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0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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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上午,裴夫人與裴大奶奶相形而來,為著裴羽這喜訊,俱是滿目喜悅,藏也藏不住。

    裴羽把顧大夫的交待如實告知母親、大嫂,又將兩個單子拿給婆媳兩個看。

    婆媳兩個略通醫理,曉得這就是胎相安穩的意思,愈發心安,轉而笑吟吟地詢問裴羽想吃什麽。

    “嗯——”裴羽不好意思地對著她們笑,“早間想吃臘鵝脖子,小廚房裏恰好備著,吃得飽飽的。這會兒還不知道想吃什麽。你們放心,廚房、小廚房裏一向準備齊全,想吃什麽說句話就行。”

    “哎呀,”裴大奶奶笑起來,“我們家的姑奶奶,可是從來不愛吃肉的,這會兒竟也轉了性子。”

    裴羽隻是笑,心說早就轉性子了,隻是沒好意思告訴你們。

    裴夫人亦是滿臉笑意,握了女兒的手,道:“這樣吧,我和你大嫂回去好生準備著,把手邊酸的辣的吃食過兩日一並給你送來,哪日饞我和你大嫂親手做的飯菜了,叫人去知會一聲就行。”

    “對對對!”裴大奶奶連連點頭。

    裴羽欣然點頭,“好啊。”

    之後的日子,裴羽仍是閉門謝客,每日的正事不過是到正廳處理家事,不再做針線,閑來不是酣睡、看書便是習字。

    蕭錯見她每日仍是悠然的神色,便也尊重她的意思。他不覺得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勉強妻子是可取的行徑,況且,妻子對胎兒的看重不比他少分毫,要是覺著吃力,早就知會他了。

    而裴羽也不希望他為著孩子便左右她日常諸事,與他提了提此事,讓他不要擔心,何時覺著精力不濟了,自會告知於他。

    他由此愈發確定,她是小事上迷糊大事上最為清醒的性子,笑說一句“隨你的意思就好”,就此與她形成了這方麵事情上的默契。

    裴羽有喜之後,還有兩個在蕭錯看來是驚人的轉變:她在用膳的時候,隻要是想吃的,都會吃下,不想吃的,隻要是顧大夫建議的,都會乖乖服用,再不曾有過擔心自己長胖的言語;她每一晚入睡之後,居然都老老實實的,整夜的舉動,不過是偶爾翻個身而已。

    麵對著他,她的手會停留在腹部,是防護的姿態,背轉身的時候,仍是如此。

    為人父者,對子女徹骨的愛意要在孩子落地之後才會展露——他雖未經曆便可明白,正如他如今最在意的還是自己的阿羽的安危,其次才是胎兒。

    而她不同,她在這個時候,便已開始疼愛嗬護著孩子。

    如她所言,她在他眼裏,還是個孩子氣十足的人,但在這回事上,她在付出的已比他多了幾重。

    蕭錯為著叫她更心安,把這情形如實相告,不出所料,她綻放出了大大的喜悅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讓他整顆心都要為之融化,更叫他再生出幾分疼惜:往後要如何相待,才能償還她為自己為兒女無言的付出?

    **

    安心養胎的日子裏,裴羽時常念及舞陽公主,繼而便又會念及崔振、藍氏這般在情緣中的傷心人。

    甘藍是個凡事有始有終的女孩子,私底下一直讓正房的小丫鬟、外院的小廝留心。

    這一日,在小書房裏,她一麵幫正在習字的裴羽磨墨,一麵輕聲說起藍氏:“帶親人換了住處,顧大夫每隔三五日便去給她的母親把脈。銀錢方麵應該是有崔四公子幫襯著,手頭寬裕了不少。茶樓又開張了,她仍如以往度日,隻是明顯的變得鬱鬱寡歡,小丫鬟說,瞧著她的樣子就難過。”

    裴羽無聲地歎息,轉而詢問崔振近況:“崔四公子呢?官職可有眉目了?”甘藍和水香這兩個小丫頭,可比她房裏的大丫鬟和內宅諸多管事媽媽的消息還靈通,在府裏打聽不到的事兒,在外麵也能探聽到。

    甘藍回道:“聽清風說,看著皇上的意思,是想給崔四公子一個與侯爺不相上下的官職。畢竟,崔四公子與侯爺有仇是真,是文武雙全的人才也是真。”

    “我曉得。”裴羽知道甘藍是怕她擔心,笑,“不是個人物,侯爺也不會當做對手,甚至於,是尊敬的。”

    “正是夫人說的這個理,奴婢嘴笨。”甘藍笑起來,繼續道,“可是,一時間難以找到適當的官職,看來還要等一段日子。”

    裴羽想了想,道:“這樣也好啊。把家裏的事情理清楚之後,再投身於公務也不遲。”

    “嗯,反正侯爺也不稀罕趁人之危。”甘藍說完之後,看著裴羽的側麵,欲言又止。

    裴羽手裏的筆停下來,笑著側目瞧她,“怎麽了?我倒是想不出,有什麽話能讓你吞吞吐吐。”

    甘藍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正月裏,奴婢用以往存下來的銀子,給娘親、弟弟開了個小酒館,地方……地方就在藍氏那個茶館的斜對麵。我娘和弟弟以前是租房子住,如今就住在小酒館裏。”

    裴羽忍俊不禁,“你這丫頭,是打定主意要看到藍氏歸處才甘心麽?”

    “不瞞夫人,奴婢還真有這心思。”甘藍坦誠地道,“別的法子也沒有,又不能跑去崔家探聽消息,那不是自尋麻煩麽?也是運氣好,恰好那條街上有等著租賃的地方。”

    “跟管家說過了沒有?”裴羽自然是讚同的,但是也明白,自己與男子的看法又是不同。而管家的態度,等同於蕭錯的態度。

    “說過了,決定之際特地請示了管家,他揶揄我真是吃飽了撐的,繼而說無妨,隨著我瞎折騰。”

    “那不就行了。你倒是與我心思一致。”裴羽也不隱瞞甘藍,“藍氏與別的事情無關,我怕是比你還要好奇,隻是不宜走動,隻得壓在心裏。”說著話,她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個裝著些小額銀票的荷包,“這個你拿著,有難處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

    “這、這可不行……”甘藍連連擺手,“奴婢跟您說這事兒,是覺著應該稟明,之前您又不是繁忙便是嗜睡,總找不到正經說這事兒的機會。奴婢真的不是跟您邀功討賞,真的……”說到這兒,粉臉已經漲得通紅,特別局促不安,生怕裴羽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裴羽給了她一個真誠的笑容,“你和水香來我身邊時日也不短了,我還不曉得你們的品行麽?平日裏你們兩個要兼顧的事情不比大丫鬟少,早就該賞。等會兒水香也一樣有賞,別多心。況且,你這怎麽都算是在幫我打聽這件事的後續,這是應得的。再推辭我可就生氣了。”

    甘藍這才神色一緩,接過荷包,屈膝行禮:“多謝夫人。”

    裴羽拿起筆,繼續跟她說閑話:“你爹爹呢?方才你一直沒提及。”

    “那個人……要不得。”甘藍撇一撇嘴,“三年前死了,他還在的話,我也不肯回那個家——我六歲的時候,他把我賣給了人牙子,換了二兩銀子。”

    “啊?”裴羽愕然。一個女孩,尤其是這樣伶俐的一個女孩子,又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怎麽可能賣二兩銀子?賣身契,意味的可是一個人的一輩子——數十載勞作。

    “真的。”甘藍自嘲地笑了笑,“興許他那會兒是急著買酒喝,或是急著去賭,人牙子又是黑心的居多。先是我,之後是我弟弟……他就是個賣兒賣女的貨色。我娘又是性子懦弱的……唉,我們家那本經,念起來氣煞人。後來是我運氣實在太好,遇到了府裏的管家,他瞧著我資質不錯,便讓我和水香等小姐妹一同習文練武。我正式當差之後,還算勤勉吧,管家將那張賣身契還給了我,之後月例也是一分不少的給我。我積攢下一些銀錢之後,找到了弟弟,把他從一個富戶家裏贖了出來。”

    她和水香這一類丫鬟,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月例都是由外院單出,每月有二兩月例可拿,每辦妥一件差事,又有另外的賞錢,少則十兩二十兩,多則一二百兩甚至更多。是以,隻要不是揮霍無度的性子,有三兩年便能積攢下一筆讓尋常仆婦咋舌的銀錢。隻是,這些不能對別的丫鬟提及,別人可不會覺得她們所得一切是應當的。

    裴羽放下筆,握了握甘藍的手,“你這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甘藍感激地一笑,“奴婢總歸是命好的人,眼下那個敗類已經不在了,我和弟弟能照看著娘親過活,日子還算過得去。”

    “那你娘呢?身體可好?你爹那個樣子,她以前的日子肯定也特別難熬……”裴羽說著話,便想到了甘藍正月迄今隻得了三日的假,眼下小酒館又是剛開張,忙道,“等會兒你就回家去看看吧,房裏現今也沒什麽事。要帶上四色禮盒,嗯……等我再備下一些物件兒,你一並帶回去。看看家裏的情形,打理好了再回來。”這丫頭平日為她做的太多,該在適當的時候予以回饋。

    甘藍聞言,不由淚盈於睫。

    “聽話。”裴羽又握了握甘藍的手。她的日子,一直是風調雨順,如甘藍這般的經曆,於她而言,真是聳人聽聞。

    甘藍吸了吸鼻子,行禮承諾道:“奴婢日後會盡心竭力當差。”

    “嗯,好好兒跟著我,最好是日後嫁了人,也能在府裏繼續當差。”裴羽笑著扶起她。

    甘藍隻有片刻扭捏,隨後道:“奴婢也想一輩子服侍夫人,並不想嫁人。但若真有那一日,您別、別把我指給外院的人,要是那樣,我可就回不來了……”

    “行啊,答應你了。但最好是你自己找到個合心意的人。”裴羽由衷地笑起來,揉了揉甘藍的臉。

    甘藍靦腆的笑著,重新拿起墨錠磨墨,接著說崔振和藍氏的事情,語氣有些蕭索:“聽我弟弟說,崔四公子每晚都到那條街上,都是宵禁之後,但也隻是站在茶館外凝望一陣子,就算是茶館還開著門,他也不進去。”

    那般的情形,真是讓說著、聽著的人都唏噓不已。

    當日下午,甘藍帶著四色禮盒及裴羽的賞賜回到家裏。母親孫氏和弟弟福明見她回來,都是一團歡喜,得知那些名貴的補品、衣料、物件兒是蕭夫人賞的,對她的處境愈發放心。

    孫氏廚藝不錯,各色下酒的小菜都做得很地道,眼下福明也學會了,酒也是原汁原味,沒動過歪腦筋,是以,小酒館開張之後的生意比起同行算是很好。

    甘藍見此情形,真的放下心來。

    當晚,母親、弟弟在打烊之後跟她說了一陣子話,便歇下了。小酒館後麵隻有兩個用來安歇的房間,母子兩個考慮到她習慣了優渥的環境,當晚便在一個房間擠一擠,專門給她騰出一個房間。

    甘藍作勢睡下之後,過了一陣子,因為惦記著對麵的藍氏和據說每夜前來的崔振,披衣下地,到了臨街的窗前,將一扇窗推開一道縫隙,搬過一個條凳坐下。過來片刻,覺著不妥,索性將所有臨街的窗戶全部打開,找到一個最宜觀望的位置,重新落座。

    尋常人不會在意這等小事,若有人在意,她也會及時察覺,隱藏自己。

    京城三月的夜,空氣清甜,月光清明。

    長街遠處,一派寂靜。近處,隻有藍氏所在的酒館中尚有一盞燈光,溫溫柔柔地搖曳著,臨街的門虛掩著,似是在等誰推門而入。

    甘藍側耳傾聽很久,不聞馬蹄聲或腳步聲。

    難道是今日運氣不佳,崔振不會前來?又或者,是崔振的身手太好,腳步聲已到了無聲無息的地步?

    早知如此,就到房頂上去觀望了。

    甘藍心緒煩亂期間,見到茶館的門打開,藍氏走出來。她斂起思緒,凝眸望去。

    藍氏抬眼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半晌,又望向長街盡頭。

    更鼓聲一聲聲傳來,甘藍這才發覺,已是四更天。

    藍氏不為所動,保持著靜默的姿態望著遠處,良久,收回視線,卻並未回房,而是舉步離開茶館門前,走向東麵,再踱步至西麵盡頭,來回漫步。

    是那般纖弱的透著孤單寥落的身影。

    甘藍全無睡意,臨窗靜坐,一次次看著那人影經過、消失、再出現。期間,她留意到有個纖巧的閃爍著晶瑩光芒的物件兒落在通往茶館西麵的地上,聲音微不可聞。

    藍氏並未發覺。

    甘藍隻希望那不是貴重的物件兒,失之不可惜。

    隱隱的,有漸行漸近的颯遝的馬蹄聲打破整個長街的靜默。

    藍氏步調如常地返回到茶樓門前,靜立片刻,回轉室內。

    隨即,馬蹄聲在街角處停下、靜止。

    甘藍將呼吸放到最輕微,聆聽著那輕微的腳步聲趨近,繼而看到了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入目。

    無疑,那定然是崔振。

    他今晚並不似福明說的靜默、凝望,而是緩步徘徊在茶館臨街的一段路。

    反反複複,許久。

    末了,卻是轉身離開。

    甘藍不由得在心底喟歎一聲:急死人了。

    崔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還未在她耳裏消失,藍氏出門來。

    藍氏手裏提著一盞燈籠,光影映照下,讓甘藍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神色。

    藍氏顯得很焦慮,在門前躊躇片刻,便轉向東麵,一麵走,一麵借助燈籠光影望著地麵。

    一定是在尋找什麽。

    一定是在尋找她之前無意間遺落在地的那個物件兒。

    但是方向反了。

    可也沒關係。甘藍想,夜是那麽長,足夠她將這長街來回走上幾遭,總能找到。

    但是不由自主的,她的注意力轉移,將耳力全部用來聆聽藍氏的腳步聲。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後,崔振的身形再度出現在甘藍視野。

    他望著在茶館東麵街上行走的藍氏,片刻後,似是知道了意中人的意圖,不由斂目望向別處。

    片刻後,他緊走幾步,彎腰將那被人無意間遺落的物件兒撿起來,撚在指尖,仔細觀看。

    甘藍因此凝眸、屏住呼吸,展目望去,見那物件兒是一個手串,手串隻是以絲線編織而成,綴著的是亮晶晶的一顆鑽石。

    鑽石。這東西如今在大周是可褒可貶之物,有人說它低賤,有人視為珍寶,因何如此,她並不是很清楚。隻是曉得,夫人、二夫人對鑽石都是格外鍾愛的,喜它那份質地的純淨與璀璨的光芒。

    藍氏的腳步聲漸進,回轉到茶樓前。

    她並未察覺到崔振的去而複返,仍舊用燈籠照亮眼前方寸之地,苦苦尋找。

    崔振緩步走上前去,麵對著微彎了身形、凝眸檢視地麵的藍氏,將手中之物送到她近前,溫聲道:“在找這個?”

    藍氏身形僵了僵,隨即站直身形,下意識地拿過他手裏的物件兒,隨即緊緊地咬住了唇,抬眼凝視他。

    “戴了這些年,絲線已陳舊,斷了。”他說。

    藍氏胸腔緩緩地卻明顯地起伏著,哀哀地望著他。

    “人都不要了,還要這個做什麽?”他問。

    藍氏不說話。

    “人都是個該殺百千次的混賬,你怎能在意這種人送的身外物?”該是咄咄逼人的言語,在此刻的他的口中,卻是低回婉轉、憂傷之至的語氣。

    藍氏微揚了臉,張口欲言,淚水卻猝不及防的滾落於腮邊。

    晶瑩的淚光,在月光、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一如她失而複得的鑽石在夜色中的華彩,不同的是,美人淚,叫人心碎。

    “宸宸。”這一聲呼喚,低啞、黯然,微不可聞。崔振緩緩抬手,去為她擦拭麵頰上的淚。

    她的淚落得更急,身形微微顫抖起來,手上失力,燈籠落地。

    那一刻,這兩人的相擁,不知是誰主動。或者,那隻是一對有"qing ren"等待太久的一個擁抱,隻是同一瞬間的默契。

    藍氏壓抑而沉痛的哭泣聲,回響在這個原本靜好的夜,讓聞者傷心、黯然。

    崔振緊緊地擁著懷裏的女子,呼吸聲凝重。

    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流下心碎的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