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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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還在做夢嗎?”

    “還是那樣。”

    “在夢什麽?”

    “我夢見我們之前在海邊的時候,他……跳過海。”

    “跳海?”

    “其實他當時隻是開玩笑。”

    “你當時在旁邊?”

    “我在旁邊。”

    “你做了什麽?”

    “我當時以為他要自殺……跟著他跳下去了。”

    “這樣很好,你對他很好,不需要自責。”

    “是嗎?”閉著眼睛的男人忽然張開雙眼,“我對他其實一點都不好。那天晚上回去以後,我幫他找衣服,發現他行李箱裏有一瓶藥。”

    心理醫生在本上記了幾筆:“你從那個時候就知道他生病了?”

    男人目光投向慘白的天花板,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居然從那個時候才知道他生病了。藥瓶上的標簽被他撕了,因為不想讓我知道,他做事一直很謹慎。第二天我拿藥去化驗。”

    心理醫生:“是治療癌症的藥?”

    “不是,隻是很普通的消炎藥。”男人的眉頭皺起來,神情有些迷惑,“這件事一直讓我很奇怪……可能他當時確實有炎症……因為他身體一直不好。不過因為這瓶藥,我還以為他的病並不太嚴重。”

    “然後呢?你做了什麽?”

    心理醫生的聲音很輕,這使得男人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其實才是他們一直以來的溝通方式,男人心理防備過重,甚至從未談到過自己口中愛人的任何背景、職業、年齡、過去,任何東西。

    逝世的愛人就像是他口中的一個謎團,並且在離開三年後的今天,一直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邊。

    醫生確定自己不是男人的第一個心理谘詢師,但是很顯然,他的同事們都失敗了,現在輪到自己,恐怕也會毫無作用。因為男人看上去並不像是需要心理幹預的樣子,他隻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地方。

    身居社會頂層的上流人士,必然缺乏一個途徑傾訴自己對於同性-愛人的思念。

    醫生很清楚自己扮演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哪裏是底線,哪裏是禁區。

    “……我當時很生氣,我生氣他什麽都不和我說,所以也沒有直接問他,而是決定自己去查出來。”

    “然後呢?”

    “……我逼他逼得太緊了,可能會給他一種不安全感……他一直不願意被束縛,我卻想帶他去見我家裏人。”

    心理醫生知道話題再次繞回了最讓男人感到痛苦的那個時間段。

    眼前這個身居上位的男人,看上去舉重若輕,瀟灑從容,實際內心無時無刻不沉浸在深深的絕望當中,責備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導致愛人離開,而後客死他鄉。

    醫生小心翼翼地尋找措辭:“每個人都會想融入愛人的家庭……他可能隻是不想你看到他生病的樣子,這是人之常情。”

    男人搖頭:“不、不,你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種熱愛家庭的人,也不會被疾病拖累。

    如果不是我,他不會把這件事看得太重,這樣反而更好……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隻有我認識他就好了……我可以一直看著他,保護他,他什麽也不會知道,從來不要見到我……”

    醫生的手猛地一用力,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小塊墨漬。

    眼前的人心理已經出現了扭曲,過度責備自己,情緒不穩定,內外極度的分裂。

    他甚至懷疑,眼前人口中的愛人究竟是實際曾經存在的,還是已經受到他痛苦的影響,變成了一個被憑空構建出來的心魔。

    這到底還算是愛情嗎?如果一個人因為另一人而飽嚐痛苦折磨的話。

    “下個月我還會來。”男人從躺椅上站起來的時候,神情又恢複成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那不是種高高在上的神情,醫生這種表情見得多了,知道內心極度封閉的人,有時候會用這種表情拒絕外物。

    他突然之間有些想知道,如果有一天能重見愛人,眼前的男人會是什麽樣的?他會是什麽表情?

    不過人死不能複生,現在這些猜測也沒有任何意義。醫生將他的診斷資料整理起來。

    男人離開診室的時候,他的下屬等候在門口問他接下來去哪兒,在門尚未闔上時,醫生聽到了秋桐路三個字,他心中一動。

    怪不得要從北京千裏迢迢來到豐鎮找醫生,他們是在秋桐路認識的嗎?

    --

    “你男人還在就把我叫來,不覺得自己太缺德?”

    常家主宅的後山有一段緩坡,那裏視野開闊,不遠處還有一汪碧色透亮的湖水,微風撫過時,波光粼粼。

    常毅近來特別喜歡在湖邊休息,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有時候閑得無聊就會把常躍叫來,兄弟倆站在湖邊的時候,投射在湖麵上的影子就猶如一對孿生子。

    常毅身體不好,站了一會兒就吃不消,叫常躍扶自己坐下,說:“何安最近忙,顧不上我。”

    站在他身後的大總管何安一下子就黑了臉,想說什麽,卻礙於常躍這個大電燈泡在身邊,恨恨地閉上了嘴。

    常毅發現,三年過去了,每當自己叫常躍來的時候,何安依然那麽容易吃醋或者發怒。

    這個認知讓他覺得很有趣,於是他在何安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笑了笑,而後裝作毫無所知的樣子囑咐別人照顧何總管去休息:“我和常躍有話要說。”

    雖然很不願意,但如非必要,何安從不反駁常毅的意思。

    他隻能給常毅掖了掖身上的毯子,又一次囑咐了傭人常毅的服藥時間和休息時間,之後用目光警告了常躍注意言行,三分鍾後才滿麵怒容,氣勢洶洶地離開,一路嚇得傭人們俯首帖耳。

    “等你死了,我非被他大卸八塊不可。”何安一走,常躍第一句話就相當的不中聽。

    常毅低頭喝了一口桌上準備好的紅茶:“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告訴他留你一命的。”

    “你人一死,他說不定馬上找新人,怎麽還會聽你的?”

    常毅放下茶杯,臉上笑容淡了一點:“那時候他就會知道,能再次看到你,也不是很討人厭。”

    雖然是同父異母,但是出於某種懸而又懸的巧合,常毅和常躍兄弟兩人長相極其相似,除了年齡差異和神態氣質上的不同,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尤其在某些不需要近距離接觸外人的場合,用一些特殊的技巧輔助,兩人完全可以互相替代,瞞天過海。

    常躍見自己哥哥這幅既幸福又酸澀的表情極其的不順眼,當即冷了臉:“原來你他媽也知道啊。”

    距離常家將常躍從明珠大廈劫走已經三年了,三年前,常家改換電梯錄像,又找人喬裝打扮,暗中將常躍劫走,並且製造出了他畏罪潛逃之後死在異鄉的假象。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常家又陸陸續續地暗中銷毀了常躍留在外麵的大多數影像留存。

    常躍本來就不大愛照相,和他交往過的生意夥伴又竭盡所能和他撇清關係,於是三年間常躍不單名聲敗壞,個人痕跡都被抹殺得差不多。

    不過怎麽還會有人在意這些?

    一個不值一提的失敗者而已,根本沒人會在意。

    曾經涉及到他的金融案件已經因犯罪嫌疑人病故而做銷案處理,戶口也被銷掉了,望江基金員工也早已被遣散。

    現在的常躍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是一個從某種角度來說已經“死”了的人,他現在是一個影子,一個屬於常毅的影子。

    隻要常毅還活著一天,他就不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下。

    常毅知道常躍對此怨念深重:“那個人前幾天還去了豐鎮,看了醫生……三年了,他還忘不掉你,不過我估計,連照片都沒有,他已經忘記你長什麽樣了。”

    與常毅平靜的神色完全不同,常躍眼神譏誚諷刺說:“是呀,多虧了我哥給我幫的大忙呢。”

    他的眼神是很憤怒,不過很快就維係不下去了。常躍向後深深靠進椅子裏:“算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不記得總比記得強。”

    常毅:“你現在比剛來的時候冷靜多了。”

    常躍喝了一口微甜的茶水,望向遠處碧藍的天空:“三年了,習慣了。”

    常毅輕聲附和:“是啊,早該習慣了。”

    三年了,常毅卻依然記得常躍剛被何安綁來,知道一切真相後的憤怒神情,與年輕時候的自己殊無二致。

    所以常毅就知道,常躍很快就會習慣,習慣自己的人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下個月我們新控股的一個集團要辦周年慶典,我可能需要出現一下。”

    “哦,我知道了。”常躍隨口應道。

    每隔一段時間,常毅就需要小小地露一次麵,用以表示他的身體一切都好,常家依然可以屹立不倒,而所有對顛覆常家依然心存幻想的人們,最好將念頭死死地壓下去。

    不過像這種不值一提的活動,以常毅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和人進行交際,隻須遠遠露出一張臉,走動幾步即可。

    像往常,這種活動都是常躍去的,他是他哥哥偽裝身體健康,安穩人心的替身。

    常毅看了他一眼:“永安也收到了邀請函。”

    他們現在口中的永安集團,實際上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了。

    兩年前,永安集團分崩離析,其中的地產公司被分離了出去,現在迅速發展壯大,繼承了原來集團的名字。

    常躍:“他又從來不去。”

    因為常毅每次露麵都是保鏢簇擁,略作停留,見過他正臉的人屈指可數,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將他與常躍聯係在一起過。

    畢竟同時認識知道兩個人的人,幾乎沒有,除了武道。

    “不。”常毅說,“我有確切消息,他這次一定去。”

    常躍握茶杯的手突然有些抖,之後隻能掩飾似的迅速放回桌上。

    常毅注視著自己弟弟明顯緊張起來的側臉:“所以這次,我去,你不去。我最近身體還不錯,也該出去轉轉了。”

    “轉不死你。”(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