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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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心做了晚課,到藏經閣讀書。守閣的師兄們知道他素來勤奮,也不攔他,反而調笑他幾句,如“別的師弟都下山玩了,你怎麽不去”雲雲。懸心這才忽然記起,原來馬上就是重陽節,山下燈會遊街十分熱鬧。怪不得慧能師兄問他要不要下山。

    但這念頭隻在他腦海中過了一瞬,便杳無蹤跡。

    對他來說,節日不節日,熱鬧不熱鬧,和他是全無關係的。山中不知歲月綿長,他早已習慣了枯寂與孤獨,人多了倒不自在。

    懸心在藏經閣樓上擦亮一盞油燈,豆大的燈光暈在他的臉上,那眉宇間的淡漠很不像一個少年人。隱隱發黃發灰的牆上投出巨大的影子,隨著他緩緩步動的聲音搖晃。他眉頭一皺,發現窗子沒有關緊,隔扇被風吹得微微顫動。

    是師兄們疏忽了嗎?

    他舉著油燈走近,細細的腳步聲在空蕩無人的藏經閣回響。待看清了那窗邊的情形,他驀地一怔,露出淡淡迷茫之色。原來並不是窗戶沒關好,而是兩扇格子窗間夾了一樣東西,使得它不能閉緊。

    懸心撿起那個用絹布包的物件,展開。裏麵是一層糖紙,再展開,是個憨態可掬的小糖人,光溜溜的腦門,圓呼呼的眼睛,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生氣不像生氣,高興不像高興。他抬頭四顧,周圍黑漆漆的,沒有除他以外的人。

    他把糖紙和絹布一一包回去,想了想,將糖人放回原處。自己從架子上挑了一本書,借著油燈的光,在案幾前專心默讀。過了一會兒,窗外忽的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懸心抬頭看那絹布,已被打濕了一個角落。

    他輕歎了口氣,起身把糖人收好,擱到桌子上。

    說來也怪,他剛收完那糖人,外邊的雨就停住了。

    月亮漸漸沉下去,懸心同平時一樣,在當值的慧德師兄換班前,合上書頁走出去。破天荒地,他主動問了一句:“師兄是不是拉下什麽東西在裏麵?”慧德簡直不敢置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定眼前的人是懸心師弟無疑,才訥訥道:“沒有啊。”

    “哦。”

    懸心雙掌合十,躬身謝禮,但邁出去幾步,又回頭問:“或許,剛才下雨了嗎?”

    “沒有,你聽錯了吧。”慧德搔了搔頭頂,“不過……”

    懸心頓足望著他,等待他的下文。然而慧德對上他那雙無垢的雙眸,卻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幹笑著搖手道:“沒什麽,沒什麽。你趕緊回去吧。”

    眼見懸心走遠,他才使勁嗅了嗅周圍的空氣,嘟囔道:“不過倒是有一股酒味。”

    月光皎潔如白練。

    賀連越躺在藏經閣的瓦簷上,雙臂枕在腦後,瞥了眼旁邊空空的小酒壇子,歎道:“原來從小就是傻子……可惜了我的好酒,灑了大半呢。”

    -

    “咚——咚——咚——”

    晨鍾敲響,衣著整齊的少林弟子從大殿魚貫而出。

    慧能強撐著眼皮,哈欠連連,其他弟子瞧著也差不多。唯獨懸心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永遠不知疲倦為何物。慧能抱怨道:“玄濟師叔這早課,是越開越早了,你看看,這天都沒亮呢。咱們輩分小的,開飯前還要先去後山挑水,怎麽能不餓暈?”

    慧因嘲諷道:“你和他說個什麽勁兒,他個傻子聽得懂嗎?要不是他還能念經,我真以為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呢!”慧因身後兩人跟著附和點頭。誰讓玄慈老偏袒懸心,明明是個連“慧”字輩都沒排上的外人,卻能隨意進出藏經閣,還時不時被叫去開小課。

    論辯經,這傻子話都說不囫圇,辯無可辯。

    論武功,他除了力氣大些也沒看出特別之處,連剛入門的小弟子都比他動作快。

    慧因就是不服氣,一千一萬個不服氣。

    慧能一時語塞,看了看懸心的臉色,見他神色無異,好似根本沒聽見這番話一樣,不由自己也略感挫敗。這麽些年,就算是石頭人也焐熱了,可懸心就像完全沒有感情,不悲不喜,不怒不驚。一次兩次,三年五年,誰還會為他說話爭辯?

    幾人各挑了兩桶水,從後山回來,正穿過一片楓葉林。

    落葉繽紛,脆冷的紅楓飄進他們的木桶裏,浮在水麵上。慧因把擔子一擱,氣喘籲籲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順手用楓葉舀了口水喝,道:“不走了,好累,咱們休息一下。”他是一行弟子裏年紀最大的,連他都這麽說,其他人更是泄了氣,紛紛累倒蹲下來。

    大家肚子裏此起彼伏響起咕嚕聲。

    慧因忽然嘿嘿一笑,從衣服裏掏出兩個冷硬的饅頭:“還好我和後廚房的師兄是同鄉,昨天求他多給了兩個饅頭。”眾人餓得直咽口水,眼巴巴地望著他。慧因揚起饅頭,喊道:“都有,都有。咱們分著吃,先墊墊肚子。”

    眾人齊齊歡呼,道:“多謝慧因師兄!”

    慧因給每人掰了一點,卻獨獨略過了懸心。他捏著最後半個饅頭,目光挑釁,擺明就是想讓懸心來向他討要。然而懸心神色淡淡,絲毫沒有要過來的意思。慧因暗自咬牙,憤恨不已。

    慧能狼吞虎咽地把手裏的饅頭吃完,看到懸心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樹下,怪可憐的,壓低聲對慧因說:“師兄,就算你總欺負他,他人傻也不知道啊,給他一點兒吧,畢竟你把自己一半水都倒他那桶了。”

    慧因冷笑兩聲,將剩下的饅頭一股腦塞進自己嘴裏,吧唧著舔舔手指,哼道:“憑什麽?他年紀最小,進門最晚,本來就該多幹活。再說了,他……啊!”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痛喊一聲,捂著嘴巴嗷嗷叫。

    “師兄。”

    “師兄怎麽了?”

    眾人紛紛圍上來。慧因鬆開手,吐出一顆小石頭和帶血的門牙,殷紅的血順著他的嘴角沁出來,五官都疼得皺成了一團。他倏然起身,指著天空,牙齒漏風地喊:“誰…誰打來的石頭!”

    慧能四下探看,怔愣道:“不會吧,這哪有人啊?是廚房的人不小心讓石頭掉進去了吧?”

    “放、放屁!”

    慧因清楚地感覺到,那石子是有人彈來的,勁道極巧,快且精準,衝破了他的門牙,還劃爛了他的舌頭,一直卡到喉嚨裏。

    “砰——”話間,又一顆石頭射向他。

    慧因“唉喲”摔在地上,額頭都是血。他在這一輩弟子中武功已算不錯,卻被一顆石子帶來的虛勁整個放倒。慧能和其他幾人大吃一驚,連忙背靠背站成一圈,喝道:“什麽人,膽敢在少林撒野?”

    “砰!砰!砰!砰!”

    十幾顆石頭從楓林裏飛出來,七零八落地打在他們身上。幾人甚至來不及抱頭,就被打得跳腳亂叫。那些石頭倒不傷他們性命,隻往人體上最易疼痛的地方打,穴道控製得極準。除了慧因,其他人都沒有出血,卻全身麻痛不已。

    “啊——”

    “師父,救命啊!”

    四周痛嚎聲此起彼伏。

    慧能蜷縮著頭臉,驚叫著下蹲在地,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落到他身上。

    他眯開一絲眼縫,看見身前擋著個稍顯稚嫩的熟悉身影。懸心不知何時閃到了他麵前,把他牢牢護著。這個麵無表情的少年,稍一抬手,便握住了一顆急速飛來的石子。慧能見識過對方的厲害,每一顆石子都是旋轉的,徒手去接,手掌說不定會被穿出一個洞。

    他大喊道:“師弟,小心!”

    “啪!”懸心又接住了一粒。慧能沒看清他怎麽出的手,卻發現那快似流星,猶如幻影的石子,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懸心鬆開手,兩粒石子驟然落地,而他的手掌毫發無損,連皮都沒擦破一點。

    懸心冷靜地開口道:“走。”

    其實不用他說,慧因等人已經連滾帶爬地跑開了。慧能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恐懼和疑惑,“我馬上去稟告師父,你萬事小心!”說罷,跟著慧因他們狂奔,往山上跑去。

    秋染楓林,遍地是傾倒的水桶和汨汨流出的水,狼藉一片。唯獨懸心的那兩桶水,好端端地放在樹下麵,一滴都沒有撒。

    懸心聽到林子裏傳來個清泉般的聲音,帶著譏嘲的語調:“我還以為全少林的和尚,都和你一樣頑固呢。玄慈手下怎麽淨是這些油滑的垃圾?”

    他一抬頭,看見個玄衣少年坐在枝上,手裏掂著幾粒石子,笑嘻嘻地望著他。

    這人分明還未到及冠之年,卻是一頭鴉發束起,頗有些少年早成的味道,眉眼銳利難言,也清秀難言,麵色蒼白,更襯得一雙眸子漆黑無比。那人展開輕功,從樹梢翩然而下,足尖一點,恰恰落在他身前,比一片楓葉還輕。

    兩人近得不能再近,懸心甚至聽到了他的呼吸聲。

    “傻和尚。”

    那人驀地往他嘴裏塞了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還甜絲絲的。懸心低頭一看,是昨晚見過的糖人。圓圓的腦袋,緊抿的嘴唇。那人嘖嘖道:“你不認得我就罷了,怎麽連自己都認不出來?”

    懸心握住了糖人的竹柄。

    那人背手圍著他走了一圈,上下打量,搖頭道:“個子是變小了,臉是變嫩了,可這沒心沒肺的木頭樣,還是這麽惹人討厭。”(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