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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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破曉的院中燃起火把,寧靜的禪寺被喧囂取代,四處是嘩然和躁動。賀連越擰眉沉目,站在窗後,謹慎地探出一點視線。慧能已經第一時間派人去請方丈和諸位長老,玄慈等人恐怕馬上就要到了。

    懸心強忍疼痛,從床上坐起,一手摁在肩上。

    賀連越吃驚地回頭道:“你幹什麽?快躺回去。”

    “你要找什麽東西?”懸心垂著眼簾,臉龐隱在黑暗中,火光明滅,隻照亮他的額頭和鼻尖,卻看不到他的眼底,“我去藏經閣找給你。拿完你馬上離開。”

    賀連越完全沒想到他會說這番話。哪怕少林諸僧圍剿,他一人難敵眾僧,無法全身而退,但總不至於把性命丟了去。慧因之死,頂多害他一時找不到易筋經,要避一陣子風頭。他現在最關心的是,殺害慧因的人,和那位留下戒指的宿主,究竟有沒有關係。

    “這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賀連越低聲喝道,“你隻管養傷,不用理會。”

    懸心麵目平靜地說:“是我放你進藏經閣。”

    “那是因為你打不過我,不幹你的責任!”賀連越背手在屋子裏轉,“反正你別插手,我有種奇怪預感,殺慧因的人……可能是跟著我來的。”他的直覺向來非常準確。既然這人能在他離開後,潛入廂房殺死慧因,那麽也很可能隱藏在別的地方。

    賀連越停止咬手的動作,抬起頭,眼睛一亮:“藏經閣。”不是他多想,這麽多年闖進少林的人,十個有十個是要到藏經閣一遊的,這人也不會例外。但他待在藏經閣的時間隻有晚上,不知道白天發生過什麽事。

    他望著懸心,問道:“最近藏經閣有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

    “有。”

    賀連越忙問:“知道是誰嗎?”

    懸心麵無表情地回答:“你。”

    賀連越無語地扶額,道:“除我之外呢?”

    “閣裏沒有。”懸心想了想,“外麵的菩提樹被人踩斷了樹枝。”

    “這麽重要的事……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要不是看在他受傷的份上,賀連越真想撲過去揪他耳朵。懸心表情淡淡的,眼神仿佛在說“為什麽要告訴你”,隔了半晌,才道:“每年想闖藏經閣的人,很多。”

    少林名聲在外,多的是不識好歹之輩,想奪取七十二絕技。大部分都被外麵的武僧攔下了,僅少的幾個,也敗在了懸心手裏。懸心的武功,玄慈是知道的,所以把藏經閣交給他很放心。

    懸心老實地說:“除了你,都被我扔出去了。”

    賀連越聯想到懸心在獨龍江表現出的追蹤能力,能觀察到別人發現不了的細節。他改變了主意,把掛在床尾的衣衫一撩,披在懸心身上,道:“痛的話吱個聲。”

    “嗯。”

    兩人趁外邊兵荒馬亂,玄慈等人還沒趕到的功夫,展開輕功躍出了高牆。賀連越怕懸心傷勢複發,放緩了速度,一手還提著他褲腰帶,擔心他跌下去。反而懸心老大不自在,撇開他的手,說:“不用。”

    兩人貼得極近,賀連越身量本已算高,和懸心比起來卻矮了小半個頭。這和尚不曉得吃哪門子素長大的,腿長得不像話。賀連越原來是要負擔懸心的一半體重,捉了他的胳膊來拐自己脖子,現在反而更像整個人掛在懸心身上。

    懸心低頭看他時,隻看到個毛茸茸的腦袋,睫毛的陰影投在挺直鼻梁上,嘴唇薄紅。

    兩人繞過武僧進了藏經閣。

    懸心罕見地皺了眉頭,說:“七十二絕技,有六十九本被翻過了。”

    賀連越暗道自己果然沒猜錯。凡是偷溜進少林的人,不管為了什麽目的,總是忍不住要來個藏經閣深度自由行。不過這人的胃口也忒大,居然把七十二絕技差不多都翻了個遍。

    他擦亮一把火折子,用手掩著光,低聲問:“能看出別的沒有?他肯定還待在少林某個地方。”懸心借著他點亮的光,視線掃過書架,突然眉心一跳,伸手拿過了賀連越的火折子,仔細照亮書架。

    過了一會兒,他指著書架略微空出一條縫的地方,說:“這裏還少了一本書。”

    “什麽書?”賀連越有種不祥的預感。

    懸心閉上眼睛,回憶了片刻,緩聲道:“易筋經。”

    賀連越半晌沒說話,湊過頭去,直勾勾盯著他,道:“你再說一遍。什麽書?”

    “易筋……”

    懸心話還沒說完,便聽“砰”的一下,賀連越一頭倒在自己懷裏。懸心下意識舉高雙手,雙目發怔。賀連越扯著他的衣襟,腦袋一顛一顛往他胸口撞,那表情說不出是懊悔、無奈還是好笑,仰起臉,眼神複雜地望向他。

    “和尚,我真傻,真的。”

    “嗯。”

    賀連越將頭靠在他胸膛上,幽幽地說:“我好想揍你啊。”

    懸心為了防止摩擦傷口,外衫根本沒係嚴實,鬆鬆地披著。此時被他一蹭,敞開了大半。賀連越的臉就貼著他胸口滾燙的肌膚,鼻尖和額頭壓迫著他的心髒。他的心跳驟然一停,然後加速跳動起來。

    那種奇異的邪功後遺症重新從角落鑽了出來。癢絲絲的,冒著熱氣。他花了很多內力來壓製,卻絲毫不起作用。

    賀連越長長吐出一口氣,捏緊了拳頭,罵道:“混蛋,敢搶老子東西,還讓老子背黑鍋!不把你打成孫子,我就不姓賀。”他惡狠狠地拽住懸心的衣衽,瞪著他說,“你是不是傻,我連少林絕技都不要。你說我是為什麽來的?”

    要是和尚沒見過易筋經就算了,明明知道易筋經,還猜不到他的來意。是真傻還是假傻?

    不過他這次真的冤枉懸心了。懸心確實沒讀過易筋經,那天撞倒書架瞥了眼封麵,就給放了回去。正因為是他親手放回去的,所以對這個空出的位置特別敏感。

    他總算聽明白了賀連越話中的意思,“你想偷的,是易筋經。”

    “偷書,那能叫偷嗎?”賀連越撇嘴道,“你注意措辭。”

    懸心斟酌了一下,“你想盜的,是易筋經。”

    “……喂,你別逼我動手。”

    賀連越摸著下頜,問道:“你最後一次離開藏經閣是什麽時候?”

    懸心道:“重陽節。”

    “也就是說,那天應該是我們一起離開的。”賀連越一步步推理道,“從重陽節到今天早上,是一天兩夜。凶手,不,應該叫他竊書賊,肯定是在這個時段內進來,偷走了書,還翻閱了少林絕技。”

    他踱到桌邊,敲了兩下桌子。

    “現在有兩個問題。一,普通人偷了東西,肯定是第一時間離開現場,這人為什麽要轉而去殺慧因。二,他盜走了易筋經,卻沒把少林絕技一起帶走,哪怕是帶走一本。這對他而言應該不是什麽負擔。三,這人居然……知道易筋經?”

    賀連越沉思良久。

    太陽漸漸升上來,一縷陽光穿透漏窗,在青石磚上投下別致的光影。細小的灰塵,肉眼可見地飛舞在空氣中。賀連越睜開眼睛,忽然想到一種可能性。

    “我們離開之後,除了凶手,應該還有一個人進過藏經閣。”

    他曾經偷偷查過藏經閣進出記錄。

    “那個人就是慧因。”

    賀連越墨眉深鎖:“如果是慧因拿走了易筋經,然後凶手因此殺了慧因,這雖然大致說得通,但還有一點無法解釋——慧因怎麽知道的易筋經?而且,凶手又是如何知道慧因拿走的易筋經?”

    懸心圍著書架走了一圈。天光大亮,許多夜晚容易被忽略的細節,都在他眼中纖毫畢現。他盯著一塊牆皮,扭頭道:“你過來看。”

    賀連越謔地躍起,噌噌跑到他身旁。

    “這裏。”懸心指向牆上一個小角落,“有人踩過的痕跡。”

    賀連越四根手指撐起兩對眼皮,瞪大眼睛,死死盯了半天,才發現牆上一個米粒大的凹洞裏,陷了兩顆泥沙。他表情古怪地斜睨一眼懸心,這家夥可真逆天啊,要是能解剖研究一下就好了。

    懸心食指一路向上,道:“有人借力躍到了梁上。”

    “不是我。”賀連越不屑道,“我輕功沒這麽差。”他都是直接旋上去的。

    “嗯。”懸心點點頭,“鞋子比你小。”

    賀連越道:“難道是個女人?”

    懸心搖頭,道:“不像。”

    賀連越整理了一下思路。

    “凶手是個比較瘦小的男人,趁你不在時進入藏經閣,輕功一般,武功應該低於你。他偷閱了七十二絕技中的六十九種,然後開始看易筋經。讀到一半,慧因進來了,他不得已放下書,跳到了梁上,繼而親眼目睹慧因拿走了易筋經。所以昨天夜裏,他為了奪回易筋經,幹脆殺了慧因,順勢就推到‘楓林神秘人’,也就是我身上。”

    這個判斷相當合理,懸心也表示讚同。

    賀連越突然問道:“你以前說過,你看完一遍書,就能過目不忘?”

    懸心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不過這確是實情,略一猶豫,點了點頭。

    “那有沒有可能,這個凶手也能過目不忘,所以他根本沒想偷走經書。”賀連越道,“那本易筋經,也是因為先被慧因拿走,他才不得不出手搶奪的。”

    瘦小,武功中上,過目不忘。

    賀連越一時想不到這是哪號人物。蕭遠山和慕容博兩人現在還年輕得很,不到開啟藏經閣副本的時間。難道是他的出現改變了時間軸?

    此時,懸心又有了新發現。他指間撚了兩粒泥土,緩緩道:“是達摩洞的土。”

    “臥槽,這你都看得出來?”

    “嗯。”

    賀連越撓撓後腦勺,道:“那個什麽達摩洞在哪兒?”

    “少林寺背後,五乳峰中峰。”

    -

    兩人穿過少林寺時,天色已經大亮,晨光從樹林罅隙透出來,明晃晃地頂在頭上。好在大部分少林弟子都聚到了大雄寶殿,一路空蕩無人,更方便了兩人活動。

    賀連越和懸心到了達摩洞外,這是一個天然石洞,相傳為當年達摩祖師九年麵壁處,洞口麵向西南,用青石塊砌成拱門。這洞縱深可觀,地勢又低,陽光根本照不進去。從洞口往裏望,仍是漆黑一片。

    賀連越一麵掏火折子,一麵對懸心說:“你身上還有傷,就留在外邊不要進來了。”

    懸心背後的杖傷,本就沒有養好,此時更隱隱滲出血來。他比賀連越更清楚洞裏地形狹窄,不利於施展,兩個人進去反而是拖累,於是淡淡頷首。

    賀連越舉著火折子往裏麵走。他邁出三四步,忽然回過頭來,猝不及防撞上懸心的眼睛。懸心逆光站著,輪廓鍍了一層光亮,肩頭恍如托著朝日。仍是那張木美人的臉,眼底卻略帶著微笑。賀連越不知為何耳根有點發燙,轉開視線,輕聲道:“你等著,別走開。”

    “好。”

    “和尚。”賀連越手摁在佩劍上,“你以後,可不能對誰都說好。”

    懸心點頭道:“好。”

    “孺子不可教也。”賀連越雖是這樣說著,臉上卻浮出笑意來。

    賀連越彎腰進了洞,手中的火折被風吹得一抖一抖,隻能勉強照亮前路。洞壁潮濕,觸手黏糊。甬道畢竟不長,沒一會兒就走到了頭,裏麵是個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內台上有石像三尊,中為達摩坐像,兩側為其弟子。達摩祖師是天竺人,五官與中原人不大相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被他手中的光一照,原本慈和的麵孔竟顯得有幾分猙獰。

    賀連越一腳踩下去,聽到“哢擦”一聲。定睛一看,是一片幹裂的楓葉。

    這一聲在洞內碰撞回響,陰測測的。這回音一響接著一響,源源不絕,久久沒有停歇。當它漸漸弱下去時,一陣掌風倏然飄到了他耳畔,掀起他一縷碎發。賀連越冷笑道:“果然窩在這蝸殼裏沒走。來得好!”

    賀連越抽劍而立,聽風辯位,一手揮舞火折,將火星子往那人臉上甩去。那人手背掩麵,被火星驟然燙了一下,發出一聲驚呼。賀連越覺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可還來不及細想,那人身形一晃,伸掌按向了他的肩頭。

    “哼,就這點本事。”

    賀連越真氣聚集左肩,在他手掌觸到自己衣料的一刹那,內勁反彈,將他撞了出去。一個修長纖瘦的身軀,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山壁上,短促地慘叫一聲。賀連越用火折在他臉上一晃,看清了他的模樣,先是驚愕,繼而冷笑起來:“原來是你。”

    那人俊秀難言的臉孔在火光下,呈現出一種似玉非玉的光澤,濕潤的眼眸楚楚可憐。

    賀連越惡寒道:“呸,別拿這眼神看我,老子不喜歡你這種類型的。”說罷,一劍紮進他臉側的石壁中,握著劍柄,往下一劃,抵住他的喉嚨,“鳩摩智,你別告訴我,你是一路跟著我過來的?”

    鳩摩智花瓣般的嘴唇毫無血色,散落的長發遮住半隻眼睛,道:“是,也不是。”他知道賀連越武功深不可測,自己接近了跟蹤,絕對討不到好處。所以每次隻跟到城外,在城牆下風吹雨曬,乞丐似的一住就是數日,一直等到他出城。

    終於後他兩天到了嵩山。

    賀連越懶得管他怎麽來的,徑直索要道:“易筋經呢?”

    鳩摩智臉色蒼白地從胸口掏出一本書。賀連越剛欲伸手去奪,卻不想他忽然抱緊了書,咬唇道:“你、你先把北冥神功給我。”

    賀連越不禁勾起唇角,笑眯眯的臉上閃過一絲殺氣,一腳踩在石壁上,道:“你現在有資格跟我談交易嗎,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鳩摩智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將易筋經遞了過去。賀連越兩指捏住了易筋經,一奪之下,竟然沒能拔過來。就是在這一瞬間,鳩摩智突然抖動書頁,從書中灑出一股黃色的煙霧,盡數噴到賀連越臉上。

    賀連越隻感覺吸入的顆粒火辣辣侵進鼻腔喉嚨,眼睛劇痛,猛地咳了兩聲。

    說時遲那時快,鳩摩智緊緊抱著易筋經,狠狠撞了一下賀連越的腰腹。賀連越原本攔在甬道出口前,被他撞得整個人歪倒,哪有不怒的道理,在一片濃重的黃霧中,五指一抓,捉到個圓潤的肩膀,用勁一掐。

    “哢”地一下,鳩摩智悶哼一聲,整個右肩骨被掐得粉碎。但即便如此,他也沒停住腳步。賀連越閉著眼睛,提劍追了出去,一麵大聲道:“和尚,小心!”

    到了亮光處,他勉強能看清一點東西。隻聽兩道拳風來往呼嘯,一灰一褐兩條影子纏在了一塊。正是懸心和鳩摩智。懸心的武功不在鳩摩智之下,但他昨天才挨了三十杖責。少林寺的杖責,有一杖是一杖,連玄慈這樣的高手,都能百杖內活活打死,其分量可想而知。

    懸心的身法比他們在藏經閣打的那一架,慢了許多。鳩摩智被他斷了一條胳膊,也沒占多少便宜。兩人內力剛烈,以硬碰硬,強撞在一起,各自嘔出一口血來。

    賀連越心焦如焚,卻難以視物。他實在沒想到,未來的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居然會使出這種下三流的手段,連高級一點的飛賊都不屑的藥粉。

    如果是毒粉,賀連越倒是不懼的,用內力逼出來就好,可偏偏隻是一般的薑粉。

    此時,視線又清晰了一些,他看到懸心背後血跡滲出,浸透了整件衣服。懸心身形越來越慢,下頜有汗水混合鮮血滴落。

    “鳩摩智!”賀連越雙目通紅,不知是被薑粉嗆的,還是被懸心傷勢激的,切齒道,“我要殺了你!”他一個騰身,長劍如旋風,周圍的落葉都被他的劍風席卷而起,猶如亂花飛舞。鳩摩智隔了十數丈,都能感受到他劍上的寒意。

    那雙水意橫生的眸子,終於露出了驚慌恐懼之色。

    眼看就要身死劍下,他將易筋經往天上一拋,自己狼狽地趴伏在地上,驟然抱住了懸心的小腿,喊道:“救命!救我!”。賀連越怕傷到懸心,硬生生一轉,掉過劍頭,一劍紮破了易筋經。

    經書順劍滑落,落在他手心裏。

    就這當口,鳩摩智展開輕功,落荒而逃。

    “混蛋。”賀連越正準備提步去追,餘光卻瞥見懸心身子一晃,軟軟倒了下去。賀連越猛地一驚,腳尖一滑,自己墊在了他身下,把他抱在了懷裏。

    懸心緊抿著唇,臉龐毫無血色,雙手垂在地上,呼吸細微。

    賀連越感覺前襟微濕,攤開手來,指間全是懸心的血。

    “和尚……”他把臉埋在懸心頸邊,扣住他的手腕,不斷傳送內力,啞聲道,“懸心,你這個傻子。我讓你等我,誰……誰讓你打架了?不是告訴過你,痛就吱一聲嗎!你倒是吱啊!”

    懸心雙眼緊闔,背後血流不止。賀連越額上冷汗涔涔,心如擂鼓。攙著他的胳膊,將他負在自己身上。因為個子不夠高,還險些踉蹌摔倒,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忽然踩到一樣什麽東西,他低頭一看,是染滿鮮血的易筋經。

    他深吸一口氣,痛罵道:“我去你媽的!”

    賀連越攥著易筋經,手背青筋迸出,使盡全力一扔,把這本人人爭奪的絕世武功拋到了山崖下麵。(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