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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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稀薄的月光透窗照進藏經閣,那盞夜夜不熄的長明燈卻是滅了。賀連越拎著一盒桂花糕進來,遙見閣樓漆黑,便覺得不對勁。落地後夜貓兒般嗅了一圈,將桂花糕擱到桌上,奇道:“和尚竟然偷懶不在?”嘴上這樣說,他心裏卻知道懸心這人,作息極其規律,每日刻板如提線木偶,絕不會輕易改變任何一個習慣。

    賀連越敏銳地揩揩窗框上的灰,若有所思。

    他翻出牆去,正準備到後廂房找懸心。忽聽到牆下一個年輕僧彌問道:“慧德師兄,今日那個掃地的師弟怎麽沒來,是病了嗎?”賀連越立時頓住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蹲到了一棵樹上,豎起耳朵細聽。

    慧德歎了一口氣,道:“他白天受了杖刑,多半在禁足養傷吧。”

    此話一出,那小僧彌大吃一驚,訝然道:“他、他觸犯了什麽戒律,要受杖刑?”賀連越說不出是驚是怒,十指掐進樹皮裏,第一反應便是自己的行蹤敗露,連累了懸心。可仔細一想,如果少林的人知道他躲在藏經閣,怎麽會毫無動靜?不說方丈親自帶人來抓,起碼也該把藏經閣團團圍住吧。

    “據說是破了齋戒,到藏經閣偷吃雞肉。”慧德好生奇怪,“但他每次進出,咱們都是瞧在眼裏的,哪次不是兩手空空,怎麽會突然多出雞骨頭來?”

    那小僧彌連連稱是,歎道:“而且那位師弟為人端方,實在不像幹這種事的人。中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若真是誤會,他白天怎麽不開口解釋?玄慈師叔向來厚待他,總不至於不給他辯駁的機會。是他自己不說話默認了的。”慧德納悶不已,“就連卸掉內力受杖刑的時候,也沒哼一聲。”

    “玄渡師叔脾氣暴躁,一旦降下杖責,絕無輕縱的道理。想必這三十杖挨得不容易吧?”

    “誰說不是呢,凡是受杖刑者,先要除下內力。又不是橫練筋骨皮的武僧,用肉身硬扛三十杖,一般人恐怕好些日子都下不來床呢。”

    賀連越聽不下去了。那雞骨頭多半是他不小心落下的,不知被誰弄到手來誣告懸心。懸心這傻和尚,竟然真的為了他,把責任一力擔下來。那三十杖打在身上還是其次,可犯戒的汙水往懸心頭上潑,別說懸心了,賀連越都忍不了!

    兩人在雪穀中朝夕相處,懸心為了不破齋戒,寧可餓死。賀連越一麵罵他,一麵又何嚐不佩服他。先不說這事本來就是由他而起,就算沒有幹係,他也不能眼看傻和尚被人欺負。賀連越腦中浮現出一張瘦長的馬臉,就是被他在楓林裏打斷了牙的那人。

    叫什麽來著?

    賀連越想起來了,那幫小和尚叫他“慧因師兄”。

    -

    慧因好久沒有這麽高興了。一想到懸心被杖責的場麵,就止不住得意。那樣一個玉佛似的少年,跪在大雄寶殿前,捋起僧袍,露出剛正的背脊,頸後一粒朱砂痣,如雪中紅梅。執法僧口呼“十、十一”杖責之數,他背後滿是杖痕,卻垂頭低眉,默念佛經,一刻都沒有聽。

    皮肉之苦還是其次,眼看他當眾受辱,才是慧因的樂趣所在。

    打到後來,便是一眾師兄弟都閉上了眼,不忍再看。可慧因卻是瞪大眼睛,恨不得將懸心盯出一個窟窿。僧袍染血的懸心拒絕攙扶,踉蹌起身,向玄慈合十行禮。

    “回去再關十天禁閉。”

    玄慈已是手下留情,說是禁閉,其實是讓他回去養傷,免了他的早晚課。

    慧因在床榻上翻了個身,毫無睡意。滿心激動之下,四下窺看一眼,鯉魚打挺躍起來,悄悄撬開了一塊地磚,取出裏麵的酒壇子,給自己倒了一小杯。辣酒入喉,他不禁渾身飄然,連杯口都舔得一幹二淨。

    畢竟不常喝酒,他酒量頗淺,忽看到牆上多了個黑影子,還以為是自己醉了,嘿嘿笑起來。笑聲戛然而止,他漸漸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頸邊那寒意滲人的利刃。隻一低頭的功夫,那逼閃冷光的長劍,便在他喉口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站在他身後,左手提拎他的後頸,右手持劍,抵著他的喉嚨。慧因瞬間酒醒了大半,變色道:“好漢、好漢饒命,咱們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那人聲如清泉,聽著還是個少年人,可那冰冷的語調,卻令人不寒而栗。一時間,慧因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在腦海中回憶與自己有過恩怨的人,但他自幼生活在少林,極少得罪江湖人,完全想不明白這人是為何而來。

    慧因門牙漏風,壯著膽子,顫聲道:“還望少俠明示。”

    “明示你個大頭鬼!”賀連越剛剛偷翻了藏經閣的進出記錄,確定是眼前這馬臉和尚陷害懸心。此時看到他這副模樣,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雖然他很想一劍捅死這人,但既怕給懸心惹麻煩,又怕懸心知道後,聖母心發作責怪他,劍出了鞘又收回去,隻拿劍柄狠狠敲了一下慧因的後腦。

    慧因“唉喲”痛叫,摔倒在地。

    賀連越左右環顧,扯下桌布蓋蒙住他的臉,在末端打了個結,像個套頭的麻袋。他把劍一擱,撩起袖子,一通拳打腳踢,專往這家夥臉上招架,不把慧因打成豬頭誓不罷休。

    “不做虧心事。”

    一巴掌扇得慧因臉歪過去。

    “不怕鬼敲門。”

    一拳打斷他鼻梁骨,鮮血迸出。

    賀連越看慧因眼歪嘴斜,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才忿忿罷手。他解開慧因頭套子,在那腫得不成樣子的臉頰上輕拍兩下,哼道:“以後走夜路小心點。別說小爺欺負你,我可一點內力都沒用。”

    要是被他使上內力這麽打,十個慧因捆在一起也早就一命嗚呼了。

    趁慧因還沒完全失去意識,賀連越輕踢了他一腳,道:“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叫懸心,我和他也有仇。你知道他住哪間房嗎?我過去非弄死他不可。”先把懸心摘出去,不然等慧因回過神來,免不了要打擊報複。

    唉,如果和尚願意叛出師門,和他遠走高飛,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嗎?

    可偏偏和尚就是和尚,往前退五年還是那副死相。

    也難為慧因口鼻滲出血來,舌頭都被快自己痛斷了,一聽到懸心的名字,腫成眯眯眼的兩目還能放光。咿咿呀呀地含糊叫著,指向東南方。賀連越傾身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在說什麽。

    聽完之後,賀連越一掌拍暈了他,剛泄下去的邪火又重新湧上心頭。

    “我呸,都這副德行了還要拖人下水。我家和尚到底怎麽你了?”反正左右不可能是懸心的錯,一定是這家夥心眼比針尖還小,瞧不慣同為光頭,人家比他帥一萬倍。

    賀連越泄憤似的,又往他身上蹬了兩腳,這才按照他剛才指路的,朝懸心的起居室而去。

    他走之後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裏,整間屋子隻能聽到慧因微弱的呼吸聲。一個影子躡手躡腳地推開窗扇,踩著放置香爐的幾案躥進來。他一身夜行衣,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影子在房中翻找了良久,終於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佛經,塞進自己貼身衣物中,緊貼著胸口。正當他要離開時,忽聽地上軟成一攤爛泥的慧因痛吟了一聲。

    他麵罩後的一雙眼眸,冷冷閃著亮光。緩緩走上前,從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

    懸心趴在床上,雙臂枕著臉,脊背朝上。他背上敷了藥粉,不能翻身,也不能蓋被子,隻在腰間鬆鬆垮垮地搭了條僧袍。賀連越雙手攀著窗欞,從窗戶眼裏瞧得分明。月光撒在懸心背部,勾勒出起伏的線條。

    其實和尚真不像看起來那麽弱雞,畢竟是在少林打樁練拳長大的人,渾身肌理分明,勻稱非常,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他臉上木木的,可身體卻無處不散發著少年人的朝氣,生機勃勃。

    賀連越看得嫉妒,又有點說不出的心癢。

    他總用著別人的身體,不管相貌生得多好,偶爾午夜夢回,總有種怪異的惡心感。他不喜歡觸摸自己,在他心裏,這些身子都是行將就木的軀殼,透著一股腐朽氣息。賀連越抬起自己的手,嗅了一嗅,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血腥氣,大概是剛才打慧因時沾上的。

    他使勁在衣服上擦了擦,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叩響了窗子。

    “和尚,你睡了嗎?”

    賀連越一扒拉上窗戶,懸心就知道了。他闔著眼,一直在等賀連越跳進來。反正這人走窗不走門是慣例。懸心還從沒見他正經去邁門檻,好像天生就不會從門過似的。

    但是他左等右等,賀連越卻突然沒了動靜。

    懸心睜開眼,正看見他傻兮兮地撩起衣服擦手,還擦了好幾遍。接著,史無前例地、禮貌地像敲門一樣敲窗戶,問他睡沒睡。懸心自己也沒發覺地,唇角揚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

    賀連越得不到回應,撓撓頭,說:“那我進來了。”說罷輕手輕腳地打開窗子,夜貓一般無聲落地。懸心在他進房前,就重新把眼睛閉上了。他五感極其敏銳,能覺察到賀連越正向自己床榻走來。

    床沿微微一陷,賀連越已經坐到了他邊上,伸出一隻手,試探他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還好,還好,沒發燒。”他的手指溫溫涼涼的,又輕又軟,撫過懸心額頭時,帶起一陣柔和的袖風。

    賀連越將手拿開時,不知為何,他心中驀地空落了一下。

    但很快,就如同一隻小舟,被巨浪掀翻,倏然潮湧起來。因為那溫涼的觸感,驟地降落到了他背後,輕輕撫過他的傷疤。從小便十分排斥與人肢體接觸的懸心,緩緩睜開眼睛,眸中一麵是驚異,另一麵是迷惘。

    他驚異的,他迷惘的,都是同一件事。

    為什麽,他竟然不反感賀連越的觸碰?(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