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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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第二場雪下來的時候,傅北已經離宮,回他京中的府邸暫住。而越荷,也遷回了仙都宮的牡丹閣。一切,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有越荷自己心裏知道,有什麽東西不同了。

    正抱著暖爐坐在雪地中的小幾上發呆,忽而腦後一溫。江承光溫暖的大手正撫摸著她的發髻,他帶著憐愛和關切含笑問道:“大冷的天,怎麽一個人坐在雪地裏?”

    越荷笑笑,沒很放在心上:“看看雪景,也是很漂亮的。”

    “哦?阿越有如此雅興?”江承光不由大樂,他笑一笑,仿佛想起了什麽,便說道,“上回羽兒倒寫了首雪景的詩,果真極好。朕背給你聽?”

    越荷對金羽並無好感,但也不好拂了皇帝的麵子。於是輕輕點一點頭。

    江承光目光也放向遠方,負手於後,沉吟片刻方頌道: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南皇北武,略輸文采;周宗魏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西戎可汗,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大約是沉浸在了詩詞的意境中,背完許久,他才回身淡淡笑道:“阿越以為如何?”

    南皇北武、周宗魏祖、西戎可汗,都是之前的一代人傑。越荷聽了,也不得不讚一句:“聽著很是豪邁大氣。”又感慨道,“果然人不可貌相,金婉媛多麽靈秀之人,卻會寫出這樣的詩篇來。著實是好氣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她失笑了。

    江承光湊到她耳邊,笑嘻嘻說道:“朕要是自認這今朝的‘風流人物’,阿越心裏頭會不會笑朕?”

    越荷被他弄得耳後發癢,又氣又笑道:“嬪妾不敢!”

    不敢可不是心服的意思,江承□□得擰一下她的鼻頭。越荷皺著眉頭推開他,輕輕跳開幾步。剛剛走開,才發現數位宮人正手捧鐵爐器具等紛至遝來,越荷不由一愣,下意識就看向江承光,等著他向自己解釋。果然江承光搓著手取暖,嘴裏哈出一陣陣白氣笑道:“上回出去圍獵的時候,不是說好了烤肉給你吃?——隻可惜,那樣多的事,最後匆匆回來也是耽擱了。”

    ——那一次圍獵,是因為金素的驚馬風波戛然而止的。越荷聞言憶起,情緒也不禁有些低落。她擠出一個笑容,勉強笑道:“聖上還記得。”

    “自是記得。”江承光想是也記起了金素,神色間頗有些不自然,但他很快又若無其事笑道,“朕乃天子,一諾千金,豈能言而無信?今日便給阿越補上罷。可惜朕當初獵的那隻鹿已不在了,不然便最是應景。”

    越荷麵上笑意不變:“聖上當真要親自動手?”

    “那是自然。”江承光一口應道,眼巴巴看著她,仿佛期待她說出些什麽話似的。

    越荷卻懶怠搭理他。江承光自覺無趣,過一會兒也就涎著臉笑問道:“阿越怎的不勸朕?”

    越荷覷他一眼:“有甚好勸的?”

    江承光|氣結:“朕以為你該說‘聖人言;君子遠庖廚’來勸朕的——沒想到啊沒想到。”

    越荷似笑非笑:“於是聖上就可以教導嬪妾了?”她慢條斯理道,“君子遠庖廚,指的是君子心懷惻隱憐憫,不忍聽聞動物死前的哀鳴,故會遠離庖廚之地……如今世多庸人,反而拿此自矜身份,不肯下廚了。這才是違背聖人的原意呢。”

    江承光目瞪口呆。

    越荷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心頭連日的陰雲也淡去很多。這個玩笑,江承光曾經和李月河開過,她當然記得他那時候說的話,以及自己的窘迫……越荷抬眼望天,心想這宮中畢竟不全部是苦痛吧?總有一些值得留戀的吧?她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啊。

    隻是傅北……她搖頭,輕輕一歎。

    “想什麽呢?”江承光輕輕撞她小臂,“烤完了,可以吃了。”

    ——————

    “她當真是這麽籌謀的?”

    洛微言隨手擱下眉筆,嘴邊挑起既不可思議又帶些玩味的笑容來。她再一次確認道:

    “你主子現下的確在追查當年的事,並且在想法子透給霍昭儀?”

    “是。”

    地上跪著的那個青色宮女身影看上去瘦瘦小小,說話聲音很細,帶點兒怯懦。她低垂著頭,仿佛對上首之人充滿了畏懼。

    洛微言的目光在她清秀的臉上凝了片刻,麵上閃過思索之色。很快,她溫和地笑了,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宮女喏喏地應著聲退了下去。

    洛微言清麗的麵容上,閃過一絲陰霾。她重新拿起了那隻眉筆:

    “甘草,白術的病有些時日了罷?”

    回答她的,是甘草平穩的聲音:“是病了些時日了——徐司正昨日過來的時候,才問過她呢。”

    微言不置可否,悠悠一笑。

    ——————

    越荷緊緊握住桌子一角,盡量控製住麵上的波動。

    姚黃的語氣,越到後麵就越平淡了,仿佛所有情感氣力都耗盡。她道:“那時正是瑞香司掌著貴妃身邊器物的。”

    好半天,越荷才說出話來:

    “重華宮封宮後,一件東西也不曾挪動。隻有屏風碰壞了,是麽?”

    “是。”姚黃道,麵上帶一點悲哀的笑,“隻有屏風碰壞了拿去尚工局修理過。貴妃在世時,屏風曾經按照貴妃的意思改製過一次。當年改製的工匠,在貴妃去世後不久便告老還鄉……而那個工匠,已經死了。”

    線索到這裏就斷開了。越荷幾乎已經能夠肯定,當年的洛微言是對李月河存有壞心的。那麽,將司掌器物的宮女瑞香、尚宮局的司製徐藏香、離宮去世的工匠以及兩次修理的屏風連成一條線——一條十分完整清晰,令人後頸發涼的線。這樣精巧的布局,這樣狠毒的用心,當年洛微言就是以那屏風對李月河出了手?

    她抬首看向姚黃,語氣森然:

    “繼續查,查個清楚。是,屏風上的蹊蹺肯定被她們處理掉了。但至少得弄明白當初害人的手段,不然也沒法子——”她眸光一冷。

    洛微言位分比她高,也遠遠比她更受皇帝信任看重。越荷若要對付她,必須一擊致命!如今她在暗而洛微言在明,謹慎行事,未必不能拉她下馬。

    姚黃卻會錯了意,她不會料想到麵前女子對於洛微言的恨意,因而道:

    “其實盡夠了——拿這些透給霍昭儀,剩下的反而她做更有利些。主子——”她誠心誠意勸道,“主子不必髒了手。”

    話說完,她也慢慢遲疑了。其實當年的舊事,那些拚拚湊湊的真相,足夠讓一個人對宮中的一切失望透頂。不過是對貴妃的一點掛念一點不甘,使得姚黃咬牙活了下來。她有時候也羨慕魏紫直白的感情,羨慕魏紫強烈的愛憎,但她隻能不言不語。而今,她要借著理婉容的手給貴妃複仇嗎?當年貴妃的死,哪裏隻是洛微言一個人所為,那分明就是——這樣做,有意義嗎?

    理婉容,她本就不該牽扯進來的。姚黃吐出一口氣,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罷了,該勸的她也勸了。何況隻要她還想為貴妃找回公道,注定會牽連到旁人。

    很多次姚黃都勸說越荷,不要摻和進當年的舊事,白白得罪了洛微言。自己是貴妃的舊婢,有些事不能不做,而越荷卻根本沒必要這樣。但是,她從來就沒勸動過越荷。

    “你說得有理。”越荷道,垂下羽睫,“隻是,我有我自己的執念,必須去完成。”(WWW.101novel.com)