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冰火

字數:5473   加入書籤

A+A-




    賀連越指揮著懸心挖洞,自己幹坐在背風口,拿劍柄有一下沒一下地捅著石上的雪塊,敲下大段散雪,頗有興致地捏起了冰雕。

    他手上不停,嘴裏也沒閑著,念念有詞:“師弟啊,你瞧咱們困在這雪穀的情形,像不像《連城訣》裏的水笙和狄雲?姓葛的就是那陰險狡詐的花鐵幹。真要到了吃人的時候,他肯定先拿你打牙祭,誰讓你吃素呢?”

    過了一會兒,又歎道:“別人是苦命鴛鴦,落難還有美人相伴,咱這倆爺們算怎麽回事?”自己捧著手頭的冰雕左右端看,滿意地一頷首,忽然又笑眯眯地說,“不過你我生得也不差。你比水笙漂亮,我呢,更是不知道比狄雲那醜小子好看多少倍。”

    懸心根本不曉得他在瞎扯些什麽,隻顧埋頭做事。

    他也就是仗著懸心和啞巴聾子沒兩樣,才敢滿口跑火車,要是換了個人,哪能這麽肆無忌憚?這天寒地凍的,又冷又累又餓,還要聽他在那邊絮絮叨叨說風涼話,早就暴跳起來,狠狠揍他一頓了。

    賀連越說了半日,口幹舌燥,從岩上掛下一層雪,含在舌下慢慢等它化了,鼓著兩頰,咕嚕咕嚕咽下去。他餘光一瞥,遠遠瞄見兩條黑影,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在雪丘上鑿冰。他定睛相看,一雙眼晶晶地彎作兩道,嘿嘿笑起來。

    “你瞧他們在做什麽?”

    還不等懸心聽囫圇,便自答道:“他們也想挖冰洞,而且還自作聰明,把洞挖在了背風坡。畫虎不成反類犬,真是蠢貨。”說完,冷笑一聲。

    此時,懸心終於抬起頭,回了一句:“什麽……”

    難得他這般捧場,賀連越便眉飛色舞地向他解釋個中蹊蹺:“咱們把洞挖在迎風坡,看上去是麻煩,每夜都會被風雪吹堵住,但隻要結構合理,隧道挖得深,再加上通氣孔,根本沒什麽大礙。相反,他們一時投機,想著把洞挖在背風坡,才是容易引起崩塌,保不準哪天夜裏就被雪埋住了。”

    賀連越想到此處,心情大好,哼著歌,開始給手上的冰人雕琢五官。

    懸心這才把先前那句話補完:“什麽美人?”

    然而賀連越已經渾然不記得了,反問:“什麽什麽美人?”

    -

    兩人雞同鴨講一般,竟也津津有味地聊到了風雪驟停、雲破日出。

    一輪巨大的落日懸在山間,猶如殘殘風燭,將熄未熄,把雪地染成了瑰色。鬆軟的白霧騰騰嫋嫋,縈繞著萬丈高峰,飛鳥偶掠,確有幾分壯麗景象。賀連越感歎道:“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不用分說,懸心自是不通半點情趣,顧自沉然緘默。

    隻不過他眸光深重,僧袍芒鞋,就算出神也自帶高人風範。此時臨風遠眺,衣袂飄飄,更像極了畫中的隱士仙客。

    這份天生的裝逼buff,連賀連越都感到十分羨慕。

    -

    饒是懸心武功再高,畢竟單人徒手,直至夜幕落下,天色混混及暗時,才把雪洞挖好。

    雪山中月光反射,照得四麵八方瑩瑩地亮,給人以一種日夜顛倒的錯覺。賀連越看了看葛成光那邊,因為是兩人合力,用雙鐧鑿進去的,進度倒也並不比他們慢多少。

    他設計的專業級雪洞,是先正對坡麵挖掘一個一米左右入口,能爬著通過,然後在入口上方挖主室,防止風直接吹進去。放著廉價勞動力不用白不用,所以他指使懸心將主室挖得頗大,足夠兩人在裏麵低頭行走,而且還鑿了一張冰床。

    兩人進去後,將入口一堵,另刺出一道小小的通風口,就能入住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懸心這個古板和尚,做事一絲不苟,挖出來的洞居然和他畫的分毫不差。他那圖紙是隨手在雪地上塗的,比抽象畫好不了多少,情急之下,哪管得了橫平豎直,左右對稱?

    可他要是畫一個直角,懸心也必定挖個直角出來;畫個圓角,那對應的地方就是個圓角。最後成形的雪洞,竟是個半圓不方的四不像。

    賀連越真想擰著懸心的耳朵,問問他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但考慮到他們的身高差、武力差,和現在相對友好的“師兄弟”關係,隻好作罷。

    “蠻好,蠻好。”他勉強扯出個笑容來。

    懸心擦了把額頭上凝成薄冰的細汗,原本抿成直線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向上翹了翹。

    他這微微一笑,賀連越縱使有一肚子牢騷,也散了個幹淨。

    -

    兩人坐到冰床上。

    賀連越將那捏到一半的冰雕也帶了進來,邊掐著輪廓,邊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師弟早先說要去天龍寺,是有什麽要緊事嗎?在此耽擱了可怎麽是好?”

    懸心盤著雙膝,手上結了個禪定印,慢慢說道:“找師父。”

    賀連越指尖一抖,險些將那冰人捏碎了——臥了個大槽!原來小和尚的師父是個大和尚,還是天龍寺的大和尚!可老子又沒出家,這謊要怎麽圓過去?

    他嘴角微勾,強作鎮定:“那師弟怎不問我是如何拜入師父門下?”

    沒想到懸心卻說:“師父隨性,見到投緣的,或便收了。”他頓了頓,長睫一垂,神情中透出些許淡淡的失落,“師兄你,很像師父。我笨,師父不喜歡。”

    -

    進了一個隻能刷一次的大副本,才剛起了個頭,就發現原來這是別人打剩下的,人家已經功成身退,然而你還要跟在屁股後麵撿渣渣;才踏上偉大的航路,就發現人家都拿到海賊王頭銜開始出番外了,然而你連團員都還沒有集結。

    這,就是賀連越現在的心情!

    他突然無比懊悔,給自己安了個“師兄”的頭銜,比那位先來一步的宿主,平白矮了一輩,還莫名其妙認了個師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這不是多了個便宜爸爸嘛!

    呸呸呸!早知道,應該直接說自己是懸心師叔……不,是師伯才對。

    想到這一層,賀連越立時腸子都悔青了,臉色也變得十分不好看。

    “你師父真的有這麽厲害?”

    賀連越說的是你師父,這明顯就是把自己摘出去了。如果換作旁人,一聽便會覺得非常不對勁,但懸心這一根筋,卻壓根不會轉彎,隻開口說了四個字:“天下無雙。”

    賀連越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妒忌得很,也不服氣得很。

    “天下的人,你都一一見了嗎?就知道他天下第一,舉世無雙?”

    懸心一怔:“師兄你……”

    “誰是你師兄?”賀連越冷冷道,“你這麽好騙,若我說我是你師祖,你信不信?”

    懸心琉璃般剔透的眼珠裏,浮現出一絲茫然之色。

    “傻子,我不是你師兄,也不認識你師父是哪隻鳥!這麽說你聽明白了嗎?”賀連越看見他這副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豎著長眉,站起身,隻差把食指戳到懸心額頭上,“你是真白癡,還是裝糊塗?”

    懸心反應過來了,慢吞吞地說:“你不是師兄?”

    “對,我不是你師兄,是你師祖,師爺爺!”賀連越感覺自己簡直是在跟一頭牛吵架,重重的一記拳頭打到了棉花裏,“我剛才騙了你,目的是為了讓你挖雪洞、做苦力。我想你拉攏你一起,幫我對付葛成光一夥人,懂了嗎?“

    懸心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不是師兄。”默默閉上眼,麵牆而坐,一言不發。從賀連越的角度,隻看見一段修長的後頸,滑進土黃的僧袍裏,顯得耳後一顆殷紅的小痣愈發鮮豔。

    賀連越想到了自己以前養的那條哈士奇,蠢得要命,連發脾氣都不會,生了悶氣就蹲在角落裏撓牆。

    “喂,大和尚!你腦子好使嗎?現在是我騙了你,而且我受了重傷,使不出內力,你應該暴揍我一頓,然後把我趕出去才對啊!自己在那邊麵壁思過個什麽勁兒?”

    懸心沉思良久,似乎怕再次掉進他用言語構造的陷阱裏。

    一盞茶之後,他謹慎至極地吐出三個字:“外麵冷。”

    “……”

    賀連越認輸了。他一頭倒在冰床上,蜷著雙腿,用衣袖把臉一蓋,作死屍狀。

    闔上雙眼,全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寒冷如蛆附骨,驅之不去。他在葛成光等人麵前,嬉笑怒罵,是為了假裝自己沒事,實際上經過三天跋涉外加兩場雪崩,他已經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停地刻冰雕,不停地和懸心說話,都是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一旦睡過去,就會和陶慶友一樣,先是任人擺布,最後死在這雪穀裏。就算今天不死,明天也會死。被風雪困死,被極寒凍死……被餓死。

    “我不想死。”他緊閉雙目,喃喃道,“真的不想死。”

    身體越來越燙,從小腹散到四肢的熱氣,似乎在拯救他,又像是要燒死他。百骸酸軟,通體無力,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兩麵被煎著的魚,在油鍋裏蹦躂掙紮,伸手想夠到天空,卻被人剮掉了鰭和鱗。

    懸心聽到了賀連越難受的低吟,探過一隻手來,覆在他額頭上。

    “你發燒了。”他平靜地陳述出一個事實。

    賀連越,捉住了他冰涼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攥緊了一根救命稻草,把滾燙的臉往他手心裏貼。與此同時,他睜開一道眼縫,呲著白牙,喘著粗氣,惡狠狠地說:“不用你說,老子也知道。”(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