感到悲哀。

    而且,直到上一秒種,他都沒有後悔過。

    然而現在他才發覺,自己在這段感情裏,真的是太懦弱,太不坦誠,或者說……極端的自私。

    他沒有給武道任何知情的權利,也沒有想過要一生一世。什麽戒指、什麽家庭,在常躍眼裏都是虛的,還沒有性來得實在。

    就像他手裏拿著股票的時候,隻有賣掉股票之後的利潤才是真實的,所有的浮盈浮虧都是雲煙過眼。

    這讓他推遲了這麽久才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給了自己多重的誠意,以及……多久的承諾。

    他偏過頭,看見鏡子裏,武道低頭的模樣分外的專注。他遲疑了片刻,目光黯下來:“我……我有事想和你說。”

    武道沒有抬頭,而是轉而繼續給他打領帶:“嗯,我知道。”

    “不過現在可能不太方便,我……”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決定道,“我們晚上六點見,到時候談。”

    武道最後將領帶結推上來,幫他翻下衣領:“好,六點見。”

    --

    “現在望江基金還是蘆安化纖公司的大股東麽?”

    常躍坐在記者對麵,模樣十分放鬆:“六個月減持期限剛到,目前望江還沒有減持計劃。”

    記者:“那望江是否覺得,自己現在身受負-麵-新-聞纏身,會給蘆安化纖帶來聲譽上的負麵影響?”

    說著,記者拿出一份這段時間以來蘆安化纖的股價日k線圖,很明顯,自從幾天前望江基金的被爆出□□交易醜聞後,剛因為資金流動開始恢複盈利而摘帽沒多久的蘆安化纖,股價立時下挫,已經跌去近百分之三十。

    常躍當然知道這件事。

    尤其內行看內行才是精準毒辣,二級市場機構對蘆安化纖的不看好,同時也意味著對望江的不看好,所有人都認為望江基金此次無力回天。

    常躍瞟了一眼那張紙,神色依舊自然:“蘆安被望江控股,受到影響是必然的,但是我認為外來因素的波動總是暫時的,股價總是會回歸它本來的價值。”

    記者捕捉到他話裏的漏洞,卻不知道這個漏洞是常躍故意留下來的。

    年輕的記者咄咄逼人,有股衝勁兒:“那您的意思是,望江基金已經沒指望了,蘆安隻能靠自救?”

    常躍哈哈大笑,把那記者弄得渾身不自在:“我的意思是,聲譽這種東西虛無縹緲,望江不會因為這種外來的評斷,而在其真正價值上有絲毫受損。”

    他接受采訪的地方在大廈的二十一層,再往上數八層,二十九層,武道正在那裏開會。

    因為早晨已經決定將所有事情向武道全盤托出,常躍現在反而極度的放鬆,其實在他的本來計劃中,他會獨自承受此次事件的全部責任,用以保全望江的聲譽以及未來的盈利。

    這是他本來就想好的事情,但是現在卻好像變得無足輕重了。

    記者顯然沒想到有人會用“虛無縹緲”這種詞來形容公司的聲譽,登時啞口無言。

    他翻了幾頁筆記本,才找到了另一個問題:“那望江基金如何看待這次事件帶給私募行業的衝擊?昨天在一次小型的私募經理會議上,剛有一位經理抨擊望江,說望江基金是害群之馬。”

    常躍對這樣的指責毫無愧疚之色:“我不接受非我責任範圍內的指責。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中國的私募行業目前還剛剛起步,有了製度的完善,未來將會走得很遠。”

    這可是句大實話,一語言中未來十年發展,然而可惜記者隻以為這是慣例的套話,根本連記都沒記。

    他的筆記本上隻寫了一行字:望江基金掌門人常躍拒絕承認進行非法內-幕交易,否認望江違規為私募行業帶來汙點。

    後來,在這份失蹤前最後一份有關他的記錄中,常躍被形容成了一個嘴臉醜陋拒絕認罪的投機客,一個市場製度的破壞者。

    他靠手段不明的股票炒作方式,控股一個曆史悠久的北京老牌企業蘆安化纖,之後又大肆炒作天然橡膠9810,使當時國內的天膠市場一片混亂,市場損失慘重,輿論嘩然。

    然而這一事件過後,常躍非但不收斂,還先後參與了數次市場炒作。

    在最後的國債317事件中,他先威逼利誘眾多中小機構跟隨做空,之後卻利用內-幕消息臨陣倒戈,成為最後一戰上獲利豐厚的多頭。

    常躍的行為,從他個人來看:卑劣、愚蠢、陰毒,不擇手段,最終難逃法律的恢恢巨網;而從整個市場來看,無視法律,鑽製度漏洞的違法機構,也許可以得意一時,但是也會為眾人唾棄,最終走向滅亡。

    這份采訪的記者筆觸鋒利,義憤填膺,而且在稿子中數次提到了常躍漫不經心的態度、無責任感、無悔過意圖,以及他不良的吸煙習慣。

    甚至到五點五十分的時候,常躍主動提出結束采訪,都被記者記錄在稿件中,視為他心虛的表現。

    如果說這份稿件還有哪裏稱得上是對常躍的褒揚,那也隻有采訪的配圖了。

    連攝影師都不得不承認,接受采訪的這個男人出乎意料地上鏡。

    他靠在椅背上凝視鏡頭的時候,目光仿佛洞穿世事,越過所有市場起落的風暴,躍然於紙上,那是他存在於矯飾文字之下唯一的真實。

    也是對他人生的最佳注解。

    隻可惜,在報紙付印前的當天晚上,報社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眾多極有價值的底片,其中就包括這張。

    不單是照片,當時采訪的錄音,常躍隨手寫下的小紙條,他留給報社的簽名,都一並消失在了那場熊熊的大火之中。

    江湖從此隻留下傳說。

    這一天的下午五點五十分,常躍向記者提出結束采訪,而後離開房間。

    從二十一層坐電梯到大廈一層隻需要不到一分半鍾,在監控攝像頭裏,可以看到,電梯裏的常躍一直注視著樓層數的跳動,神色並未見異常,而後邁出電梯。

    當時明珠大廈的前廳的攝像頭壞了,但是詢問前台小姐可以知道,確實有一個肖似常躍的人穿著西裝,從電梯上下來離開了明珠大廈。

    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武道乘坐另一部電梯從二十九層來到負一層,準備開車到門口等待常躍。

    僅僅五分鍾的等待時間,他來到大廈門口的時候,馬路邊空無一人。

    當時武道還以為常躍的采訪還沒有結束,於是沒有打電話,一直停車在旁等待,直到四十分鍾後,記者和扛著攝像器材的攝影師出現在他視線裏。

    --

    電梯燈突然熄滅,猛地下墜又被卡住,常躍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去見武道的時間要遲了。

    然而他的手還沒摸索到電梯的報警按鍵,電梯門卻自動開啟,一個麵色白淨,五官普通到讓人難以形成印象的男人站在電梯外,對他說:

    “少爺,該回了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