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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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鳩摩智目光顫顫地落在那枚戒指上。這戒指對他來說似乎過於寬大了,經常不自覺地滑下來一截,可是對那個人來說卻是正好。隔了這麽多年,他仍記得那人談論天下武學的神態,仿佛是在點評家中的一隻貓狗。

    他飛躍而起,一掌劈向那人的左肩,可那人僅用兩根指頭,就夾住了他的手腕,將他拽到懷裏。他又驚又怕,使勁掙紮,但在那人岩石般的臂膀中,就像渾身被拷上鎖鏈一樣,動彈不得,甚至連嘴都被一隻寬厚的手掌捂住。

    那人摘下他的紅帽,山嶽似的眉眼舒展開來,粗魯地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耳垂,熱騰騰地說:“長得倒是不錯,年紀太小了些。”他憤怒地瞪大眼睛,怒火迸發地死盯著這人。

    “小孩,要想學到至高的功夫,第一件要學會的事便是忍耐。”

    那人不以為然,哈哈大笑地拍了兩下他的臀部,將他丟下馬去。他在草坡上滾了兩道,卻沒有受傷,很快就爬了起來。他怒氣中燒,不甘地大吼一聲,撿起一塊石子向馬上的人扔去。

    對方展開猿臂,輕鬆一接,笑道:“多謝了,小孩。”那人食指上的一枚戒指,非金非木,黑幽幽的在陽光下閃爍。那一幕,久久地烙在了他記憶中。

    鳩摩智咬牙將自己的手臂掰正,唇間滲出血絲來。這些年來,他在吐蕃和中原之間來回往返,借治病為名深入內地,就是為了打聽那人口中的武功的下落。可惜中原門派保守,對曆代傳下的秘籍諱莫如深。以他如今的武功,還不足以與大門大派為敵,隻好小心翼翼地探查消息。

    可是一晃數年,別說什麽九陰真經、九陽神功,就連六脈神劍、易筋經,他都聞所未聞。他甚至一度懷疑當年那人是在胡說八道,世上根本沒有那樣的武功。

    直到遇見賀連越,聽到“北冥神功”這四個字,他才欣喜若狂地發現,原來這些絕世神功是真的存在,並非是天上閣樓,妄想虛構!

    哪怕與乞丐為伍,屢受欺辱,他也絕對要抓住這個機會!

    “師兄,你看,這裏有一串足跡,好像……是個山洞。”

    洞外忽然響起一陣騷動,鳩摩智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眼底有狠厲之色一閃而過。如果實在不行,他隻有殺出去這一條路了。少林弟子又如何,以一敵十又如何?他決不能死在這裏。

    他和這些生來即為螻蟻的人不同,他的追求,是武道的極致!

    腳步聲越來越近,剛開始不過折草窸窣,繼而變成了悶雷鳴動。鳩摩智從靴子裏拔出匕首,正對著灌木。他整個人就像一頭受傷的孤狼,雌雄莫辯的桃花眼中,匕首反射的冷光倏而跳躍著。

    “師兄……”

    慧德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揮揮左手,示意兩個師弟堵住出口的左邊。

    其餘幾人心領神會地頷首,按照他的布置分散開。

    慧德將長棍橫在身前,一麵做出防禦的姿勢,一麵猝不及防地挑開灌木叢——他的眼睛慢慢睜大,最後失望地搖了搖頭。

    “不在裏麵。”

    師弟們困惑道:“可腳印明明就到這裏啊?”

    慧德也覺得奇怪。他俯下身,指間撚了一點帶血的泥土,湊到鼻前嗅了嗅,沉聲道:“還是濕的,人應該剛走。”

    -

    賀連越拎著自己的小包袱,混在出城的人群中。周圍都是布衣襤褸、風塵仆仆的江湖人,倒襯得他玉冠青衫,像極了出遊的公子哥兒。他怔怔地兩眼放空,神遊天外,一時間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

    “出城的公牒。”

    守城的士兵前後問了幾遍,都沒聽見回話,於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賀連越猛地醒過神來,問:“什麽?”

    “你的公牒呢?”

    他飛簷走壁,無戶無籍,哪有什麽公牒。進出城池從來都是靠輕功。

    賀連越連忙退出隊伍,搖手道:“我突然想起,公牒忘在客棧了。”

    “趕緊回去拿,天黑就關城門了。”

    賀連越應了一聲,一溜煙跑走了。他沿著城牆跑出一段,搔搔頭皮,自己都覺得好笑。太久沒幹壞事,連到手的易筋經都還了回去,差點以為自己良民了。他在雲南境內的作案記錄還沒銷呢。

    他在城裏閑逛著等天黑,剛背手踱到白玉橋頭,就遇見個熟人。

    那位擺糖人攤的老爺爺,跟他天生有緣似的,又恰好支了個位置在橋下。今日生意不好,他正閑得打瞌睡,腦袋頂著橋頭大榕樹,花白的胡子被曬得打了鬈兒。

    賀連越蹲下來一看,攤子上原本的老虎、兔子樣板,換成了一對和尚跟劍俠。他輕輕踢了攤子一腳,一下子就把老爺爺給震醒了。老人家揉揉眼睛,迷糊糊地說:“哎呀,是您呐?”

    “你認得我?”

    “認得認得。”老爺爺笑眯眯地說,“從前我老賣些動物糖人,生意平淡得很。自從照您說的模子,做了劍俠跟和尚來賣,生意好多了!咱們這少林腳下,最多的就是和尚跟江湖人,大夥兒都說這模子好看哩。”

    那當然,這可是比劃著他和懸心的臉做的。他倆的顏值,普通路人甲怎能相提並論!

    賀連越得意不已,“要不我再給你擺個新姿勢,禦劍的?拔劍的?”

    “那不成。”老爺爺搖手道,“現在這和尚、劍俠是一對,換個姿勢就不好連筆了。”他把攤上那個樣本豎起來給賀連越看。原來這和尚跟劍俠是一筆畫的,兩人的手牽在一起。

    賀連越蹲在地上,望著那相連的糖人,先是發呆,繼而歎了一回氣。

    “大爺,這可是兩個男人,你怎麽能給他們手牽手、係紅線呢?”

    “兩個男人怎麽了?”老爺爺眉飛色舞地撫著胡須,“要是有姑娘來買,我就給這劍俠啊,加兩根辮子,說是女俠。”他一麵說著,一麵在劍俠頭頂勾了兩條長辮。

    賀連越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自己從英姿颯爽的俠客,變成了嬌滴滴的姑娘。

    “喂,你這老頭也太過分了吧!”他怒拍攤子,“你這是對我的人格侮辱。”

    老爺爺也不怕他,笑嗬嗬道:“嗨,您別說。重陽節那晚,您同那位師父過來,我還以為您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拉著自家情郎呢。話說……那位師父去哪兒了,今兒個怎麽沒一起來啊?”

    賀連越見他來回張望,心中的那股怒氣忽然就泄了,隻餘下一片空蕩蕩的惆悵。

    “別找了,人沒來。他在寺裏念經呢。”

    老爺爺遺憾地說:“那位小師父,生得可真好,一看就是老實安穩的孩子。要是沒出家,我還想把孫女介紹給他呢。”

    “我呸。”賀連越怒瞪他,“你想得美!臭老頭。”

    “我說那位小師父,您生什麽氣啊?”

    “我才沒生氣!”賀連越撇過頭,哼道,“我是覺得你孫女配不上他。他那樣的人,至少得配個……得配個……”

    老爺爺笑眯眯地問:“配個啥樣的?”

    賀連越喉頭一塞,半晌才道:“配個全天下最好的。”他突然幽幽地歎氣,“我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給他,可是他除了讀經拜佛,什麽都不想要。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老爺爺仰頭望天,歎道:“十多年前,我還不沒開始做糖人,是城外河裏撐船的船夫。我覺得撐船沒意思,還不如在橋下擺攤賣糖人,至少日子穩定安逸。可我那時候已經有了一條船,眼看就能做船主人,就這麽不幹了,實在不甘心。”

    “但是你現在不是來賣糖人了嗎?”

    “那是我後來遇到一個大師。他帶著個孩子,坐我的渡船來嵩山。他呢,一麵教那孩子武功,一麵在船上啃雞腿,雞骨頭扔得到處都是。那孩子把雞骨頭都撿起來,用手絹包好,反過來教訓他‘不許亂扔’。然後大師就說了一句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和尚憑什麽不能吃肉?反正我又不想做個好和尚。’”

    賀連越聽得有趣,道:“少林還有這樣的和尚。”

    “不是少林的師父,少林的師父我多半認得。”老爺爺感慨道,“我覺得這兩句詩說得可真好,我一聽,就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幹撐船渡人的生意了。”

    “這是李白說的,又不是他說的。”

    賀連越嘴裏反複嚼著這兩句詩,忽的躍起來,恍然道:“對啊,我又不是要做什麽好人!我就妨害和尚修行,那怎麽了!他討厭我就討厭我好了,反正我和他在一起,心裏就高興。我不是要做反派嘛,反派不強取豪奪,那算什麽玩意兒?”

    他倏地哈哈大笑,頓感神清氣爽,輕輕一躍,閃出去三丈遠。

    老爺爺還沒回過神,眼前的人就不見了,他衝著賀連越的背影喊:“少俠,買個和尚吧?”

    “不買。和尚整個人都是我的!”(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