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謀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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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林穀鬱鬱,四周旋繞著聒噪的蟬鳴。一聲一聲,顯得熱鬧非常。山穀裏有一彎小溪,在月下蜿蜒而過,最深的地方不過才到成人的胸口,兩個鄉兵脫得赤條條,把腦袋紮進水裏,一麵拿白巾擦背。

    另有一幫鄉兵,熱得冒汗,卸下甲胄,咕嚕咕嚕喝水,將幹糧在水裏泡軟了,塞進嘴裏。

    但更多人還是恪盡職守,守住山穀兩側出口。他們身著禁軍的鎧甲,氣勢如虹,和這批烏合之眾截然不同。禁軍中的一人,坐在篝火邊,拿木棍挑動火舌。他生得一對細長的鳳眼,五官不甚出色,卻有一股久居軍營的淩厲。

    “秦大人。”一個親兵小跑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秦容的眉頭緊緊皺起,挑動火舌的手一頓,問道:“病了?”

    “是,病得很重。瞧著……不大好。”那親兵往樹影處望了一眼。原來除卻這百餘名士兵,山穀裏還有八百餘號人。這八百人將河穀填得滿滿當當,背靠背、頭挨頭地坐在一起,麵有菜色,衣衫襤褸,腳上帶著沉重的鐐銬。但最令人震撼的,還是他們臉上的麻木與絕望,眼神空洞,比行屍走肉好不了多少。

    其中不少人,身上的傷口因為天氣炎熱,已經散發出陣陣腐爛的臭味,竟連驅趕蛆蟲的力氣都沒有。女眷們衣不蔽體,露出曾經精心保養的嬌嫩肌膚,卻絲毫不以為恥,偶爾一抬頭,隻有眼波還在流轉,訴說昨日的嬌軟皚皚。

    誰能想到,他們曾經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夏日遊湖泛舟,冬日擁衾圍爐,生平不識五穀為何物。這些女人們,原來最大的煩惱,不過是情郎少瞧了自己一眼,戴的頭花珠翠比不上別人嬌豔,如今卻在流放路上,哭瞎了雙眼。

    秦容從她們中間抬腿走過,幾個女人哀求地望著他,試圖用雙瞳中的粼粼淚光使他心軟。若放在從前,區區一個副指揮使,她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信王府的女兒姊妹,發起嬌來,便是皇子也要連連求饒,叫幾聲好妹妹。

    可是,對於秦容而言,她們隻是逆王叛臣之後,是未來的軍妓,花幾個小錢就能玩死的物件兒,他根本不必冒著丟官的風險,為她們投入一絲一毫的感情。他徑直穿過去,期間還踹倒了個想抱住他小腿的“郡主娘娘”。

    在這支隊伍裏,他真正在乎的人隻有一個。

    秦容揪住隨行的軍醫,沉聲問道:“怎麽樣了?”那軍醫搖搖頭,道:“是風寒,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缺醫短藥的,恐怕熬不過三天了。可憐啊,這麽小的年紀。要是讓死去的信王妃曉得了,不知該心疼成什麽樣子。

    秦容目光複雜地掃向榕樹下。那裏坐著一個老仆,是信王府的老人了,頭發花白,兩隻手雞爪似的瘦,幹癟的懷裏摟著個小男孩。任誰也不會見過比這更漂亮的孩子。玉白的臉蛋,齊整的眉毛,就算是觀音座下的童子,也絕沒有這麽好看的一張臉,這麽純真的一雙眼睛。

    秦容在宮裏當值的時候,曾看見皇後娘娘把這孩子摟在膝上,對陛下說:“真是怎麽疼愛都不夠,叫人看了就撒不了手。”

    信王妃站在一旁,掩唇微笑,好像真怕皇後將自己兒子奪走一般,佯裝嗔怒道:“姐姐想要,就自己再生一個。許兒可是我的心肝,丟了他,我還怎麽活?”

    信王的嫡幺兒,皇後娘娘的親侄子,壽春郡王的胞弟,一出生即被封為安昌侯。這樣的榮華錦繡,潑天富貴,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沒了父母兄長,自己又淪為階下囚,從繁華無匹的東京,王府深宅,被發配到不毛之地。

    如果這是個伶俐的孩子,同他的兄長壽春郡王一樣,睡夢中就被捉出來賜死就罷了,倒也痛快。可偏偏……他是個玉件擺設般的傻孩子,連話都說不囫圇,開口隻會叫爹娘、哥哥,七歲大了,飯還要奶媽喂到嘴裏,一顆扣子也不會係。

    因為沒有威脅,所以陛下選擇了放生以示仁德。可這樣一個傻孩子,被送到邊蠻之地,左右也不過是個死字,還談什麽皇恩浩蕩?秦容頓時有些為難,雖然知道趙許必死無疑,但要是死在自己手上,卻免不了被人抓住把柄。

    而且帝後對安昌侯感情深厚,難保什麽時候又記起他的乖巧來,順口一問,自己就逃不掉瀆職之罪了。

    秦容心裏有了決斷,對親兵說:“改道去河南府,先給他治病。”

    親兵吃了一驚,但軍紀嚴明,立刻整裝應答。隻是顧忌著隨行的民兵,這些人是從潁昌府調來的,隻護送他們出潁昌地界,不一定願意跟著去河南。秦容抬手道:“不用管他們,一群兵油子。”

    他身為禁軍副指揮使,看到這些民兵齷蹉的形容,自然是十分不屑的。

    親兵偷看他的臉色,默默地把需要民兵領路這句話,吞回到了肚子裏。

    -

    趙許這場病,來得十分凶險。他粉嫩白皙的小臉很快凹了下去,印堂發黑,臉上全是將死的灰敗氣息。秦容來看了幾次,石頭般生硬的心腸,都起了幾分不忍。而那老仆,被稱作何叔的,每日抱著趙許,向諸天神佛禱告,聲聲泣血,眼淚從深陷的眼窩裏流出來,顯得十分可怖。

    這一天,秦容帶了些食物過來,發現何叔不在,而趙許竟是坐了起來。

    這孩子病得脫像了,竟與之前判若兩人。皮膚黑黃,顴骨變高,嘴唇幹裂,唯有一雙眼睛,幹淨純粹得好比天上的晨星。秦容問道:“你的病好些了?能坐了?”趙許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神情木然。

    秦容從未看過他和別人說話,連點頭搖頭都沒有,食物全是何叔喂進去的。這完全是個木偶孩子,無知無覺,有人牽著線,才肯動一動。秦容走過去,將帶來的肉幹撕成條狀,湊到他嘴邊。

    趙許看了他一眼,極慢、極慢地張開嘴,咬住了肉幹。

    秦容覺得他好像也沒那麽虛弱,雖然相貌嚇人了些,但精神頭還是不錯的。此時,忽然聽見背後有個嘶啞的聲音喊道:“侯爺!小侯爺!”何叔極慌張的樣子,扔掉了剛打一皮囊的水,飛也似地奔過來,將趙許緊緊抱住。

    趙許嘴中的肉幹被撞倒,還沒來得及咀嚼就掉在地上。但他仍是那副木呆呆的模樣,絲毫不驚訝也不可惜,倒在何叔懷裏,一動不動。秦容有些惱怒,喝道:“你這是做什麽,怕我害他嗎?”

    何叔花白的頭發被風吹起,滄桑無比,啞聲道:“大人恕罪。”

    秦容覺得和這麽個老頭小孩生氣也沒意思,一腳踢翻了柴火堆,拂袖離去。目送他走出老遠,何叔才貼著趙許的耳朵,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小侯爺,您別怕。老奴就算豁出了這條命,也會救您出去的。”

    說罷,將一枚小小的藥丸,塞進趙許的齒間。

    趙許麵無表情木然吞下。沒過一會兒,他的臉色便更灰了些,眼睛裏也沒了神采,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

    賀連越端看鏡子裏那張臉,好些天了,還是不能適應。他原來用過的皮囊,蘇少廷、丁春秋,都和他自己的臉有幾分相似,看習慣了就覺得仿佛自己就長成那樣子,靈魂融合後完全不別捏。

    可殘念的模樣,實在讓他有點接受無能。

    這個中二病少年,日常犯蠢如哈士奇,卻長了張布偶貓的臉。長眉鳳眸,薄唇尖頜,高貴冷豔得一塌糊塗。不說話的時候是冰山美人,一開口就是:“師兄,我今天又吃了五碗飯,還喝了一缸水。”對了,此人飯量極大,賀連越每天有一半時間是在饑餓中度過的。

    賀連越剛開始隻是模仿著他說話做事,免得被人看出破綻,結果到了後來,自己都快抓狂混淆了。他發現,用殘念這個身份,無論做出多麽離譜的事情,好像都無法引起其他人的驚疑。

    本參憨厚地一笑,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師叔你十歲那年,曾經吃了一顆茶花種子,又生咽了一捧泥土,想在肚子裏種出茶花,然後從頭頂上長出來。結果肚子脹氣,險些昏死過去。”

    言下之意是,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隻要您不把自己玩死,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賀連越無語望天,迎風流淚。

    忽然聽到本參驚喜地叫道:“枯榮師伯,您出關了?”他倏然扭頭,果真見一個和尚站在花樹下,布衣芒鞋,身量極高,卻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樣。這和尚臉上隱有寶光流動,反倒叫人忽視了五官的好看與否,隻覺得那雙眼睛猶如迷霧中的一盞明燈,直指人心。

    原來枯榮大師,現在還不是大師,也沒有將枯榮禪功練成。

    枯榮微一頷首,對賀連越道:“殘念師弟,你且過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