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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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連越回頭看了一眼,並沒有發現楚留香的蹤跡。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才是拿著白玉觀音的人,訝然抬首,道:“展兄,你……”話音未落,一團劍光挾風而來,勢勁力急。賀連越急忙向後躍開,避過了這劍。

    他足尖剛落到人家屋簷的鴟吻獸首上,展昭的身子跟著彈起,刷刷兩劍疊至,直朝他手腕削去,原是要奪那白玉觀音。賀連越幹脆將白玉觀音拋起,自己反而後退,從屋頂上輕飄飄地騰了下去,長袖一掃,站在了空蕩蕩的大街中央。

    展昭伸手一撈,將白玉觀音抄住。賀連越以為他會收劍罷手,聽自己解釋,沒想到他仍是挺劍躍下,喝道:“人贓並獲,就算交出了贓物,盜帥也不得不和我走一趟衙門,還是束手就擒的好。”

    噗地一聲,劍氣劃破了賀連越的袖子。

    賀連越扶著袖子,不禁微微忿惱。這情形之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來回閃避著,心想要不幹脆弄暈展昭,一走了之算了。

    他剛擺開個掌法架勢,忽聽背後一個略帶驚異的男聲響起,“展兄,你怎麽……莫怕,我來助你!”分明是楚留香的聲音,可話間竟不幫他而偏幫展昭。賀連越心頭詫異非常:楚留香又和展昭有什麽交情?怎麽一個要抓對方,一個要助對方?

    楚留香擱下剛偷來的陳年花雕,身子一閃,就到了兩人近前。賀連越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見他雙掌夾住了展昭的劍。展昭一驚,猛地將劍抽去,感覺虎口發麻,而楚留香已向他右肩攻來。

    展昭側身避開他,目光仍盯著賀連越,劍尖一抖,遞到賀連越胸口兩寸處。

    “小心!”楚留香為救他,直取展昭背後,賀連越看他來勢洶洶,生怕展昭避之不及要受重傷,連忙把展昭往反方向推開,自己接住了楚留香的一掌。兩人掌心微顫,各退了半步。

    三人胡亂打成一團。每個人心裏都生出巨大的疑惑來。

    展昭心想:怎麽他同夥要打我,“楚留香”反而要救我?

    楚留香心想:怎麽這藍衣人要打他,“展昭”反而出手相助?

    賀連越心想:你們倆到底搞什麽鬼啊喂!

    “停停停!”賀連越抬手罷戰,一邊拉住一個,將他們左右分開,自己站在中間,看看楚留香,又看看展昭,“咱們把話說清楚再打。”

    另外兩人都微微頷首,好奇地互相打量。

    “在下展昭……”

    “在下楚留香……”

    兩人同時抱拳自我介紹,但立刻又同時陷入呆滯,麵麵相覷,怔了好一會兒,才異口同聲地問道:“你是楚留香(展昭)?”目光齊唰唰投向賀連越,“那你是……”

    賀連越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個人都把他當成對方了!

    他扯了扯嘴角,扶額道:“在下賀連越……一個打醬油的路人甲乙丙。”

    -

    半個時辰後。

    福來客棧天字六號房。

    “哎呀,真是不打不相識啊!來來來,展兄,我給你滿上。”

    “現在想起來,還是羞愧得緊,原來是我搞錯了,幸好剛才沒傷到賀兄弟。”

    楚留香環顧周圍一圈,嘖嘖道:“那我豈不是更加蠢得厲害,連天字六號房和七號房都能走錯。”賀連越嗅了一口酒,讚同道:“沒想到堂堂盜帥,竟然會犯路癡。下回你要是偷寶貝偷到人家姑娘房裏,被展兄逮住了,那也是活該。”

    楚留香笑道:“那敢情好!”

    “隻怕你揣著明白裝糊塗,根本就是想溜去人家姑娘房裏。”賀連越拿筷子敲了一下酒杯,發出清脆悅耳的震顫,酒水晃蕩,倒映著幽幽月色。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展昭掏出那尊白玉觀音,問道:“先前楚兄說這東西並非他偷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賀連越腳踩著圓凳,與楚留香相視一笑,道:“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兩人把如何去的通判府,如何進入密室,又如何遇到梁夫人,一一解釋清楚。話間,楚留香去廚房偷了兩隻醬鴨上來下酒,對上展昭的眼神,忽然想起屋裏還坐著個開封府公職人員,忙道:“我給錢了,放在案板上呢。”

    賀連越捂著肚子笑歪在桌上,抬手給楚留香倒滿酒,道:“不問而取是為賊,罰你三杯酒,抵充牢獄之行。”展昭笑而不語,隻將酒杯往他麵前推了一推。

    楚留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誇道:“好酒!”

    酒過三巡,幾人交情更近了一分,聊得也更暢快了。楚留香與展昭腦子還十分清醒,但賀連越看著已是糊裏糊塗,迷迷瞪瞪。他眼神迷蒙,幾次摟著楚留香的脖子,險些沒把人掐死。楚留香翻著白眼,一時無語,拉著他的手往外拽。

    “沒想到賀兄竟不勝酒力。”展昭撐著下頜,感慨道,“近來江湖中冒出許多少年俠客,猶如雨後春筍一般,便似楚兄、賀兄的武功高強、英姿颯爽,一夜間名聲鵲起。”

    楚留香連連點頭道:“不錯,我也有同感。照理說,這些人不該是原本籍籍無名之輩,可我確實從沒聽過他們的名號。”他扭頭望向倒掛在梁上,蝙蝠狀的賀連越,努努嘴,“比如說這位。”

    展昭補充道:“還有你們說的那位,梁夫人的師父,武功極高的神秘女子。”

    “梁夫人的說法太過誇張,想來最多隻能信一半。”楚留香搖頭笑道,“天底下哪有如此美得驚世駭俗的女子?”

    “是真的。”賀連越鍾擺般在半空中晃蕩,抱臂打了個哈欠,突然開口道,“楚兄你要是不信,大不如去西域龜茲國找找她,肯定嚇你一跳。”

    楚留香大為驚奇:“你認識那人?”

    賀連越道:“略有耳聞。”

    展昭笑道:“一晃二十年過去,即便曾經是絕色美人,也該美人遲暮了。楚兄找到了又能如何,保不準已經是個尋常婦人了?”

    賀連越想到逍遙派那一幫總也不老的變態,想到小龍女,再想到原書中對石觀音的描述,唇角一勾,笑道:“那也不一定,武功高強的女人,手裏往往攥著保養青春的秘籍。不然我們打個賭?”

    “賭就不必了吧。”展昭淺斟了一杯酒,搖頭笑道,“要去大沙漠找個無名無姓又不知相貌的美人,著實太難了。”

    楚留香說到美人,總是興致高些,搖著折扇,問道:“你們生平所見,最美的是什麽人?”

    賀連越腦海中立馬就蹦出了懸心的身影。要論長相,他幾世見過的人裏麵,確實沒有比懸心更好的。可惜他第一次穿越做任務時,沒見到西施,不知道這位傳說中的美人是什麽模樣。不過一想到,竟然還能有人能好看勝過懸心去,頓時感覺不可思議。

    他歎了一口氣,道:“我見過最好看的,竟是個大和尚。”

    展昭“咦”了一聲,抬眼望著他,道:“這麽巧,我見過的也是和尚。”

    楚留香打趣道:“莫非天下生得好看的人,都愛跑去出家?”

    展昭道:“此事說來也有趣,倒不妨講給兩位一聽。”

    “下酒正好。”楚留香提了一隻酒壺,靠到窗欞上,做出洗耳恭聽的架勢。賀連越叼著酒杯,也不由好奇,正像楚留香說的,天下哪來那麽多生得好看的和尚?

    “我到川蜀,原不是為了白玉觀音失竊案,這樁案子隻是順便。我是被派來調查茂州通化郡的貪汙之事的。不久前,通化郡鬧了一場瘟疫,朝廷發下來的賑災款被層層克扣,發到災民手上的,所剩無幾。於是我暗中在通化郡走訪,搜集了許多證據。”

    楚留香道:“茂州?那豈不是接近吐蕃的地界?”

    “不錯,茂州這些年來,名為我朝管轄,實則是吐蕃人和宋人混居。民風剽悍,兩邊都不敢放開來插手,所以治理相當混亂。”展昭道,“但是我到通化郡轄下的一個村莊時,卻發現那裏的災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糟糕。我問了一些當地人,他們告訴我,這是因為有個和尚從瘟疫開始就待在這裏,免費為村民們看病,不收一文錢診金。”

    賀連越聽得心頭微微一動。

    展昭繼續道:“我聽說了這事,自然想著要拜訪一下那位大師。村民說他平時就住在村口破廟中,吃住都非常簡樸。於是我就趕到了破廟外,求見高僧。結果廟中無人,又沒有通報傳口信的,我隻能自己進去等。這一等二等,我連日奔波疲倦,竟然不知不覺靠著佛龕睡著了。”

    楚留香哈哈笑起來,沒想到行事端方的展昭還有這一麵。

    “睡夢中,我忽然聽到一陣掌風,有個極年輕的聲音喝道,‘什麽人?”黑暗中難以視物,我也不知道那是誰,便與那人過了兩招,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那人住了手,擦亮油燈,向我致歉。我借著燈光一看,險些要以為他是從聊齋中出來的精怪,不然世上哪有這般長相的人?”

    賀連越聽到這裏,隱隱覺得,若是懸心,絕不會向陌生人主動出手。可仔細一想,那傻子還不是在獨龍江追了自己幾天幾夜?腦子太笨,什麽誤會都有發生。

    楚留香果然隻關心那人的長相,“難道他長了狐狸臉?”

    “楚兄,這你可就猜錯了。”展昭道,“相反,這人長得寶象森嚴,就和廟裏的玉佛一樣,讓人見了就心生好感,好像他頭頂有光似的,刺得人眼睛疼。”

    賀連越在琅嬛福地讀了不少書,包括佛家的各種武學經典,知道這是佛學修為高到一定程度的標誌。要是內功再進一步,就能化佛為我,完全收斂住光芒,猶如世間一粒塵土,泯然眾人,內修其間。

    展昭歎道:“更難得的是,這位‘高僧’瞧著竟比賀兄弟年紀還要小,至多不過十五六的樣子。然而在我和他交手的時候,發現他的武功非同一般,內力連綿不絕,比不少江湖上已經成名的高手還渾厚得多。”

    能得到南俠展昭這樣誇獎的人,江湖中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楚留香沉吟片刻,問道:“那這位小師父,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來曆,展兄你可知道?”這同樣也是賀連越想問的。

    “我也問過他,可他似乎有什麽忌諱,不願意多說。”展昭思索了一會兒,“他的招數我也瞧不出根底來,空手使掌法,不像少林的路數。”

    賀連越不清楚懸心是什麽時候到的少林,又是什麽時候跟他師父學的九陰真經,但按照年紀推算,他現在確實是十五六歲不假。聖母屬性,年紀輕輕,功力高深,長相出眾,每一點都和懸心相符。

    難道五年前懸心根本不在少林?

    “展兄見到這位小師父,是多久以前的事?他如今還在通化郡嗎?”賀連越頓時酒醒了大半,忙不迭向他發問。

    展昭見到他這副神情,納悶地說:“莫非你和他認識?”

    “或許吧。”賀連越道,“聽展兄描述,倒像我一個故人。”

    “我聽他說要在通化郡待到十月,應該還沒走吧。”展昭道,“賀兄弟真可稱得上知交遍天下啊。先前險些誤傷你,如果能助你見到故人,我心中也寬慰些。”

    賀連越向他遙敬了一杯酒,道:“先前的誤會,不過小事一樁,展兄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展昭自是應了,楚留香也上來湊一杯熱鬧。烈酒下肚,賀連越剛壓下去的臉色又燒起來,兩頰通紅,額頭冒汗。他不好當著兩人的麵,把酒水逼出來,隻好用真氣聚在小腹中,不讓它們流散開。

    正當他凝神聚力之時,喝了酒的楚留香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發什麽呆呢?”

    這一拍,徹底把他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真氣打散了,酒精如同野馬在小腹中撒野。賀連越瞬間上頭,大腦一片空白,像被大錘重重擊了一下。他抓起楚留香擱在自己肩上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楚留香痛得嗷嗷叫起來。

    迷迷糊糊中,他聽到展昭忍俊不禁的笑聲,“賀兄弟喝醉了……你別和他計較……”楚留香憋著氣,“我怎麽會和醉鬼計較……”頭疼欲裂,所有聲音都漸漸遠去。賀連越恍惚中看到了懸心的臉,身體不受控地撲上去,捧著咬了又咬。

    “和尚……你怎麽變小了?”

    楚留香驚叫道:“喂!你別亂啃東西啊——”

    -

    賀連越一覺醒來,房間裏亂成一團。他兩腳淩空,發現自己睡在橫梁上,半個身子掛在外邊。地上碎了幾個杯子,撒了半壺酒,盆栽和紗幔卷在一起,裏麵貌似還裹著個人。他定睛一看,是楚留香。

    展昭倒是不見蹤跡。

    他從梁上跳下來,險些站立不穩,摔個狗吃屎,好在扶住了座地檠。腰間咣當響了一下,什麽東西硬硬的,抵著他小腹。他茫然地撩開外袍,隻見褲腰帶上別了一尊白玉觀音像,嚴嚴實實地捆著,還熱乎乎的帶著他的體溫。

    “這都是什麽鬼?”他摁著太陽穴,疼得直呲牙,“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時,楚留香眯開一隻眼睛,用手格擋住陽光,似醒非醒地說:“啊,你下來了?”

    賀連越蹲下身,指指頭頂,“我怎麽上去的?”

    “我的娘啊,你發起酒瘋來真厲害。”楚留香一副不堪回憶的痛苦模樣,五官皺成了一團,“你自己飛上去的啊!還搶了展護衛的白玉觀音,死死抱著不鬆手,又舔又啃,簡直、簡直……”

    賀連越自己替他補上:“像個變態。”

    楚留香別開眼,輕輕“嗯”了一聲。

    “展大哥呢?”

    “他有緊急公務要辦,先走一步。他說你要是實在喜歡這白玉觀音,就拿去得了,反正也是找不到失主的無主之物,還劃廢了臉,值不了幾個錢。”楚留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也要走了,咱們有緣再聚。”

    賀連越朝他一拱手,道:“楚兄多保重。”

    “你也保重。”楚留香微微一笑,似突然想起什麽,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屏風後拿出一個長盒子來,高高拋給他,“這個就當是我贈你的謝禮了。”

    賀連越打開盒子,見裏麵躺著一把通身漆黑的寶劍,雖然未出劍鞘,卻隱隱感覺到一股寒意生痛。

    “此劍名為真武。”楚留香遺憾道,“為兄本想找把更好的送你,可惜時間倉促,這益州城裏又沒有藏劍名家。下回我一定替你物色一把真正的絕世名劍。”

    賀連越緩緩褪下劍鞘,感受著劍刃散發的寒芒,抱拳道:“多謝楚兄美意,但所謂劍客,在客不在劍。所謂絕世名劍,對我來說也不一定比廢鐵順手。尋劍之事,重在機緣,還得我親自去請,就不勞煩楚兄了。”

    “說得極是。難為你這個年紀,就有如此悟性。”楚留香並不介意他的拒絕。

    “不過,楚兄啊。”賀連越眨眨眼睛,“昨晚展大哥也在這裏,你是怎麽……”

    楚留香佯裝抬頭望天,咳了兩聲,壓低聲道:“當然是把他灌醉了,再偷溜出去的。你放心,這東西原本就是贓物,苦主也不敢報案,沒人會來找你麻煩的。”

    “……你確定你真的把人家灌醉了?”

    喂,大早上跟盆栽一起睡在帷幔裏的,可是你盜帥,不是展昭啊!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嘛。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濕鞋,你還不是搶了人家的白玉觀音?”

    賀連越選擇和他一起抬頭望天:“今天早上月色不錯。”

    “嗯,賢弟你說得好有道理。”

    -

    在益州城外與楚留香分道揚鑣,賀連越西取通化郡,去找展昭口中那個名叫青山村的地方。從平原往西北,地勢逐漸升高,地廣人稀,多是高山峽穀,許久都不見一個村落。好在賀連越博聞強識,在茂州買了匹識途的老馬,一路上也沒走錯官道。

    三天後,他到了青山村。

    村口榕樹下有個賣茶的攤子,他把馬係在樁上,進去坐了一坐。因為身上負著劍,來往的路人看他都眼帶幾分畏懼之色,不敢靠近。他給小二塞了幾個銅板,問道:“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和尚會看病?”

    “您說寧瑪大師啊?”

    “尼瑪大師?”賀連越有點懵,這什麽鬼稱號,如此古怪?武俠小說裏有這一號人物嗎?不過既然來都來了,哪怕那人不是懸心,也得見上一見,結交一二。

    小二指了指不遠處一堵爛牆,道:“寧瑪大師平時就住在那後麵的寺廟裏,您要是想看病,那得趁早,稍微晚一點兒就排不上了。”

    賀連越道了謝,朝他指引的方向走去。沒走兩步,便見一條長隊排著,遠遠望不到盡頭。隊伍中有攙著老母的年輕人,也有抱著小孩的中年人,大家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麵如菜色,咳嗽不斷。

    他一直走到了頭,看見一個穿黃色僧袍的少年,十五六的年紀,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但果然不是懸心,光看身形就比懸心瘦小了不少,僧衣空蕩蕩的,個頭也不太高。

    賀連越再走近一些,瞧清了他的麵目。

    這位“尼瑪大師”,五官生得極精巧,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水水潤潤,眼尾泛紅,漂亮得不像話,神態分明是極莊重,可隱約又透著幾分撩人意味。賀連越不禁惡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低聲道:“我擦,居然被楚留香說中了……真是聊齋裏出來的狐狸精。”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極輕,可那和尚卻是抬頭直勾勾望著他。

    四目交接,兩人都感受到一股極強的氣場。

    賀連越徑直走上前去。那和尚坐在一條木凳上,麵前支著一張歪腳桌子,病人就坐在他對麵,伸出手腕,隔了一層薄絲綢,讓他把脈。他看到賀連越上來,抬眼禮貌地說:“施主請等一等,到後麵排隊。”

    賀連越顧自扯了另一張凳子來坐,“尼瑪大師。”

    那和尚嘴角一扯,糾正道:“在下寧瑪。”

    “反正都不是你真名,隨便叫叫又有什麽關係?”賀連越懶洋洋地開口。

    對方眼中劃過一絲驚詫,訝然看著他。那病人也是茫然失措,“大師,這……”那和尚斂眉沉目,收起出診用的東西,和善地對他說:“你的病沒什麽大礙了,隻要靜心調養一段時間就好,今日先回去吧。”

    “誒,好好,那我就先……”

    那和尚拉住他,但在碰到他手指的瞬間,露出了不易覺察的淡淡嫌惡之色,立即就像觸到髒東西一般鬆開,臉上卻仍是和顏悅色,道:“你把其他人也都先叫回去吧,我今天有客人拜訪,遲些再看診。”

    他在村民中威信極高,不一會兒功夫,本來長龍似的隊伍就散得幹幹淨淨。

    那和尚雙手合十,向賀連越頷首行了一禮,問道:“施主到此,有何指教?”

    “我不過是隨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心虛到把所有人都驅散呢?”賀連越笑道,“聽聞大師醫術高深,在下也是慕名來看病的。”

    那和尚掃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施主麵色紅潤,雙目有神,身康體健,完全不像有病在身的樣子。”

    “有病沒病,你看過不就知道了嗎?”賀連越撩開袍子,坐到他對麵,伸出一隻白皙而有力的手腕。和尚一言不發地將薄絲綢覆在他腕上,兩指把住他的脈搏。

    賀連越嘴角一彎,道:“大師你這麽愛幹淨的性子,住到這滿是跳蚤老鼠的破廟裏來,想必很不舒服吧?”見對方遲遲不答話,他又道,“我剛剛在村口的茶攤子上喝茶,看到牆上掛著幾頂紅帽子,心裏好生奇怪,誰會戴紅帽子出門呢,不知道大師您可否解答一二?”

    那和尚麵色一沉,欲將他的手推開,可一觸到他的肌膚,便感覺被一股極強的真氣吸住,動彈不得。更可怕的是,自己苦心修煉的內力竟然沿著經脈,源源不斷地往對方體中流去!他駭然至極,倏地站起,另一隻手絞在這隻手腕上,拚命把自己往外拉。

    “這是什麽邪門功法!”

    賀連越除了救阿蘿那回,第一次正經地使用了北冥神功。萍水相逢,他也沒有殺人奪功的意思,隻是借了一點內力,研究這和尚什麽路數。

    這和尚外表柔弱,內力卻至剛至烈,猶如火焰燃燒,而且暗藏傷人的虛勁。賀連越遍觀中原武功秘籍,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法。他聯想到這裏是吐蕃和大宋的交界,忽而記起一個人來。

    “鳩摩智?”

    對方渾身一震,在賀連越卸力的霎那,猛地向後跌去,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賀連越就知道自己運氣爆棚,直覺無敵,又一次猜對了。

    “原來你是鳩摩智啊?”賀連越翹腳坐著,毫無高手風範地托腮,笑道,“你怎麽長成這個樣子?”各路影視劇裏明明都是粗獷的大胡子糙漢,在副本中居然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小白臉。

    藏傳佛教寧瑪派,紅帽子,通化郡,全都聯係起來了。

    鳩摩智麵如金紙,臉上的震驚之色根本無法褪去,他盯著賀連越,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眼前這人帶給他的震撼實在太大了,不管是邪門的武功,還是隨口道出了他的身份。

    他強鎮定了一會兒心神,道:“小僧不知哪裏得罪了施主,為何施主要向我發難?”

    “得罪倒算不上,雖然你是個反派人物,但也不關我的事。”賀連越百無聊賴地說,“雖然你偷入我宋朝地界,非法傳播宗教,不過現在到處亂哄哄的,我又不是官府中人,沒資格管你。思來想去,隻是我本來要找買珍珠,一不小心買到魚目,心裏不高興罷了。”

    鳩摩智雖然大半沒懂,可那個魚目混珠的比喻還是聽明白了的。他俊臉漲得通紅,既羞且怒,但一想到賀連越剛才使出的古怪武功,胸膛中的一顆心便七上八下,砰砰直跳。他盯著賀連越,放柔了語氣:“既然是一場誤會,解釋清楚便沒事了。如果施主不介意,可否與小僧……”

    賀連越笑眯眯地打斷他:“介意。”

    鳩摩智一愣,強笑道:“小僧話還沒……”

    “不用講了。”賀連越抬手製止,“我為了魚目已經耽誤了很多功夫,正準備啟程去買珍珠,現在做什麽都沒空。”

    鳩摩智垂在身側的手捏緊了,半晌沒有言語。

    賀連越不理會他,穿過爛牆,去解榕樹下係馬的繩子,剛解到一半,忽聽得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扭過頭,看見鳩摩智站在不遠處,目光誠懇而熾熱,雙手合十道:“小僧隻是想知道,施主剛剛使的是什麽功夫,如果不能得到答案,恐怕數年不能安眠。懇請施主告知一二。”

    鳩摩智是個武癡,生平最愛一個“武”字,為武著魔,也為武入了邪道。

    賀連越倒是很能理解這種心情,見他那恨不得下跪相求的模樣,確實頗令人同情——於是,賀連越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句話:“這叫‘北冥神功’,專吸人內力,自身內力越強,吸力越強。”

    “北冥神功,北冥神功……專吸內力……”

    鳩摩智喃喃自語,怔然出神,忽而一把揪住了賀連越的衣襟,赤紅著兩眼,啞聲道:“你要怎樣才肯給我這功法?我什麽都願意跟你換。我寧瑪派上師獨傳我‘火焰刀’,你若是肯要也可以。”

    賀連越嗤笑道:“你倒識貨得很,知道我的北冥神功比你的勞什子火焰刀厲害一百倍,可是火焰刀這樣的功法,我腦子裏有一千一萬本,根本不值得稀罕。”說罷甩開他的手,跨上馬去。

    “不可能的,你怎麽會有一千一萬本火焰刀?”鳩摩智惱怒道,“這可是我派無上秘籍。”

    “信不信是你的事。”賀連越眯著眼睛,“你再拉著我,我就剁了你。”他將真武劍抽出一點,雪白的劍芒在陽光下一閃而過,跳躍在鳩摩智的臉上,寒意森森。鳩摩智白淨如美玉的鼻尖滲出汗水,慢慢鬆開了他的衣擺。

    “駕——”

    他騎馬剛跑出一段,聽到鳩摩智在背後大喊道:“若我願意叛出師門,拜你為師呢?”

    賀連越戴上鬥笠,嘴裏銜著一根草,掏了掏耳朵,假裝沒有聽見。

    天邊一朵白雲悠悠飄過,他雙手枕在腦後,心想:下次真的可以找到懸心了吧?

    -

    懸心蹲在鬆樹底下,僧袍撩在膝頭,一動不動地觀察洞穴裏忙進忙出的螞蟻。其中一隻沒跟上隊伍,走岔了路子。他用手指挪了一點土,豎起一排土堆,阻止它往那邊走。那隻螞蟻果然乖乖地又順著他的指引,回到了隊伍裏。

    他唇邊浮現出一縷極淺的微笑。

    此時,一大盆水澆下來,淹沒了所有。一個瘦高馬臉的和尚端著洗腳盆站在他背後,見他紋絲不動,踢了他一腳,罵道:“整日不幹正經事,還不快給師兄們打水去?”懸心隔了一會兒,才默默站起來,衣袖上都是水漬,拎著空桶朝水房走去。

    “懸心,又被慧因師兄罵了吧?瞧你這一身水。”

    懸心盯了他良久,才開口叫人:“慧能師兄好。”

    慧能看著眼前麵無表情的俊秀少年,重重歎了口氣。多好的孩子啊,可惜是個傻子。他接過一隻水桶,道:“我幫你打一桶吧,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天天打水扛東西,他們又不給你吃飽,該長不高了。”

    懸心不做聲地跟在他後麵,聽著他絮絮叨叨。

    “師父其實挺疼你的,還讓你去藏經閣掃地,不用理會寺中俗務。慧因他們就是嫉妒你能隨意進出藏經閣,才總針對你。”慧能突然想起來,“不然過兩天,你也和師父說說,跟著我到山下采買。師兄我請你吃頓好的。”

    “不用了。”懸心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不喜歡下山。”

    同時,嵩山腳下。

    賀連越左手一包蜜餞,右手一盒糕點,擠進賣糖人的人堆裏。他高高的個子在一堆孩子裏分外顯眼。一個小孩叉腰瞪著他,氣鼓鼓地說:“我先來的,大哥哥你別插隊!”賀連越回瞪他:“就插隊,我是壞人,我沒素質。”

    那孩子“哇”地哭了出來。

    賀連越探頭對做糖人的老爺爺說:“我要一個光頭小和尚,眼睛畫大點,千萬不要笑。”扭頭問那個小孩,“喂,你要什麽?”

    “我、我要小老虎。”小孩抽抽搭搭地說。

    賀連越摸了一把他的頭,從口袋裏掏錢,笑道:“你的糖人,我請客。”

    彼時紅葉綴滿枝頭,他笑靨如光,看得那小孩一時呆住了,鼻涕跐溜往下流。(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