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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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連越揀了個看上去比較清靜的院子跳進去,一溜兒踩著簷脊,連哄帶勸又威脅地把懸心拽到了屋頂上,貓著身子,揭開兩塊瓦片。他一手抓著雞腿,一手勾搭懸心脖子,迫使他和自己一起低頭往屋裏看。

    滿室溫香,雲霧嫋嫋,風吹帳動。

    依稀可見兩個人影抱在一起啃脖子。賀連越嘖嘖兩聲,咬了一大口手裏的雞腿,點評道:“哎呀,你說巧不巧,這個招式正好和你們少林沾親帶故——觀音坐蓮!”懸心的睫毛微微抖動,半晌才道:“聞所未聞。”

    賀連越苦口婆心道:“你瞧你在寺廟裏待久了,見識多麽淺薄?曆史的教訓告訴我們,閉關自守是要不得的。”話間,帷幔中那兩人翻滾著出來,衣衫半褪,"jiao chuan"聲聲。懸心目不轉睛,全無邪念地盯了一會兒,似乎真的在沉思雙方使用的招式。

    片刻後,他緩緩道:“這兩人全無內力,完全是靠蠻力壓製。下麵那個男子文弱不堪,確不是上頭那人對手。”他抬起頭來,坦蕩地直視賀連越,“隻是他們都不像在賣花,你怕是找錯地方了。”

    “沒找錯,這裏就是……”賀連越剛邪惡地笑了一聲,忽然聽明白了他剛剛說的話,目光呆滯,笑容凝在嘴角,“你說什麽?兩個……男子?”他咽了下唾沫,用沒拿雞腿的那隻手使勁揉揉眼睛。

    我的娘啊!

    真的錯走到後門了!

    賀連越驚愕之下,那個雞腿一時沒抓住,從洞眼裏直直掉了下去,“砰”地砸到人家的桌上,撞歪了酒壺,酒水淋淋地撒了一桌。那兩個衣不蔽體的男人霍然一驚,撩開簾子,怒叫道:“什麽人?”

    那個恩客急忙扯過外衫披在自己身上,看樣子是嚇得不清,臉色一片煞白。

    賀連越第一反應居然是捂住懸心的眼睛,忙道:“別看別看,把剛才看見的全忘了!這兩個變態喜歡光腚打架,其他人不是這樣的!”阿彌陀佛,罪孽深重。佛祖明鑒,他可絕沒有掰彎懸心的意思啊!

    “媽媽,有、有賊人,在頂上!”

    “來人啊,快放狗!”

    院子裏火光升起,人奔狗吠,亂成一片。好幾個衣著淩亂的客人驚惶地跑了出去,被自家小廝塞進馬車裏,更有男人嬌嬌怯怯的哭啼聲,聽得賀連越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指著懸心,又強調了一遍:“今夜我沒有帶你來這兒,你什麽都沒看見,知道了沒?”

    ——內心有個小人不停咆哮:丟死個人了!老子以後還怎麽在和尚麵前做人!

    懸心點點頭。

    “汪、汪、汪!”

    一頭黃狗發現了他們的蹤跡,在屋簷下狂吠不止。賀連越幾輩子加在一起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對一頭狗用上內力。他對上那狗的眼睛,雙目如雷電實質,虛勁外放,瞬間壓得黃狗軟垂垂地趴下去,一聲不敢叫喚。

    賀連越趁機抓著懸心的手,借躍上樹稍裏的力,跳出高牆,落荒而逃。

    -

    賀連越大氣都不喘地跑回少室山,狂奔數裏山路才停下來。一看紅線都跑斷了,嚇得他以為自己把懸心弄丟了,回頭一瞅,懸心就跟在身後,這才重重舒了口氣。他窺著懸心的神色,絞盡腦汁,準備發揮自己三寸不爛之舌的特長,把話圓過去。他語重心長道:“其實剛才那家店,確實不是花店,而是一個邪教的分舵。”

    “邪教?”

    “不錯。”賀連越背著手,咳了兩聲,麵色一肅,煞有其事道,“此教名為歡喜宗,在少室山活動已久,而且組織嚴密,全國都設有分舵。我此番潛入少林,一是為的學武取經,二是為鏟除歡喜宗在登封一帶的勢力。先前怕你膽子小,不敢同你說明,這才一再隱瞞。”

    懸心疑惑道:“先前那兩人,是在練功?”

    “這是一種極邪惡的功法,咳咳,我今日一見,也被嚇了一跳。”賀連越睜著眼睛說瞎話,“別說修煉,單是看兩眼,便會叫人心神不寧,血脈噴張,真氣逆行。”

    “原來如此。”懸心檢查了一番自己的經脈,好在並無異樣。但剛才見那兩人交纏打架,確實感覺氣血上湧。想來是自己禪定修為還不夠的緣故,不由略覺羞愧。

    賀連越見他把自己的胡說八道照單全收,心中大感輕鬆,仿佛一塊重石落地。

    “好了,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賀連越長輩般拍拍他的肩,沉聲道,“重陽節之行,大有收獲。但這件事沒必要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所有重擔,我一人背負即可。所以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最好把今夜之事忘得一幹二淨。”

    懸心沉默著頷首,答道:“好。”

    賀連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傲立孤山,迎風流淚,自己都快要被自己感動了。全天下除了和尚尼姑,人人都練這個邪教。他拯救世界的路還很漫長啊。

    不過……傻和尚也實在太好騙了吧!

    -

    “你從哪兒回來的?”懸心剛踏進起居的院落,便撞見了出來倒洗腳水的慧因。他狐疑地掃了懸心一眼。雖然懸心已經把披風和氈帽脫下來,還給了賀連越,但賀連越剛才捂他眼睛的那隻手……是拿過雞腿的。他衣襟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點油腥。

    慧因這人別的本事沒有,眼尖得很,小報告打得比誰都勤快。平日師兄弟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全瞞不過他的眼睛。他多少年了,都沒抓住懸心一點把柄。此時借著月色,看到他襟上油花花一片,腦海中立時便躥出無數個念頭來。

    果然,平時越假正經的人,越會偷吃!他說懸心怎麽每晚都一個人待在藏經閣呢,肯定是私下裏藏了好吃的。這麽一想,唇邊便浮出冷笑來,不等懸心回複,就揮了揮手,和善地說:“行了,你趕緊回去睡吧,明天還有早課呢。”

    懸心極少看見他這般和顏悅色的樣子,行了個合十禮,默不作聲地走開了。

    慧因夜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越想越興奮,迫不及待要等天亮,去抓懸心的把柄。

    好容易等到雞鳴晨鍾,他一用過早膳,就帶了兩個平素交好的師弟,遞了條子到藏經閣。其實普通弟子進出藏經閣也不是不可以,隻是多有限製,需要長老批準,還得登記借閱抄錄的書籍,一個月最多三次,比不上懸心來去自如。

    正好慧因這個月還有一張條子沒用,送到慧德手中,交待完進出時間,就可以入內了。他進到藏經閣之後,大狗似的四下亂嗅,翻找犄角旮旯。說來也正巧,竟然真的被他在窗下找到根細細的雞骨頭,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發覺不了。

    他坐實了自己的猜測,一時心跳如擂鼓,喜上眉梢。他從桌上扯了一張紙,將那骨頭仔細包好,裹了幾層,抄在懷裏。

    “咦?”他突然發現桌上擱著一本破破爛爛的經書,看樣子是剛被人翻閱過,皺巴巴、黃得發脆的書頁小心展開攤平,可想讀書那人對它的愛惜程度。

    慧因扒開封皮,讀出上麵模糊的書名:“易、筋、經。”這是本什麽佛經,怎麽從來沒聽過?哎呀,算了不管了。反正隻要是懸心喜歡的東西,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既然懸心看中這本書,那他就半路借走,讓懸心吃個悶虧。

    慧因如是想著,一麵把那書也收到了袖中。

    -

    懸心上完晚課,還沒邁出門檻,便被一位不相識的師兄攔了下來。那師兄淡聲道:“玄慈師叔和玄渡師叔有請師弟,到戒律堂一敘。”戒律堂三字,在少林寺中可謂是人人聞之色變。玄渡向來嚴苛,自他當上戒律堂首座以來,將懲戒刑罰提高了數倍,更惹得下麵的弟子驚惶害怕。

    而這師兄,懸心從未見過,想必不是普通弟子,應是戒律堂的人。

    雖然戒律堂在少林弟子口中,猶如阿鼻地獄,但想要懸心驚恐色變,那是萬萬不能的。他的神色連一絲異樣也無,好像被請去戒律堂的根本不是自己。這師兄見慣了犯錯的弟子,有人驚懼,有人狡辯,卻從未看過懸心這般淡定的。

    一時間,連他都懷疑起慧因的指控來。懸心師弟這樣的人,怎麽會觸犯葷忌,真是完全無法可想。倒是那個慧因,一臉奸黠,目光不正,更像是會犯戒之人。怪不得玄慈師叔在玄渡師叔麵前許下重諾,保懸心無責。

    懸心踏入戒律堂,隻見廳中寬敞,上方列著兩張交椅,中間一方木案,顯得有些空落。堂下站著慧因和另兩位師兄。玄慈與玄渡坐在上首。玄渡虎目寬鼻,身材高大,很有威勢,而玄慈則和藹得多,五官柔和,生得也相當儒雅。

    他向兩人行了禮。

    “好了,人到齊了。”玄渡沉聲道,“慧因,你把事情再從頭到尾說一遍。”

    慧因得意地斜睨一眼懸心,把自己如何發現懸心衣上有油漬,一記如何“無意間”在藏經閣找到吃剩的雞骨頭之事,添油加醋地說了,末了還痛心疾首地道:“師父如此信任懸心師弟,表麵上是讓他到藏經閣掃地,實則是勉力他多讀經書,以求上進。但懸心卻借此觸犯葷忌,實在大大不該!我身為師兄,也有監督不力之責,真是深感慚愧。”

    玄慈沉吟片刻,望向懸心,道:“慧因此番話,是否誤會冤枉了你?你可有辯駁?”

    畢竟藏經閣不是隻有懸心一人能進出,就算發現了雞骨,也很有可能是別人吃的。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理智上,玄慈都相信懸心不會幹這種事。這個孩子自由封閉克製,不善與人交際,卻對武學、佛學極有天賦,所以他才處處寬容諒解,待他比其他弟子更加憐憫親厚。

    隻消懸心說一個“不”字,他就能說服玄渡,以證據不足為由,將此事化解。

    可玄慈沒想到的是,懸心竟然沉默了!

    他站在堂下,僧衣寥落,頎長挺秀。誰也不能從他那張毫無波動的俊逸麵孔上,讀出他的心思,他的情緒。他隻是默然,緊抿雙唇,一言不發,如同千年巍然的玉像。

    玄渡不耐地拍案大喝一聲:“究竟你有沒有偷吃葷腥?”

    懸心的無言,在此時近乎默認。

    ——如果他開了口,有個人大概就藏不住了吧。(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