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傷心

字數:4953   加入書籤

A+A-




    賀連越背著身受重傷的懸心,從少室山的楓林中飛掠而過。百多斤的重量,對他來說不算什麽,隻是將他的速度拖低了少許。更令他擔心的是懸心血流不止,殷紅的鮮血沿著手肘指尖滴下,賀連越的衣衫都被染紅了大半。

    一路淌血,即便是賀連越,也不可能藏得住蹤跡。好在他挑著林中小路走,沒遇到什麽人。而且血濺在楓樹落葉上,沒那麽顯眼。

    “喂!和尚,你別睡啊!”

    賀連越試圖和懸心搭話,可懸心的體溫越來越低,已經完全陷入昏迷狀態。賀連越輸入到他體內的真氣,大多數進入不了他那個怪異的封閉係統,就迅速被排斥出去。賀連越此時,便說是心焦如焚也不為過,拚命催動真氣,腳下生風一般躥出。

    屋漏偏逢連夜雨。

    賀連越隱約聽見少林武僧的搜尋聲。“有血跡!賊人往這邊跑了!”、“師兄,這邊也有!”……他無心戀戰,隻能加緊速度跑出楓林,心中暗道:鳩摩智跟我一樣困在少林,他也受了重傷,卻不知躲到了哪裏去?

    原本絕對不可能在這個時間節點,來到少林竊寶的鳩摩智,無意間被他勾起了對中原武功的向往,顯露出了貪婪卑鄙的本性,跗骨之蛆般活動在暗處,難保不會成為他以後的心頭之患。

    賀連越心亂如麻,好不容易擺脫追兵出了楓林,卻見眼前是片排列參差、雜亂無章的塔林,一不小心就要被困進去。脫身自然是不難的,隻怕又浪費了治療懸心的時間。可是此時再選擇繞道,恐怕更加費事。

    他扭頭對昏迷不醒的懸心抱怨道:“你們和尚可真費事,花樣比我們喝酒吃肉的還多。”一麵說著,一麵將懸心往上扯了扯,防止他滑落下去,提起一口真氣,躍上數丈高的石塔頂層。

    此處是曆代少林高僧安息的墓地。塔類繁多,高低、粗細不一,形似茂林。路過的弟子,為表示對先人高僧的敬重,必定要低頭行禮。這塔林自建成以來,恐怕還從未被人這麽當墊腳石踏過。

    從塔林出來,離少室山腳就很近了,左右不過數百米的距離。

    眼看便要跨過山門,離開少林地界,忽聽得左麵林中傳來一個沉穩溫和的聲音,“施主這是要帶懸心去哪裏?”賀連越停下腳步,見一人身著袈裟,脖係佛珠,寬鼻慈目,看上去十分儒雅親善,從林中緩緩走出。

    “你是玄慈?”

    賀連越立即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少林長老雖多,但同懸心扯上關係的,也就是玄慈一人。

    玄慈雙手合十,道:“正是。”他的年紀並不很大,瞧著頂多三十出頭,可一言一行已經頗有高僧風範。賀連越沒有小覷他,卻也沒把他放在心上。畢竟回溯到天龍八部故事開始前,單憑玄慈的武功,是攔不住他的。

    “和尚,你不是我的對手,我想要帶懸心走,你一個人絕對攔不住我。”賀連越心緒煩躁,沒直接破口罵禿驢都是衝著懸心的麵子,緊鎖眉頭喝道,“識相點就趕緊讓開!”

    玄慈一步不動,佇立在原地,道:“施主帶走了懸心,打算怎麽辦?”

    “當然是找人治好他的傷。”

    玄慈道:“這裏是少林山門,若要尋人救治,自然是少林最為方便。施主把人放下來,我自會帶他回去療傷。”

    賀連越不願和他多做糾纏,沉聲喝道:“滾!”他氣沉丹田,奔湧到舌尖喉頭,發聲帶上了渾厚的內力,僅一個字,便如巨石轟轟碾過,又如天雷劈斷山木,落在玄慈耳中,饒是玄慈功力不俗,也由不得不後退幾步,消去大半勁道。

    玄慈生平從未見過這般高手,何況還如此年輕,至多不過二十歲。即便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驚訝不已。

    賀連越看都不看他,背起懸心就走。

    “施主留步!”玄慈上前道,“施主要帶懸心離開少林,可問過他的意思沒有?”

    這點正戳中了賀連越的軟肋。確實,他知道懸心清醒的時候,是絕對不會願意和自己走的,所以才準備先斬後奏,把人拐出去再說。賀連越眉頭一挑,哼道:“我記得他不是你的弟子,去與留,關你什麽事?”

    玄慈道:“懸心雖非我的弟子,卻少林弟子,更由我一手教養長大。若是他自願離開,那便要按照門規處置。可如果他並非自願,而是受人強迫,那少林必定庇護他到底,絕不讓弟子落入賊手。”

    “落入賊手?”賀連越不悅道,“等他跟我出去,見識過紅塵萬丈,吃過好吃的,玩過好玩的,怎麽還會惦記你們少林的粗茶淡飯?”

    玄慈聽了這話,竟微笑起來,反問道:“施主說的這話,您自己相信嗎?”

    賀連越一怔。

    “凡夫俗子,莫不有七情六欲,即使身在佛門淨地,也多得是貪嗔癡恨之人,藏汙納垢之人,口是心非之人。然而懸心不同……”玄慈歎道,“他生來剔透,不惹塵埃,世間的名利之欲、口腹之欲、男女之欲,都無法動搖他。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施主你又何必強求於一人?”

    懸心的臉就埋在賀連越頸後,下頜輕輕抵著他的肩窩,兩手垂在他身前。賀連越握住他一隻手,蒼白冰涼,玉質一般。玄慈的話,像一根鬆針紮進他心頭,稍一牽扯,便感覺到一陣刺痛。

    賀連越冷冷道:“如果懸心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弟子,你身為長老之尊,還會親自下山攔我嗎?說到底,你也不過是看重他的天賦和心性罷了。”

    “施主擄走懸心,若隻是為了收為己用,其實大可不必。”玄慈道,“施主與懸心,隻能互為拖累,絕不可能相輔相成。”

    賀連越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玄慈悲憫地看著他,道:“以施主之聰慧,卻久久看不透,不過是因為身在局中,不願細想罷了。”

    賀連越自詡巧舌如簧,能將死的說成活的,但一是因為牽掛懸心的傷勢,不能集中注意力,二是玄慈隻字不提他盜書殺人的嫌疑,一味把話題往懸心身上引,竟真的攪得他心緒大亂。

    而且,玄慈的話,不是沒有道理。

    他生平最忌諱與人牽絆,和阿蘿親昵相處數月,也是說走就走,沒有一絲猶豫。可偏偏一遇到懸心,就亂了分寸。你救我,我救你,不知欠下多少人情債。人情欠多了就會變成朋友,這話還是他用來警戒懸心的。可此時此刻,即便他不太願意承認,其實早就在心裏把懸心當成了朋友。

    離開懸心,他便毫無破綻,猶如遊龍入海,瀟灑恣意。在無量山殺無量劍派那幾人時,他心中沒有任何顧慮,提劍就是幾個血窟窿。但反之在懸心身邊,卻束手束腳,屢次放人生路,留下後患。

    如果沒有懸心,不論是陶慶友等人,還是鳩摩智,他殺就殺了,哪裏來這許多顧慮。

    賀連越極其少見地露出了迷茫之色:一開始,他到底為什麽要執著於懸心呢?懸心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

    “懸心一心向佛,是我見過最有慧根的弟子。若施主強行帶走懸心,不隻他會成為施主的累贅,同樣的,施主你也會拖累他的修行。他本性喜靜喜獨處,不善與外人接觸,施主如果有一分心思要為他好,就應該讓他留在他該留的地方,而不是強迫他去接受他不願意過的生活。”

    賀連越渾身一震,像被一記大錘重重砸了一下。他腦海中浮現出懸心靜坐藏經閣,專注讀書的平和模樣,以及自己逗他吃肉時,他抗拒沉默的神情。

    其實,懸心很討厭他吧……隻是因為打不過他,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他種種要求。

    這麽說來,即使麵對慧因,他也從沒流露過厭惡之色。可能是懸心天生就不會憎恨別人,所以才沒表達出對他的討厭。在心底,早就巴不得他趕緊找到易筋經離開。

    賀連越胸腔中忽然泛起一股酸澀,心裏好生不是滋味。一想到在懸心心目中,自己可能是比慧因之流更可惡的存在,他就胸口發悶,簡直透不過氣來。

    傷心。

    這兩個字在他腦海中飛掠而過,雖然隻一瞬間,卻嚇得他冷汗直冒。不,他怎麽會傷心呢?他,根本沒有心啊。作為一個宿主,他一直套用著係統贈送的軀殼,就像網遊玩家得到隨機分配的角色。打怪升級看風景,這才是他應該做的事。

    誰會為一個npc牽腸掛肚?瘋了嗎!

    賀連越三兩步走到玄慈跟前,將懸心撂下,推到他懷中,咬牙切齒道:“給你,都給你。”望著懸心慘白的麵孔,他眼中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就別開了臉。

    玄慈道:“既然如此,就請施主鬆手吧。”

    賀連越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右手還一直緊緊攥著懸心的衣角不放。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強迫自己鬆開手指,當最後一點僧袍的觸感也消失時,他心中驀地空出一個口子,簌簌倒灌進冷風來。

    “多謝施主。”

    玄慈帶著懸心走了。

    而賀連越站在少室山腳,衣袂隨風,獵獵飄蕩,良久盯著自己染血的手指,一動不動。(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